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前朝貴妃
他動手將這卷東西取出,前後看了看:細帛裹得太嚴實,從外面也看不出什麼,手摸着倒像是厚實的紙質物品。他無奈地笑了一下:這幫小子弄得這麼神神秘秘、掖掖藏藏的,該不會是要給他送錢吧。
他慢慢地將細帛打開,裏面的東西也隨之徐徐膨開:一疊厚實的田契卷着一枚小巧的微雕印章,展現在他的眼前。在田契的最後,附有一頁以蠅頭小楷所寫的信。
陸懷瞧見那封信,便將田契與印章放到一旁,將之展開,一字一字地細看起來。
信上的小字工工整整,端方雋永,俊秀非常,只見其依例開篇道:“師父大人函丈尊前,敬稟者:
六月季夏,弟子得聞師父不日離宮,炎炎夏日頓感如冬。久疏問候,愧如浪涌。
與眾位師兄弟小聚司設監,追憶往昔圍傍尊前,盡皆感嘆。然此距往昔雖已經年,師父所予之良言教誨、悉心照看,弟子與眾位師兄弟蓋莫能忘。一言一語,一點一滴,皆時時刻刻牢記心間。
俗語有言,受人滴水之恩,當報之以湧泉。今弟子與眾位師兄弟得於師父者,如碧海繁星之浩瀚,思量輾轉,實不知可以何相報還。
商議再三,惟能購置些許良田,恭奉於師父手上,望之可保師父離宮之後多些自在安然。因恐師父拒辭不受一如往年,弟子與眾師兄弟才斗膽尋此物件,將寸心寸意藏於其間。
若可僥倖一時瞞過師父法眼,還望師父念及弟子諸人赤誠之心,萬勿怪罪,笑納此間良田。如此,弟子與眾位師兄弟才敢稍覺心安。
肅此。敬叩
禔安”
陸懷看到最後,並不意外地在落款處發現此信的執筆人是李仁。在他的眾多徒弟之中,便數李仁的字寫得最好看。
在李仁之後,落款之人從陸止起,又有四行。陸懷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數過去,共計二十四人,加上最前執筆的李仁,一共二十五人,正是他多年來所帶的所有徒弟。
他的這些徒弟,一批一批地來到他的身邊。他每帶一批,都會教導他們,師兄師弟當如手足,團結一心。但是他從不曾將他們聚攏到一起,互相引薦過。
如今他們所有的人卻為了他,從這偌大深宮的四面八方聚攏到一起,只為給他做這樣一件事。單是這一份心意,便已足夠讓他欣慰感動了。
陸懷以指尖輕輕觸摸着這些名字,回憶着這些名字所代表的美好回憶,心中的情緒幾起幾落——他們,是他錯入宮門的人生里,最美好的收穫了。
陸懷微笑起來,眼裏有些薄薄的笑意,苦澀與甘甜搏鬥其間,讓他的目光如微風略過的湖面,起起落落,波動連連。連帶的,指尖也有些不受控制的輕顫。
可是,他還沒有理清心裏的滋味究竟是苦多一些,還是甜多一些,便被門口傳來的響動驚動了,頃刻便收斂了心底全部的思緒。
他平和下心緒,看向門口。和中和清大概是剛剛才回來,盯着他手旁的東西,緊緊張張地戳在門口,互相交換着眼神。看樣子是不知該說什麼好,也不敢進來。
陸懷看了看手邊的東西,輕輕地深呼吸了一下,彷彿什麼奧妙都不曾發現一樣,一邊慢慢將信折起來,一邊平靜地問他們:“將師兄送走了?”
和中和清見他發現了田契卻一點異常也沒有,心下大感驚訝,又隱隱有些期待。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的決定里找到了安定的力量,一齊當做沒看見和不知道桌上的東西,對陸懷鎮定地點頭道:“送走了。”
陸懷看了一眼他們強自鎮定的模樣,不點破地笑了笑,繼續按部就班地將小几上的東西歸回原位。然後,他給和清使了一個眼色,道:“去幫師父找一隻一尺高小竹箱過來。”
和清恭敬地應了聲是,估計他的反應這般平靜,便是默許接收他們的禮物了,心裏美得不行。轉身的時候,飛快地悄悄給和中眨了眨一邊的眼睛。
和中心裏也美美的,但是他面對着陸懷,不敢有什麼明顯的小動作。接收到和清的眼神,只能低下頭,用力壓住心裏眼裏的小雀躍。
陸懷坐在椅中,將他們的小動作盡收眼底,表現得不知情一般,心情卻也被他們的快樂影響得晴朗了許多——有這樣真心實意的小徒弟在身邊,真好。
他坐在椅中,就着心中難得的好心情,看着窗外湛藍的天。待和清找來小竹箱之後,他便屏退了他們二人,關上了房門,自己一個人收拾起了離宮要帶走的物件。
他沒有讓和中和清跟着收拾,一方面是因為他要帶走的東西很少:不過是三兩套出宮的便裝,一捆家書,一些昔年故交所贈的禮物,和今日收到的這支八寶祥雲柱。另一方面就是因為他需要一個人靜靜地思考一下,接下來要如何去做。
他的東西一直都收拾得規整而有序,是以用不到一刻的時間,便將所有出宮要帶走的東西都收拾妥當了。他將所有的東西都放進七寸見方一尺高的小竹箱裏,也不過是堪堪填滿了它的三分之二。
陸懷看着空出來的一截空間,微微笑着搖了搖頭,合上了箱蓋。
十餘年宮廷沉浮,其實說到底,也不過是這三分之二的竹箱。其實漫漫人生,到最後又何嘗不是如此。他早已看透了這些,可惜,有些事終究不是看透結局便能放下的。不要一個結果,不討一個公道,他,此生難平啊!
陸懷手按竹箱,合眸長嘆了一聲。半晌,他平復下心情,將竹箱放到了窗下的條案之上,然後,坐到桌旁的一隻凳子上,靜靜地思考接下來的打算。
他理順了一下眼前的情況:目前,宮外的線索有唐正延派人去查探,宮內的線索有哲安為他打聽,兩邊的應該都不會太快就出什麼重大的結果,所以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很可能他需要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等。等着看這件事的背後,到底還有哪些人牽涉其中。
不過在這個等的過程里,他倒也並非就是無事可做。畢竟他已經知道了蘇黨是陸仲德的靠山,而當今朝中唯一還可以與之匹敵的就是程黨。這段時間若是唐正延過來找他交遊,他也可以順應他的“意願”,與程黨的人拓展一些往來,為日後做準備。
順便,若是可以找到合適的機會,也可以斷絕一下陸仲德的兒子與黃侍郎締結的門生之約。雖然這斬不斷他們背後的利益往來,於他們實質的勾連並無損害,但是能讓他們少一層關聯,哪怕只是少一層名義上的關聯,也比多一層要好。
另外,他也需要在他的娘親到來之前,抓緊時間與秀珠培養一些熟稔的感覺。畢竟他們接下來還要一塊兒面對他的娘親,哪怕不是真的在一塊兒同床共枕地過日子,起碼也要有那個感覺才好。
還有唐正延給他派來的那些下人們,他也要花些時間和精力,弄清楚他們到底是何方神聖派來的,來他的府中到底是帶着什麼目的。安心和路平這兩個人,也要仔細留意,再考察一番。
想到這些,陸懷覺得他接下來的時間裏,其實也是挺忙的。
他又考慮了片刻,決定再走一次內官監,再去看一看他昔年入宮的卷冊,看能不能再發現什麼新的線索。順便也看一看安心的,畢竟是打算把他放在身邊的,多一分周全總不會有錯。
這麼決定了之後,陸懷便即刻往內官監去了。與他交好的張舉見他前來,還是一樣,二話不說便帶他去看昔年的卷冊,並為他在外留意着動靜。
這一次,陸懷於自己昔年的記載中沒有再發現什麼特別之處,準備合上卷冊放回的時候,無意間瞥到了合得較慢的一頁,感覺有些不對。
他想了想,翻找到那一頁,仔細查看了一番,又與自己的記載逐一對照,終於讓他發現了感覺不對的原因:這個人的保薦書上,三個德望老人的名字也是筆體架構都有所變化,但每一個字的第一筆,都有頓筆,頓筆的感覺又與他的保薦書上的十分相似!
陸懷生怕出錯,又反覆比對多次,才終於確定這兩份保薦書的確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心裏立刻有了一些猜測,為了縮小猜測的範圍,他立即去看這個保薦書對應之人的詳細信息。此人姓魯,名順,所屬籍貫為粵西府,與他所在的嘉揚府相去甚遠!
他們出生和生活的地方相隔這麼遠,進宮所需的保薦書卻是同出一人之手,可見此造假之人並非他們一村一縣中的人。那麼此人來自何處,變成了一個通往真相的關鍵!
陸懷繼續查看魯順的信息,終於讓他發現了一個共同點:他們皆在前朝貴妃的宮中供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