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蘇菲·夏洛特

1蘇菲·夏洛特

1853年夏,巴伐利亞王國。

慕尼黑。慕尼黑。

似乎只要念出這個名字便會有奇異的感動順着微顫的舌尖傳到心底,那些從未謀面卻栩栩如生的記憶帶着陽光一般的色彩在剎那間紛至沓來,令人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那是富森湛藍如洗的天空,天空下的新天鵝堡宛若童話里的仙境;那是聖母大教堂悠遠肅穆的鐘聲,鐘聲迴響中塔樓的尖頂直指蒼穹;那是豪夫堡啤酒屋夜幕中的燈火,燈火閃爍間歡聲笑語的人們舉杯暢飲……

躺在床上的小公主翻了個身,露出一頭濃密的金髮。家裏的女孩子都有着如同海藻般豐茂的長發,卻是各自深淺不一的褐色,只有她一個人繼承了母親的淺金髮色,不僅是頭髮,就連睫毛也是金色的。

帕森霍芬。

她低低地念出另一個單詞,帶着19世紀的巴伐利亞口音,有點生硬,卻奇異地透出一種少見的稚嫩的柔軟。

蘇菲·夏洛特。

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小公主陡然睜開眼睛——那是一雙淺藍色的眸子,澄澈而明凈,仿若慕尼黑微雨過後初晴的天空。

蘇菲坐起身,利落地掀開身上柔軟的薄毯,低下頭才發現鞋子已經不知被踢到了哪裏。僅僅猶豫了片刻,她便光着腳丫跳下床——作為家中年紀最小的女孩,即使偶爾做出這樣不顧儀態的任性舉動也很容易獲得諒解,更何況在她的父親馬克斯公爵眼裏,貴族的規矩本來就是荒謬的東西。

事實上與其說馬克斯公爵是個貴族,不如說他更像個吟遊詩人。他關心的絕非政治與軍事——雖然他確實在乎每年能夠領到多少古爾登的年金,可如果這樣便指責他是個生活奢侈貪圖享樂而不顧人民死活的公子哥,卻也未免有失公允。在帕森霍芬,幾乎人人都愛戴這位公爵殿下:他平易近人,結交的朋友從帕森霍芬的農民到慕尼黑的畫家;他熱愛旅行,足跡曾遍佈埃及和巴勒斯坦;他擅長音樂,不但是個奇特拉琴的演奏高手,還譜寫過一系列的巴伐利亞民歌。

這個最不像貴族的貴族,卻擁有整個巴伐利亞最為尊貴的姓氏——維特爾斯巴(赫。

這是歐洲最古老的皇室家族之一:它的歷史宛如黑森林裏的童話一般源遠流長,故事裏有蒼穹下的悲憫天使,有雄才大略的巴巴羅薩大帝,還有王子和公主盛大的婚禮。除了盛產國王之外,維特爾斯巴赫家族還盛產三樣東西:

美人,天才,瘋子。

不過這個時候,我們的蘇菲小公主還是只不折不扣的醜小鴨。

與那些長相精緻得如同芭比娃娃的女童不一樣,她的嬰兒肥尚未褪去,身量也未長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圓嘟嘟的臉頰和藕瓜般胖乎乎的胳膊,赫然便是一副糯米湯圓的模樣——所幸19世紀的歐洲還沒有糯米湯圓這種食物,也就沒有人這樣形容過她。

此刻她正不安分地站在深棕色的木質圓凳上,晃晃悠悠地踮起腳尖,伸出一雙小手扒着窗檯向外望。倘若被她的家庭教師馮·施特恩巴赫男爵夫人看到這樣的情景,一定要嚇出心臟病來了。

“真美……”

透過城堡的玫瑰花窗向外望去,阿爾卑斯山頂的積雪終年不化,山間的楓樹和椴樹交錯而立。金色的陽光灑落在不遠處施塔恩貝格湖的湖面上,偶爾幾隻水鳥飛過,驚起一片波光粼粼。

蘇菲嘆口氣,將下巴擱在手背上:“可是真的,好無聊……”

“蘇菲蘇菲!”

房間的門被猛然推開,一個個頭只有一丁點的男孩子旋風一般地衝進屋子,羊皮靴踩在木質的地板上噠噠作響。墨綠色的外套只胡亂披在身上,露出裏面的白色襯衫和長及膝蓋的背帶皮褲。

“快來,巴比釣魚呢!”

男孩子扶着門扉平復因為奔跑而變得急促的呼吸,尚未站穩便揮了揮手裏的黑色氈帽,那上面斜插着幾根黑白相間的美麗羽毛作為裝飾。

“快點,我看過了,媽咪和男爵夫人都不在!”他興沖沖地對着屋子裏的小姑娘招呼。

“咣當——”

趴在窗台上出神的小姑娘嚇了一大跳,回頭看的時候竟下意識地鬆開了扶着窗欞的手,還來不及害怕就從凳子上栽了下去。

“蘇菲!”

站在門口的男孩子也被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想也不想地衝過來拉起躺在地上的小姑娘:“你沒事吧?!”

沒事才怪!

蘇菲沒有回答,只睜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孩子,十足的委屈神色,扁扁嘴角,又吸了吸鼻子。

“你別哭啊!”男孩生怕蘇菲哭鼻子,趕忙開始許諾:“你不哭的話,我把我昨天搭的寧芬堡宮送你!”

通常情況下,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熱衷的事物無外乎那麼幾樣,即使有個當國王的外公,馬佩爾也不例外。因為年紀還小不能跟隨父親外出打獵,馬佩爾最熱衷的,就是戴上父親制服的帽子手握佩劍扮作將軍;除此之外,還喜歡用各式各樣的材料搭建宮殿。昨天他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才搭成了寧芬堡皇宮——雖然父親說那最多只能勉強算個消夏的行宮,可在他看來,這比真正的寧芬堡皇宮可要漂亮多了。

“蘇菲?”

坐在地上的小姑娘依舊不吭聲,眼圈紅得更厲害了。

“不然我把我的小木馬給你騎?蘇菲你說吧,想要什麼都行!”

“……真的?”

蘇菲吸了吸鼻子,歪着頭吐出一個單詞。

“當然是真的!”馬佩爾用力點頭。看到女孩子撇着嘴角一副懷疑模樣,小小的少年昂起頭,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你還不相信我!”

蘇菲眨眨眼睛,在馬佩爾看不到的時候悄悄地彎了唇角。其實她身上胖乎乎的,摔下去並不太疼——關於這一點,她拒絕承認。

“哦我的上帝,這是出什麼事了?”

聞聲趕來的男爵夫人看到這樣的情景不由倒吸了口氣,提起裙裾小跑兩步,趕忙將地上的小姑娘抱到床上。說話間,已經拉過她胖乎乎的小手翻來覆去看了三遍:“我的小公主,這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坐在地上?有沒有受傷?”

“蘇菲她——”

“我沒事。”馬佩爾剛剛開腔,蘇菲便立即接過話頭,伸出手指指窗檯旁的凳子,軟軟道:“剛剛那個凳子倒了,我想扶,沒扶起來。”

這樣顯而易見的搪塞,男爵夫人不會聽不出來。可是公主雖然年紀小性子卻是最固執不過,不想說的事情就連她的母親盧多維卡公爵夫人也追問不出。她只好暫時接受了這樣的解釋,又轉向一旁的男孩子:“殿下,您找蘇菲殿下有什麼事情?”

“巴比釣魚呢!”馬佩爾看到蘇菲並未受傷,剛剛的興奮勁兒一下子又回來了。說話間便拉起蘇菲的手腕:“快跟我一起去看!”

“殿下……”

男爵夫人有點頭痛。

蘇菲小公主很少跟在兩個姐姐身後擺弄漂亮的娃娃,卻獨獨喜歡跟馬佩爾一同在外面瘋跑。每到傍晚,她的新裙子總會因為沾染了太多泥土和灰塵而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早晨梳得整整齊齊的髮辮也早已散開,一縷一縷地被汗水沾在前額。

“蘇菲,你什麼時候才能像個女孩該有的樣子?”

盧多維卡公爵夫人總會這樣無可奈何地感嘆,可下一秒,便在小公主甜美的笑容里忘記了接下來的訓斥。

直到前些日子,小公主因為一場意外差點丟了性命——她在床上整整昏迷了一周,差一點點就要去見上帝了——公爵夫人才下定決心,要求蘇菲在屋子裏乖乖靜養,不準再去城堡外面玩。而馮·施特恩巴赫男爵夫人,便理所應當地擔起了照顧小公主和限制她外出的任務。

這個時候,她只得再一次拒絕馬佩爾的要求:“您看,蘇菲殿下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

“我想去。”

蘇菲抬起頭與男爵夫人的目光相對,那雙淺藍色的瞳孔聚起了一層蒙蒙的水霧,像是雷雨中的密雲,帶着三分委屈七分懇求。

“可是殿下您才剛剛休養了沒多久,”男爵夫人轉開目光,硬起心腸繼續勸說道,“您和馬佩爾殿下都這麼小,如果不當心摔倒了怎麼辦?而且現在外面風大,很容易受涼,再說您答應過我——”

“就一次。媽咪不會發現的,我保證。拜託你了,喬安娜——”

作為小公主的家庭教師,馮·施特恩巴赫男爵夫人雖然慈愛,卻一向是恪守規矩的。可是無疑,她對於小公主的寵愛成為了她最大的軟肋。只要蘇菲像現在這樣趴在她的懷裏輕輕搖晃她的手臂,用甜軟的嗓音叫她的名字,無論什麼要求她都一定會點頭同意。

“好吧,”男爵夫人無奈地點點頭,起身幫蘇菲穿好鞋襪,理了理她的長裙,又從一旁的沙發上拿起一條方方正正的小圍裙替她系在腰間:“那麼殿下要記得——”

“喬安娜,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蘇菲歡呼一聲,用力抱了一下男爵夫人,拉着馬佩爾跑出了門。

“孩子們快來,我釣到一條魚了!”

剛剛走到城堡前面的花園裏,就聽到這樣一句高聲吆喝。馬克斯公爵站在湖邊,一手拿着釣竿,一手高高舉起,衝著城堡的方向揮舞。

“哦!巴比釣到魚了!”

“巴比釣到一條大的!”

“快點!到湖邊去!”

顯然,愛好垂釣卻少有收穫的馬克思公爵釣到了魚是個大新聞,正在花園裏玩耍的小孩子們歡呼着跑向湖邊,一窩蜂地向父親的身邊簇擁。

“等等!慢點!你們等等我……”

跑在最後的蘇菲大聲呼喊着,卻只能看着哥哥姐姐們越跑越遠。

“馬佩爾!喂!”

就連比她還要小上兩歲的馬佩爾都跑到了前面,蘇菲跺跺腳,挫敗地嘆口氣,繼續邁着她的兩條小短腿奮力向前奔去。

這礙事的巴伐利亞長裙!

她低咒一聲。

說是長裙,可跟正式的宴會禮服相比,這條居家的裙子既沒有裙撐,長度也只是剛剛到達腳踝。可就是這樣的長度,蘇菲依舊很難習慣——此刻我們的小公主就因為踩到了裙裾摔倒在花園裏,光潔細嫩的手臂上沾滿了泥土,掌心似乎還有幾道細細的血痕。

“蘇菲!你怎麼這麼慢!”

看到剛剛跑遠了的馬佩爾去而復返,蘇菲揉了揉摔痛的膝蓋,覺得更委屈了。

“來,快起來!”

馬佩爾將蘇菲從草地上拉起,低頭幫她撲掉裙子上沾染的草葉和泥土,轉過身拉住她的手,“小心點,別再摔倒了。”

“你們瞧啊,哈,是個大傢伙!”

轉眼間已經跟着馬佩爾跑到了湖邊,難得才釣到魚的馬克斯公爵興奮地握着釣竿,向圍在身旁的孩子們展示自己的成果。

“哦,看哪,至少有十磅重!”女孩子裏面最大的瑪麗緊挨在父親身邊,指着水中的魚又蹦又跳地歡呼。

“媽咪,巴比釣到了一條魚,這麼大的魚!”比瑪麗小兩歲的馬蒂爾德一邊喊着,一邊伸出雙手大大地畫了一個圈,對着從窗口探出身子的公爵夫人招呼。

“祝你們好運!”

公爵夫人笑着揮了揮手。可是下一刻,她臉上的微笑被混合著驚訝和擔心的表情所取代——

“蘇菲!”

“……媽咪。”被發現的小姑娘不情願地撇撇嘴,慢悠悠地從姐姐身後走出。

“蘇菲你快回來!”

可是湖邊的小公主彷彿並沒有聽到母親的呼喚,轉了轉淺藍色的眼珠,伸出雙手學着馬蒂爾德的樣子興高采烈地比劃:“媽咪,是這麼大的魚!”

“唉,蘇菲這孩子,真是一時半刻也不讓我放心。”

公爵夫人搖着頭嘆了口氣,伸出手將窗戶關好,轉身走下樓梯,準備親自把那個不聽話的小傢伙抓回來。

“嗨,我說維卡,你這麼匆匆忙忙地,也是去抓魚嗎?”

“哦,馬克斯——”

公爵夫人從丈夫的懷中抬起頭,不出意外地看到他嘴角如同往常一般調侃的笑容。她投去一個嗔怪的眼神,一邊提着裙子繼續向外走,一邊回答丈夫的問題:“這個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蘇菲她不記得了,難道你也忘了!這丫頭上次在慕尼黑——”

“維卡,”馬克斯公爵伸手拉住自己的妻子,“我說你整天操心這個操心那個,累不累。蘇菲她整天悶在屋裏也不見得好,我看着他們呢,放心。”

“可是馬克斯——”

“好了好了。”安撫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馬克斯公爵還記掛着他的釣魚大業,揚聲喚了一旁年邁的管家:“托馬斯,把漁網給我拿過來。”

而此時在施塔恩貝格湖邊,一場魚竿爭奪大戰正進行得歡暢。

被父親選中拿釣竿的馬佩爾還沒來得及得意,身後兄弟姐妹的妒火已經熊熊燃燒了。

“哎呀,你這樣不對!快把魚竿給我!”沒有搶到魚竿的瑪麗壞笑着,毫不手軟地把自己的弟弟向前推。

“向左!向左!魚往左邊遊了!”馬蒂爾德一向跟瑪麗最為要好,此時自然要跟着姐姐一同搗亂。

“馬佩爾,你得握緊魚竿!往前點,別讓魚跑了!”就連當中最大的男孩戈克,也抓住魚竿向左邊退了兩步。

個子最小的蘇菲站在最後,很容易便看清了眼前的局勢。她習慣性地歪了歪腦袋,托着腮開始思考:究竟是幫哥哥姐姐們呢,還是拉馬佩爾一把呢……

“嘭——”

蘇菲的思考還沒有結果,隨着一陣巨大的水花,馬佩爾毫無懸念地掉到了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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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公主]蘇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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