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冬天的葬禮
那年冬天,在我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喧囂的城鎮,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做一個孤魂野鬼,而不是像父親期許的那樣。
我再次不顧長途跋涉,從繁華的城鎮來到寂寞的九層樓,來看看我們曾經待過的地方,來看看你自我毀滅的地方,去你的墳頭看看,好好的看看你……再一次好好的看你。
哪一塊是你跳下去的地方呢?枯葉與荒草佔據了那片曾經的熱土,它們把我擋在了外面,我想走過去細細的觀看、琢磨、沉思,但都被拒之。
一種黯然的心情油然而生,這就是我曾經最留戀的土地!
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遠遠地站着,看着,徒增憂傷。
一種歷久彌新的記憶,一下子湧上心頭。
在這片滿懷希望的土地上,我再也無法尋回往日的熱情與勇氣了,是說告別的時候了。
正值冬季最寒冷的日子裏,冒着裊裊青煙的火堆旁圍着一群人,他們靜靜地坐在那裏沉思,或者從當時的情景出發,可以猜想,他們是在悼念一位故友。
一位系粗大腰帶、身披黑色皮襖的禿頂的老頭拄着一根枯木棍,緩緩地走來,手中的棍子不斷地探着前方的路。
大家一見到他就露出久違的笑容,而這位老人泛着白眼誰也不看就走了進去坐下來。
這時,趙家的老二趙世凱衣衫不整、卻頗有風度地出現在這個並不寬敞的院子裏。
他留着亂糟糟的鬍鬚,身上的衣服是七八十年代人們所穿的,他保存了下來,並一度穿着。
現在,與往常一樣的打扮的他出現在這個公共場合,用一種神秘的、被大家認為是人在精神出現問題之後才特有的笑容,來與大傢伙兒進行交流。
風夾着幾片雪花,吹起那頭蓬亂的頭髮在空中胡亂地搖曳。
他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樣把臉湊近冒着火星的火堆,那瞎了眼的老人就破口大罵起來:
“你這鬼東西,咋不死呢?來這裏又給我丟人現眼,快給我滾回去。”
這老人對趙世凱再次出現這一行徑厭惡極了,他一想到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孩子總會在外邊搗亂就怒不可遏。
趙世凱把整個身子都靠了過來,把兩隻破抹布一樣的手在火堆上烤起來,他只斜了一下眼。
那瞎眼的老漢全身顫抖着,他猛的一下從椅子上騰了起來,卻軟弱無力地倒向另一邊,手中的那個棍子卻飛了出去,飛了很遠的一段距離就落在了地上的泥土中。
“啊——這些都是我的,你們這些可憐的人。你們沒有這個福分,你們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福分?”
趙世凱突然喊起來,那副笑嘻嘻的表情,給人一種玩世不恭的印象。
他喊完之後,用一種讓人琢磨不透的眼神望着大家,忽然踩起亂竄的火苗來。
那狂盪不羈的動作立馬引起圍火的人的不滿,大批的人從不同的角度走了過來。
“這是骯髒的生活,我必須告訴大家!幾十個人在一起鬧騰,就像豬圈中的豬仔亂拱一樣,鬧騰不出什麼好結果。”他用粗壯的聲音繼續吼着,“鬧騰不出什麼結果……”
“回到你的豬窩裏去!你這個瘋子。”
有個人大聲呵斥。
而他卻一屁股坐在滿是髒水的地上說:“我不走了,想看看你們怎麼遭罪。”
他生起氣來,面目都開始扭曲了起來,並用一種惡狠狠的眼光看着在場的人。
啪!啪啪!
那位目不睹物的老漢,用一個手杖拚命地抽打着他的這個瘋兒子。
“哈哈——受不了了吧?那就回屋歇着,這兒風大。您兒子可養不起一個渾身都是毛病的人。”
“畜生!我讓你說……”
啪!啪啪!
趙世凱更興奮了,他坐在地上手足狂亂地舞動起來。
周圍的人只是看着,他們開始議論起來:
“這個瘋子,連他爸的話都不聽了,還是四十歲的人了。哎,趙家出了這樣個人,也難為趙老爺子了。”
“正因為是瘋子嘛,什麼也不懂的瘋子?他以前可不是這樣子,聽說是受什麼打擊了。”
“不就是因為是失去了獨生女兒,誰家沒有個傷心事?”
“唉,你們沒在那個時候,要是在你們身上不知會有什麼結果。她的女兒才有四歲,就得了一場怪病死了,他在一個黑洞洞的房子裏呆了許多天後就瘋掉啦……”
“把他給我抬走!”
趙老漢開始以長者的身份發號施令了,而大傢伙支支吾吾的沒有人動彈。
這位足足有七十多歲的老人臉色鐵青,他一把拽住了自己兒子的衣服,使出全身的力氣一拽,“咔嚓!”,袖子就幾乎被扯下來了一半。
“我不走,你就把我打死在這兒吧,你就打啊?”
“你以為我真不會打你?”
啪!啪啪!……趙世凱一聲不吭地坐在地上,撅着嘴,棍子落在身上的聲音在空蕩的天空中迴響。
突然,聲音停止了,人們驚異地發現,趙世凱的哥哥趙世康不知從什麼地方出來一把奪下了那根拐杖。
老漢愣住了。
“爸,你先歇着。”他用平靜的語氣說。
緊接着,趙世康把大家望了又望,把目光落在弟弟的身上,他氣憤地說:
“要死很簡單,就像冰雪中的耗子一樣全身僵硬地躺
在那裏無人收屍,別人不會傷心;活着的人還希望自己活得更好,不希望整天遇見煩心的事情。現在你還活着,但是你卻不想活了,要達到這一目的很簡單……可是,不要讓這麼多的人陪着你。”
他說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仰望起天空來,有好一陣在沉思,他繼續說:
“活着是為了什麼?活着是為了想着怎樣死?娘一聲不響的走了,你的孩子年齡那麼小也沒有活下來,她們難道一心想着死亡?這個世界上難道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
在一陣沉默之後,趙世凱把低下的頭抬了起來望着老人,望着兄弟,望着鄉親鄰居,最後把目光投向遠處的群山,久久地望着,他的表情由嚴肅到慢慢的愉快,最後手舞足蹈起來。
他奇妙地盯着遠處一個地方的什麼東西,跑了過去。
大家也好奇地望着這位跑過去的神秘的人,一直到趙世凱不見了。
四天後的一個下午,上山砍柴的人發現趙世凱像耗子一樣在冰雪中凍僵了軀體,他死了。
當我得知趙世凱離開葬禮之後再也沒有回過家,而且在幾天後暴死荒野,我驚訝極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沒有了?生命多麼脆弱啊。
我剛得知這個消息時就鎮住了,被其悲慘性、迅速性驚呆了。那天,還沒有走出悲慟陰影的我,又去參加了趙世凱的葬禮。
……
同樣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哭聲,同樣是紅腫着眼睛流淚的人,同樣有着白花、棺木以及靈堂的場面,我再次跪倒在一位亡者的欞牌位前磕頭,和深深地悼念這位逝者。
幾天前,還在一位長者靈柩前守候,今天又在另一位可敬可愛的長者靈柩前,我心口隱隱作痛,跪在那裏久久地忘了離去。
當我明顯地感覺到有人驚訝地看着我時,我才猛然醒悟。
我眼睛一瞥之下,一個讓人心跳加劇的面龐映入我的眼帘……怎麼可能?
這不是真實的視覺,一切皆是虛幻,絕對不可能是她。
那個人把臉轉過來——啊——郝妮子?
無數個念頭在我腦際閃過,那個被我成千上萬次想念的人兒,變幻着奇異的身姿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可是,我馬上就心碎了,我深深地知道,自己深愛着的那個人已不在了,這一切皆是虛幻。
可是——當我又回過頭來看着側前方那位守靈女子,
正好與她迎上來的目光相遇,我一驚趕忙躲開,卻又一刻不停地又盯上她。
她——似曾相識——在哪裏見過?啊——我的眼淚、我的心兒,我的生命!
“郝妮子?”我喊了出來,聲音大得不僅僅我能聽見,那渾身縞素的女子明顯的一顫。她不再看我。
那一顫,我心也劇烈地一顫動,她難道真是郝妮子?
我睜大了眼睛,儘管把頭深埋着,但我仍堅信不移,她和郝妮子長的一模一樣——我不敢說那就是郝妮子,因為我知道,這世界上已經沒有郝妮子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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