第49章 (第二更)
周圍很空曠,什麼人都沒有,賀川叼着根煙,拿着手電,慢悠悠地踩在雪地上。無星無月的夜晚格外冷,她沒拿擦爾瓦,不知道會跑多遠,又躲在哪個角落。賀川也不急,像在散步,手電光暗,射程又短,只能照近處,沒多久他就看見了雪地上的幾串腳印。
36碼鞋,腳印也不大。
賀川順着腳印走,一直走到了弔橋附近,才聽見輕輕的說話聲,沒見到人。他關了手電,四下漆黑一片,只有弔橋邊隱約有個人蹲在那裏。
那個人輕聲說:“沒失蹤,我現在不是給你們打電話了嗎……手機丟了,就記得飯店的電話了,石老闆回來了嗎……沒回啊?沒事,待會兒你把他號碼發我手機上吧……還要幾天才能回去,怎麼了?”
她靜了很久,才問出一句:“沒死?”
賀川走近了,腳步輕,那人無知無覺,話筒里的聲音倒是往外擴。“住院了,應該沒太大問題,但你爸沒錢付醫藥費,問飯店裏借,飯店裏的人是想今年這家飯店就要歸你們家了,不想得罪你爸,結果你爸獅子大開口,要借十萬。”
“借給他了?”
“瘋了才借給他,十萬啊,不是小數目啊!不過你也早點回來啊,大家都想你了,阿胖師傅說他給了你半箱土雞蛋呢,再不回來雞蛋得臭了!”
“你們去我房裏拿吧,別讓雞蛋擱臭了。”
那邊就等她這句話,歡呼一聲,直誇她心地善良。
“你爸病了?”
蔣遜剛掛電話,聽見後面有人問了聲,她回了下頭。手機屏幕的光,幽幽地照在那人臉上,那人高高站着,像座精刻的雕塑。
蔣遜說:“雪地里走了三個小時,病倒了。”
賀川問:“走了三個小時?”
“去別人家做客,半夜車壞了,摳門不肯打車,走了三個小時才走回去。”
賀川問:“那飯店怎麼回事?”
“什麼飯店?”
“剛電話里說的。”賀川夾上煙,又指,“那人也知道的事,什麼飯店到期歸你們了?”
蔣遜頓了片刻,才答:“是富霞大酒店。”
賀川問:“那酒店是你們家的?”
“也不是……”蔣遜解釋,“三十年前,石林的爸爸來這裏建酒店,買了那塊地,因為資金問題,就買了三十年,答應三十年後酒店歸蔣家。”
“蔣家?”
蔣遜說:“我有個小叔,就是孫懷敏她媽的前夫,我小叔要是沒死,這酒店會跟我爸平分。”
賀川懂了,難怪在明霞山上,蔣老頭說山下的酒店是他的,他有的是錢,蔣遜說他有命等沒命花。
賀川想了想,說:“看不出你還是個富婆。”
“不是我的。”
賀川蹲了下來,煙頭指了下蔣遜:“眼睛紅什麼?”
“關你屁事。”蔣遜等着他那句“閑的蛋疼”。
賀川笑了笑,把她臉一捧,靠近了說:“注意點兒態度,別惹火了我。”
蔣遜挑釁:“惹火了又怎麼樣?”
“這兒辦了你。”
蔣遜嘲笑:“你也就這點能耐。”
“本來能耐挺大。”賀川把煙叼回去,眯着眼說,“跟你有點兒下不了手。”
蔣遜沒吭聲,仍舊抱腿蹲着,下巴擱到了膝蓋上,沒話找話地問:“要是王雲山不給你,你會打斷我的腿嗎?”
“你會讓我打嗎?”
“不會。”
“今天下午是演戲?”
“不是。”
那就是衝動過去了,賀川吸了口煙,彈了下煙灰,問:“不說說?”
“說什麼?”
賀川說:“等你想說了再說。”
蔣遜沉默片刻,問:“你們那裏……到底怎麼回事?”
賀川笑了笑,看着她半晌,吸了兩口煙,回答:“93年,德升集團在我們那兒辦廠,那個年代沒太強的環境意識,後來得病的人漸漸多了,有人抗議,但成效不大。06年的時候,他們請來王雲山做環評。”
蔣遜問:“那家集團能一手遮天?”
賀川說:“省里最大的企業,縣裏龍頭企業,上市集團,根基太深,小老百姓鬥不過。”
“你呢?”
“我就是一暴發戶的兒子,鬥不過。”
“那你為什麼還要斗?”
賀川沉默,似乎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蔣遜想,他要麼說自己是正義之士,環保人士,要麼就是家裏誰生病過世了,他要報仇,誰知賀川卻說:“我們家的地,就是賣給了這家集團。”
蔣遜愣了愣。
賀川又抽了兩口煙,說:“德升集團的第一家工廠,就建在了我們家的地皮上。”
蔣遜想了想:“你愧疚?”
“也沒。”
“你爸媽……”
“過世了。”
“癌症?”
賀川笑了笑:“沒那麼狗血,我爸心梗,我媽傷心過度,沒熬幾年。”
蔣遜問:“那你做這些……”
賀川說:“你不懂。你說高安和張妍溪是為了什麼?”
蔣遜說:“我無法理解這種正義。”
賀川低頭抽了兩口煙,笑着搖了搖頭:“你不懂……也沒法解釋。”
“那你是為了正義?”
“沒那麼偉大。”賀川說,“就是想不開。”
蔣遜想起來了,那天在高速服務區,他和高安九年後第一次見面,也說過這句話——我想不開。
一個人,這一生總會為點什麼事情莫名其妙的執着,“想不開”三個字,是最精準的解釋。
賀川把煙抽完了,往雪地上擰了下,沒了煙頭的亮光,這裏徹底黑了。他問:“回去了?”
“嗯。”
賀川站了起來,等了會兒,對面的人沒動靜,“還不起?”
蔣遜說:“腿麻。”
賀川頓了會兒,架着她的胳肢窩把她提了起來,蔣遜晃了下,雙腿酸軟無力,走不動。
賀川說:“上來。”
蔣遜察覺到他背過了身,問:“背我?”
賀川說:“上來。”
等了一會兒,他沒彎腰,蔣遜只好抬起手臂,攀住他雙肩,賀川遲鈍了一會兒,才彎了下身,把她后膝一扶,提到了背上。
蔣遜問:“沒背過人?”
“第一次。”
蔣遜不再說話,環住了他的脖子,垂眸看着他的頭頂,其實什麼都看不清。賀川走了兩步,說:“開電筒。”
蔣遜掏出手機,把電筒打開了,給他照路。
他的背又寬又厚,步子大,邁得穩,蔣遜趴在他背上,高高地望着前方的路,遠處的看不清,近處的有他的腳印,寒風涼涼地吹,他在前面替她擋住風,他的後背溫暖結實。
背上的人沒動靜,呼吸也淺,若非手電穩穩照着,賀川還以為她睡著了。過了很久,賀川才聽見一句:“你想我說什麼?”
賀川走了幾步,才說:“為什麼會出車禍?”
蔣遜說:“他搶我方向盤。”
“他為什麼搶你方向盤?”
“我開得太快,他怕。”
“為什麼開得這麼快?”
蔣遜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他給我下藥。”
后膝一緊,蔣遜說:“疼。”
賀川鬆了下手,問:“為什麼給你下藥?”
蔣遜說:“有場比賽,他想進決賽,給我下了葯。”
賀川腳步一頓,側了下頭:“他跟一起參賽,他想贏?”
“嗯。”
片刻,賀川問:“你們好了多久?”
“快兩年。”
“那年你也十九?”
“嗯。”
“永遠十七?”
除夕那晚。
你多大?
永遠十七
怎麼不是十八?
我樂意。
蔣遜說:“嗯。”
賀川問:“他做得出?”
“男人的自尊心。”蔣遜笑了笑,“我比他強,他不甘心。”
過了會兒,她又加了句:“那年他才十九。”
十九歲,可以理解的年齡,不能原諒的年齡。
賀川重新邁步,步伐已經穩健,“他贏了?”
“贏了。”蔣遜說,“我等他決賽結束,讓他上了車。”
“就是那天?”
“嗯。後來他搶我的方向盤,方向往他那邊轉,翻車了,我逃了出來,他被困在副駕,我拉不出他,幾個朋友一起過來幫忙,最後還是等救護車和消防趕到,他才被救了出來。搶救了一天一夜,那個時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外公。”
她只受了點皮外傷,王雲山對她恨之入骨,恨不得啖她皮肉,她見不到人,跑了兩個月,最後卓文不知不覺轉院了。
她曾經瘋狂地找過一陣,“找不到他,他辦了退學,哪兒都找不到他。我拚命打工攢錢,畢業后開始到處比賽,我攢了很多錢,但只能給他一半,我媽需要我照顧,她身體向來不好。”
“一直到兩年前?”
蔣遜趴在賀川肩頭:“兩年前,我媽想回來,我就結束了賽車。”
一路無人,前路幽暗,踩在雪地上,沙沙聲作響。
賀川很久沒有說話,蔣遜輕聲說:“九年前,有一個禮拜,他外公都不見人影,我聽人說,他外公出差去了。”
賀川沉默半晌,才說:“嗯……與你無關。”
他把自己塑造成悲劇人物,卻不斷地為別人製造悲劇,再給自己找借口:我是身不由己。
可是誰又“身由己”了?
賀川又說了一遍:“與你無關。”
他把蔣遜放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