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希望與抗爭
“……失陪了。”
費迪南沒有動。
兩個人此刻的姿勢曖昧至極,周圍的空氣似乎凝固了,有什麼東西,一觸即發。
“請您讓開。”
蘇菲蹙了蹙眉。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處於絕對弱勢,似乎一切都被面前的男人掌控。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讓開!”
蘇菲提起腳,狠狠踩上費迪南的皮靴——受力面積越小,受到的壓強越大,簡單的物理學原理,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改變,而且,有效。
趁男人微怔的時候,她已經提起裙裾,踩着折磨了自己整晚的三英寸高跟鞋離開。蘇菲沒有回頭去看費迪南臉上的表情,雖然知道以那個人的驕傲,即便受到她如此無禮的對待也必定不會在此刻追上來糾纏,卻還是控制不住地越走越快,幾乎要變成小跑。
然而當她邁進宴會廳的時候,聽到的卻不是悠揚的樂曲,而是混亂的腳步聲和驚恐的尖叫。
“發生了什麼事?”
她隨手扯住一個身邊的人,然而那個驚慌失措的女僕並沒有認出對面的公主。
“火……”
女僕顫抖地吐出一個單詞,便用力甩開蘇菲的手,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蘇菲吃力地擠開人群,看到的便是令她心神巨震的慘烈景象。
舞廳的另一邊一個全身是火的姑娘尖叫着奔跑,寬大的裙擺被火燒得嘶嘶作響,破碎的灰燼落在地上,已經辨認不出本來的面目。
火焰隨着姑娘的奔跑越燒越旺,下一刻,她凄厲的叫聲衝破了耳膜。
那是馬蒂爾德!
翻滾的火光中,蘇菲看到少女珍珠色的禮服和頭髮上熟悉的飾物,幾乎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
“馬蒂爾德!”
她下意識地大喊,聲音像是用匕首劃在玻璃上一樣尖利,“不要跑!快躺下打滾!”
因為是初夏,馬蒂爾德的長裙用了透氣的薄紗製成,正是最容易燃燒的衣料。
空氣中漸漸泛起一股焦灼的味道。
“救救我!救救我!啊!蘇菲!”
極端的恐懼中,馬蒂爾德根本聽不清好友說了些什麼,她只是拚命睜大了眼睛,向著蘇菲的方向奔跑。
人群隨着她的奔跑再一次騷動,紛紛後退,舞廳中央便顯得愈發空曠。
“水!”蘇菲大喊,“每個人都去打水,每個人!現在就去!”
然而幾乎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慘劇驚呆了,沒有人按照蘇菲的話去做。
真見鬼,這是誰設計的宮殿,連最基本的防火要求都不考慮!
她憤怒地詛咒着,卻忘了在這個時代,煙霧探測器和室內噴淋系統尚未被納入住宅設計的規範標準。
“沒有水就去找沙土!都站着幹什麼,快去!”
“馬蒂爾德,快停下!停下!不要跑!躺在地上!”
蘇菲發瘋一般地喊,耳畔充斥着火焰燃燒時嗶嗶啵啵的響聲,馬蒂爾德的尖叫和人們驚恐的議論,她嘶啞的嗓音很快就被巨大的嘈雜所蓋過。
蘇菲咬了咬唇,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便向前衝去。
“蘇菲!”
公爵夫人盧多維卡不知從哪裏擠了過來,死死拉住女兒的手臂,“不準過去!”
“放開我!”
蘇菲拚命掙開母親的鉗制,卻又被姐姐瑪麗拽住了另一隻胳膊。
“放開我!她會死,她會死的!”
淚水模糊了眼睛,迷濛的視線中,那片火光越來越旺,火從寬大的裙擺處開始蔓延,轉眼便燒到了馬蒂爾德裸.露在外的兩條手臂,白皙的肌膚頃刻間就變得焦黑一片。
“如果過去,你也會死!”
盧多維卡赤紅着眼睛,不顧形象地大叫,用了全身的力氣攥住蘇菲的手臂和肩膀。
“啊!啊……救救我!救救我……”
被烈火包圍的少女尖叫愈發凄厲,那樣的聲音,簡直不像人類所能發出的——蘇菲分明聽到她一遍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不知是從哪裏來的一股力氣,她掙脫了母親和姐姐,揮着手中的斗篷用力拍打馬蒂爾德身上的火焰——然而與越來越大的火光相比,這樣的努力顯得如此渺小而徒勞。
“水!水!”
蘇菲絕望地喊着,火焰已經蔓延到馬蒂爾德的後背,少女瘋狂地翻滾着,尖叫着,卻無處可逃。
“快來人幫忙!快幫忙!快點!”
她一遍又一遍嘶啞地叫,然而圍觀的賓客卻不約而同地驚恐後退,就連站在附近的侍從也都躊躇着不敢上前。
“你們這群沒種的混蛋!冷血的怪物!”
她哭着咒罵道,空氣中布料燃燒后的焦糊味道已經多了一種皮膚灼燒后特有的令人作嘔的腥氣。馬蒂爾德慘烈的尖叫漸漸變成了微弱的呻.吟,蘇菲不敢去想那個可怕的結果,只是機械地一遍遍拍打着密友身上的火焰,然而火勢卻沒有絲毫減小,緊接着,少女淺金色的長發也被捲入烈火之中……
怎麼辦……怎麼辦……
啊,剪子!可是現在根本沒有剪子!來不及多想,她拿起手中的斗篷便要蓋在馬蒂爾德的頭髮上,然而就在這時,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到了地上,接着,被拉到一旁,緊緊禁錮。
身後的人在她耳邊說著什麼,然而她此刻什麼也聽不到,淚水迷濛的視線中只剩下漫天火光,還有那個被火光漸漸淹沒的姑娘。
“放開!放開我!”
蘇菲瘋狂地踢打、掙扎甚至撕咬,然而身後的人卻緊緊地扭着她的雙臂,直到舞廳正中那個少女凄厲的慘叫被烈火吞噬,直到她眼中鋪天蓋地的火焰,漸漸熄滅。
只剩下珍珠色薄紗殘破的碎片,被來來往往的人們踩踏而過。
“阿爾布雷希特大公的小女兒,奧地利的捷欣女大公馬蒂爾德死於火災”
蘇菲木然地盯着《維也納日報》的頭版頭條,淚水終於忍不住再一次落下。
“我聽說這次事故可不是因為地上的火柴點燃了她的裙子,”一個女人的聲音刻薄地響起,“而是因為她自己把(燃燒的雪茄藏在了裙子後面。”
“《維亞納日報》你也相信?這上面關於皇室的報道有多少是真的?呵,我可是看見那個時候‘應該’跟馬蒂爾德交談的弗里德里希大公,早就離開舞會了呢。”
“她為什麼要藏雪茄?畢竟抽煙又不是什麼新鮮事。”
“啊,這你都不知道?是因為她父親——”
“夠了!”
蘇菲站起身,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看到母親眼中責備的神色,蘇菲深吸一口氣,卻還是忍不住仔仔細細地依次掃過說話的每一個人,直到她們在冰冷的目光之下低了頭,她才終於抿了抿唇角,“失陪了。”
“蘇菲,你怎麼能這樣粗魯無禮!”
公爵夫人盧多維卡追上匆匆離席的蘇菲,輕聲說。
“媽媽,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能夠繼續容忍跟那些人一起共進下午茶!”蘇菲同樣壓低了聲音,可其中的恨意卻不加掩飾,“她們每個人都是兇手!每一個人——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們就在那裏冷眼旁觀……直到……”
她咬着牙,拚命睜大了眼睛,淚水卻還是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
“蘇菲……”盧多維卡將女兒摟進懷裏,長長地嘆氣,“我知道——”
“不,媽媽,你不知道!”伏在母親肩上,蘇菲終於失聲痛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就像我的妹妹……媽媽你不知道……她最後一刻還在叫我的名字,她相信我能救她,而我……”
“蘇菲,你已經儘力了……”
“我讓她失望了……媽媽,這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昨天晚上沒有走開……”
如果她一直陪在馬蒂爾德的身邊沒有走開,如果她在見面之初就沒收了她手中的火柴,甚至更早一些,如果當初她反對她抽煙的時候再堅定一點,或者,如果她把她抽煙的事情告訴了她的父親……
任何一個“如果”成為現實,馬蒂爾德都不會死。
昨天晚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兇手。她也是。
“別哭了,蘇菲。”
盧多維卡拍着女兒的後背,“我們還要趕去布達佩斯……”
“不,我不去!”
蘇菲斷然拒絕,許久,她才把目光投向不知名的遠方,輕聲說,“我想在這裏陪陪馬蒂爾德……最後一次……媽媽你幫我跟茜茜道歉,我知道她不會介意的……”
葬禮在一周后舉行。
馬蒂爾德閉着眼睛,安靜地躺在那兒——米白色的長裙遮蓋了她的脖頸,後背,手臂和雙腿;那下面是燒傷后灰黑焦灼的皮膚。
然而她的臉龐卻沒有絲毫傷痕,就好像睡熟了一樣,彷彿下一刻便會睜開眼睛,如同往常那樣笑嘻嘻地說話——可是蘇菲知道,她再也不會醒來了。
再也不會。
棺木緩緩合上。
她的臉漸漸消失在厚重的棺蓋下。
馬蒂爾德!
淚水無聲地滾落,蘇菲想要大喊,卻發現自己已經失聲。
十三年。
她認識她的時間超過自己生命的一半。從最初在美泉宮看到那個目光靈動笑容恬靜的小女孩的時候開始。
維也納。慕尼黑。羅馬。蒙扎。威尼斯。
她們一起溜出宮。她們一起惡作劇。她們知道對方的每一個小習慣。她們分享彼此的每一個小秘密。
她說蘇菲,你知道你永遠可以信任我的。
她說蘇菲,你知道我永遠在你身邊。
她說蘇菲,我結婚的時候,你一定要來啊……
她才十八歲!
她還那麼小……
頌歌低低地響起。
塵歸塵,土歸土……
讓往生者安寧,讓在世者重獲解脫……
馬蒂爾德被安葬在維也納嘉布遣會教堂邊的皇家墓穴中。她的身旁,是母親希爾德加特公主和哥哥卡爾·阿爾布雷希特。
蘇菲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
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她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直到另一隻手扶住她的胳膊。
那不是娜塔莉——娜塔莉沒有那麼大的力氣。
“……你還好嗎?”
蘇菲抬起眼睫,看到那個男人褐色的眸子。
“走開!”
“蘇菲——”
“你也是兇手!”她用一種帶着恨意的目光盯着他,咬牙切齒,“我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你為什麼要把我拉開——”
她怎麼可能原諒他!她連自己都沒有辦法原諒……
“你的手觸到火的那一刻你也會被燒傷!蘇菲,你的手差一點就廢了——”
“她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她就是我的小妹妹!”
“所以,你要陪她一起去死么,蘇菲?”
他緩緩地說,語速很慢,清醒、理智、冷靜到冷酷。
“是,我願意陪她一起去死,這一切又關你什麼事——”
費迪南毫無預兆地低下頭,吻住蘇菲的唇。
緊接着,他扣住她的後腦,加深了那個吻——他的舌頭頂開她的雙唇,撬開她的牙齒,急切,蠻橫,極具侵略性,卻又似乎掩藏着不為人知的慌亂和沉痛。
大腦缺氧了瞬間,蘇菲反應過來,衝著那條舌頭狠狠咬下。
她用力推開他,皺着眉用手背擦過嘴唇,力氣大得幾乎要把自己的嘴唇生生磨破。
揚起右臂,然而還未揮下就被緊緊攥住了手腕。
“你知道為什麼,蘇菲。別跟我裝糊塗,你一直都知道——所以你才拿自己當賭注,一次又一次地要挾我。”
費迪南勾了勾唇角,笑容卻沒有多少溫度,“收起你那些可笑而無用的驕傲吧——這還是第一次見面時你給我的忠告。即使我再縱容你,蘇菲,也絕不會允許你揮下這個巴掌。”
蘇菲緊緊咬着嘴唇,拚命睜大了眼睛,可淚水卻還是奪眶而出。
就在費迪南好奇那個認為自己受到屈辱的姑娘接下來的動作時,蘇菲忽然冷笑起來。
她毫無預兆地屈起膝蓋,狠狠頂向他的下.體——受過良好教育的淑女絕不會做出這種粗俗的行為,然而可惜的是,蘇菲一開始就跟淑女這個單詞毫無聯繫。
看到男人臉上混合了錯愕、憤怒和痛苦的扭曲神色,她心中湧起一股報復的快感。
“混蛋!”
她終於忍不住罵了髒話,“說真的,我受夠了!而現在,我一刻也不想再繼續忍下去了!”
蘇菲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你,你們,這個瘋狂的扭曲的該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