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馬佩爾的病情
“喬安娜!”
男爵夫人和盧卡斯少校站在樓梯與餐廳之間的走廊中,正討論着晚上應當在哪裏休息,突然感覺到一個小小的身體撲進自己懷裏,抱緊了她的腰,“怎麼辦……馬佩爾他發高燒了!”
“您先別急,我現在就上樓去看一看。”她拍了拍小公主的後背,這才發現蘇菲在微微地顫抖。
三個人很快聚集在了馬佩爾的床前。
小小的少年依舊閉着眼睛睡得安穩,捲髮亂亂地貼在前額,淺金色的睫毛正隨着呼吸一扇一扇。蘇菲再次伸手去試他額頭的溫度——不知是不是錯覺,竟比剛剛還要灼熱。
她握緊拳頭,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試圖用疼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當掌心青青紫紫的痕迹連成一片,她依舊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如擂鼓陣陣。
不,馬佩爾一定不會有事。蘇菲這樣告訴自己,卻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和哥哥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茜茜公主》三部曲的大結局,當那個同樣叫做蘇菲的小女孩伸出手對着人群飛吻的時候,哥哥在一旁淡淡地說,菲菲你知道嗎,歷史上的這個小公主並沒有活過兩歲——她因為一場高燒,死在匈牙利的首都布達佩斯。
那個時候她多大?四歲?五歲?她早已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彼時自己驀然間毫無徵兆地大哭,哥哥一邊哄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替她擦眼淚。
她抽抽噎噎地埋怨哥哥打破了她的童話,哥哥卻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髮,說:“人都是要死的。菲菲,生活從來都不是童話。”
馬佩爾——或者說,馬克西米利安·伊曼努埃爾——蘇菲開始拚命回憶歷史上這個少年的結局,卻一無所獲。
她數得出德意志製造聯盟的每一個出色成就,卻不清楚茜茜弟弟妹妹的人生軌跡;她初中的時候便能幫父親畫住宅公寓的設計圖,可離開那些早就習以為常的藥品,她卻拿普普通通的發燒毫無辦法。
“啊,”蘇菲拉住正在用溫水給馬佩爾擦身體的男爵夫人,忽然想起了什麼,“喬安娜,或者用烈酒擦身體可以退熱?”
男爵夫人搖了搖頭:“馬佩爾殿下太小了,烈酒的刺激性太強,他受不住。”
“那怎麼辦?”蘇菲皺緊了眉,“不然……我們把馬佩爾叫醒,讓他多喝水?還是蓋上幾層毯子,出過汗就會退燒?”
“馬佩爾殿下如果睡得安穩,就說明情況還不算太糟,我們最好不要把他叫醒。與保暖相比,保持空氣流通更加重要。”男爵夫人拉住團團亂轉的蘇菲,“小公主,您不要太擔心了。這裏有我和少校先生在,您可以先坐下休息一會兒。”
蘇菲咬住嘴唇。原來當真正出事的時候……她除了添亂,什麼忙也幫不上。
她第一次開始後悔自己去伊舍爾的決定——幾乎每個親近的人都在阻止,她卻還是固執地不管不顧。如果,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
最初的最初那個趴在床頭,用興奮的語調喚她“蘇菲”的男孩此刻就這樣安靜地躺在床上,閉着眼睛——或許,再也不會睜開了——蘇菲想到這裏,心中狠狠一痛。
“喬安娜,我再去跟店主要點溫水——不,少校先生,你不用跟來了。”
蘇菲走下樓梯,當確認周圍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終於脫力地靠在牆邊,像個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事實上,她本就是個孩子而已。
即便在一百多年後的另一個世界,她也只是個不滿十六歲的小姑娘,自小到大都是家人寵愛溫馨圓滿,每日煩惱的不過是跟好友鬧了彆扭,又或者物理沒有考到滿分。開明的父母從未限制過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縱使闖了禍,哥哥也總會幫她把一切都解決妥當。
童話的結局,永遠都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以為她來到這裏是為了見證童話,卻發現童話里從來沒有說過,王子和公主也會生病,甚至……也會死去。
“……蘇菲?啊,真的是你。”
蘇菲抬起一張淚痕斑駁的小臉,當看清面前站着的少年時,她扭過頭,迅速地用手抹乾凈淚水,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如果打擾了你,我很抱歉。”艾德加欠了欠身,“不過,如果有什麼可以幫忙,請儘管說。”
蘇菲這才像是突然間清醒,跳起來一把抓住艾德加的小臂,如同以往習慣地拉住哥哥的袖子:“馬佩爾——我弟弟,他發燒了!你有辦法嗎?”
“很抱歉,我並不是醫生。”蘇菲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卻聽少年又補充道,“不過,我身邊倒是帶了一點洋甘菊……我不知道會不會有效,但如果你信得過我,不妨試一試。”
“那我們現在就去拿!”蘇菲脫口而出,這才意識到嚴格說來,他們之間並不相熟。她有些怕艾德加反悔,又急急道歉:“我希望你能原諒我的失禮——”
“蘇菲,你不必在意。”艾德加衝著她點點頭,率先走上樓梯,“你可以在這裏等我——當然,跟我一起去拿也可以。”
回到房間,少年很快把東西送了過來——並不是像蘇菲期待的晒乾儲存的洋甘菊,而是已經煮好的茶。她道過謝后便接過來,並沒有仔細去想,這個看起來同樣是精雕細養的男孩子,本不該有如此細心周全的處事。
男爵夫人讓馬佩爾靠在她身上,托起他的頭將洋甘菊茶餵了下去。現在他們幾乎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剩下的,就要看上帝的意思了——
“主啊,您愛我們的小王子,如同您愛所有的孩子;請您為不健康的小王子帶來治療,與他同在,給他安慰,伴隨他度過這個艱難的時刻;讓我們永遠銘記您愛的存在;用您強大的力量保佑我們,安慰我們;感謝您聽我們的禱告。”
“阿門。”盧卡斯少校說完,和男爵夫人一起睜開眼睛。
躺在床上的男孩依舊睡得安穩,在寂靜的夜裏,還聽得到他細微的呼吸聲。如果不是因為他身體滾燙的溫度,蘇菲甚至以為他還在甜美的夢中。她再次不自覺地咬了咬嘴唇,血液腥甜的味道刺激了舌尖,她忍住鼻腔中的酸澀,俯下身體在馬佩爾的額頭上劃了一個十字——這是只有親人才能夠做的事情。
“仁慈的上帝和憐憫的天父,”蘇菲低低地開口,她發誓,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虔誠過,“請您原諒我年少任性的罪行,幫助我改正我的過失。請您使我的弟弟遠離疾病,甚至死亡……”
說到“死亡”的時候蘇菲的聲音顫了顫,停頓片刻,又繼續說了下去,“使我的弟弟從疾病中恢復,在您的照看下,在智慧和恩典中成長。我乞求您用您溫柔的心和對孩子的愛,對我們施予恩惠,重新賜予我們平靜與安寧。阿門。”
“你弟弟會沒事的。”她聽到艾德加清潤的聲線,伴着窗外滴滴答答雨絲飄落的聲音,“我會為他祈禱。”
“……謝謝。”蘇菲抿了抿唇。這樣的時刻,多一個人陪伴總是好的——儘管,萍水相逢。
艾德加也不再說話,只是陪着蘇菲坐在壁爐前,不時向壁爐里添一塊木柴或是一張報紙。
火焰依舊燒得很旺,整個房間都被烘得暖洋洋的,木柴偶爾發出嗶嗶啵啵的響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蘇菲抱住膝蓋,忽然覺得她的心也一點一點沉靜下來。
直到清晨的第一縷光線透過窗子射進屋裏,蘇菲揉了揉眼睛,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熬了一夜。
她捶捶麻木的雙腿,站起身來,卻發現四肢百骸都已經變得僵硬。太陽穴突突地跳,頭也開始隱隱作痛,像是被重鎚敲過一般。身體明明已經快要到極限,精神卻十分清醒,彷彿有一根看不見的弦緊緊繃著。
蘇菲走到床邊,再次伸手去探馬佩爾額頭的溫度——下一秒,端着一盆清水進屋的男爵夫人被用力抱住,胳膊也被抓着晃來晃去:“馬佩爾退燒了!”
“明天會晴朗起來的。等你一覺醒來,看到的就是明媚的陽光。”
艾德加的話果然沒有錯。蘇菲走到酒館的院子裏,才發現雨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天色一點點亮起,陽光忽然自雲層中透出,閃爍着驅散濃重的暗夜。似乎只要一瞬,視野中已經是一片溫暖的紅色,快得讓人想不起之前所有的陰霾。
因為下過雨的緣故,空氣中有一股特殊的味道,混合了院子裏椴花清甜的氣息和籬笆上薔薇怡人的芳香。不知是雨水還是露水,在鮮綠的樹葉上來回滾動。
“早上好,少校先生。”
蘇菲回過頭笑眯眯地沖盧卡斯少校打招呼,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悅。
“早上好,公主。”
盧卡斯少校彎腰對蘇菲行了禮,“看到馬佩爾殿下沒事了,我真高興。”
“我也是。對了少校先生,你有沒有去跟店主多訂幾個房間?我們在這兒多留一天,等馬佩爾醒過來,我們就回帕森霍芬。”
“公主您願意回帕森霍芬,我終於可以放心了。可是說到這裏,我不得不向您報告一個壞消息,”盧卡斯少校頓了頓,“我們現在既沒有辦法離開,也不能再住下去。殿下,我們的錢已經花光了,而這個房間的費用還沒有付。”
“花光了?”蘇菲吃了一驚,“喬安娜也沒有錢嗎?”
“沒有,殿下。我們的錢都用來買酒和食物了——而且這次出門,我身上帶的錢並不多。”
“啊,這下可麻煩了……或者,我們有什麼可以抵押的東西?”
盧卡斯少校搖了搖頭:“我已經問過店主,可他不接受抵押。”
“少校先生,你覺得……”蘇菲沉吟片刻,湊近盧卡斯少校的耳邊輕聲說,“如果我們偷偷溜走的話,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殿下!”
“我是說,等我們回到帕森霍芬,就派人過來把房費送給店主——作為補償,送兩倍也行。”
“殿下,您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盧卡斯少校否決了蘇菲的想法,“以馬佩爾殿下現在的身體,是經不起旅途顛簸的。”
“那怎麼辦?”蘇菲泄氣地說。她覺得這次出門簡直就是莫非定律的絕佳體現,所有能變壞的事情都無一例外變得更加糟糕。
“我們總不能閉着眼睛隨便抓一個人借錢吧……啊,艾德加!”
蘇菲睜開眼睛的時候,恰好看到艾德加從不遠處經過。他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正準備離開。
於是當“閉着眼睛”隨便抓個人借錢變成了“睜着眼睛”隨便抓個人借錢,艾德加也就成了那個被抓到的人。
“唔,我知道這個要求既唐突又失禮,而且還很魯莽……”蘇菲抿了抿唇。無論在哪個國家,哪個時代,借錢從(來都是極難開口的一件事,即使蘇菲做了一遍又一遍心理建設,也說不下去了。
“殿——今天,咳,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盧卡斯少校察覺到蘇菲的意圖,下意識地便出聲阻止,當“殿下”幾乎脫口而出,他才反應過來,硬生生地彎了舌尖,把“Hoheit”轉成了“Heute”。
被盧卡斯少校這樣一打岔,蘇菲心中有幾分好笑,尷尬反倒消失不少。她橫了橫心再次開口:“我們真的非常感謝你的幫助,也知道這絕不應該被視作理所當然,更不應成為再次要求的借口。雖然這聽上去很荒唐,可是——”
“蘇菲。”這一次,打斷她的是艾德加,“到底出什麼事情了?”
“你能不能……嗯,借我點錢?”
“要多少?”艾德加並沒有詢問原因,而是直接問了數目。
要多少?這個問題可把蘇菲難住了。
作為一個從未單獨出過門,而且永遠不必為金錢煩惱的公爵小姐,她對這個時代的物價沒有絲毫概念。就連在慕尼黑吃飯或者是去榮格夫人的服裝店挑選衣料,侍者也只是記錄在賬單上,連拿給大哥路易斯過目都不必——馬克斯公爵家的賬單,向來是半年一結的。
蘇菲在心中飛快地盤算:他們最少還要住一晚上,還要加房間,還要吃飯,還需要熱水,就連拉車的馬匹都要吃草。她抬起頭試探道:“……五百古爾登?”記得內奈說過,她新做的一條裙子就是這個價格。
“五百古爾登?!”
“呃……”蘇菲沉默了片刻,窘迫地說,“是不是有點多?”
“你確定只是‘有點’?”艾德加失笑,“要知道,一個普通工人一年的薪水還不到三百古爾登。”
“……那如果在這裏住兩個晚上的話,需要多少?”蘇菲說完,又急急忙忙地補充,“你放心,這錢我肯定會還你的!你告訴我你住在哪裏,我一定會找人給你送過去的!我發誓!”
艾德加從身上掏出錢袋,數出25個金幣遞給蘇菲:“這些足夠了。”
“謝謝……”蘇菲接過硬幣交給盧卡斯少校,又對艾德加說,“你能不能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去找支筆,把你的地址記下來。”
向酒館老闆借了紙和筆,蘇菲轉過身正要往外走,卻聽到背後一個聲音響起,明明是她熟悉的音色,卻混合著驚喜、疲憊和如釋重負,還有她從未聽過的怒氣——
“蘇菲,你這是要上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