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有些關係
陸懷聞言,倦意襲來般微微垂下了眼帘,掃了一眼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寬厚,掌邊的皮膚白白凈凈的,往裏卻是蓋滿了厚厚的繭子,看起來像是經年操刀之人。
他笑了笑,與路平道:“路平是個好名字,架起車來當有事半功倍之效,這活計適合你。”
“呵呵,我也是這麼覺得。”路平憨厚地笑,看到陸懷面有倦意,又趕緊收了笑容問他:“我看您還有些不舒服,需要我去買點藥丸嗎?”
“不用。”陸懷笑着搖了搖頭:“是葯三分毒,我與你聊幾句就好了,不用去。”他又上下打量了路平一眼,對他道:“說起來,你看上去也不小了,可娶妻生子了?”
“還沒。”路平搖搖頭,聽陸懷說不需買葯,才在車轅上坐實了,見他說想聊天,覺得自己的事也沒啥秘密的,便當是陪他解解悶,與他往深了說了些:“其實我本來定親了,但我爹走得急,女方還沒過門,不想等我三年。我的心不在鋪子上,也怕日後離了鋪子鑽不到好營生,累她受苦,就請長輩做主,和她解除婚約了。”
“緣分不到,也無需掛懷。”陸懷安慰一句,細細思量了一番,覺得他性情頗為厚重,應當是個可靠之人,便繼續探問道:“你的路認得這麼熟,來京的日子想必也不短了,可有遇到心動的姑娘,想要成家的?”
路平聞言,微赧地連連搖頭:“我這活計現在只能讓自己吃飽飯,不敢想成家。”
陸懷微笑地看着他:“可曾想過另外找個出路?”
“也想過,可是我覺得自己沒門路,京城裏人又多,什麼活都有人搶着干,再找也是不能找到更好的了。”路平垂低了眸子,緊了緊手中的馬鞭,聲音里有些茫然又有些堅定:“我想着既然趕上了趕車這個活計,不如就先把這個活計里的門道都摸清了,再去想更好的出路。要不總是這山望着那山高,興許最後什麼都做不好。”
“而且,趕車這件事,其實裏面的學問也挺多的。”路平說著,抬眸看向陸懷,頰邊又現出了那個淺淺的梨渦,映得他老實的面孔上多了幾分亮眼的光采:“您別看趕車好像就是馬鞭一抬,吆喝一聲。其實不是這樣的,什麼天氣,什麼路途,車要怎麼走,行路的時候馬兒的情況怎麼樣,該怎麼應對,都是大有學問的。要將這些都摸清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你覺得你摸索得怎麼樣了?”陸懷笑着插了一句。
“我……肯定是比不過趕了十幾年車的老師傅了,”路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但我自己估摸,應該也算很熟練了。”
“嗯。”陸懷看着憨笑着的路平,心下漸漸敲定了主意。
他心中最理想的車夫人選,便是要腳踏實地,兢兢業業,謹言慎行,敦厚可靠又頭腦靈活。只有這樣的人,他才能放心依靠和信任。目前來看,路平於他設想的種種都非常符合,當是車夫一職的不二人選。
他垂眸想了一會兒,對路平道:“你與東家可有契約協議,約定了做工時間的長短么?”
“約定了。先做兩年白工,兩年之後再看主顧多少定工錢。”路平有些開心地補充:“我再有兩個月就可以領工錢了。”
陸懷看着他眼裏的滿足,微笑着問:“你估計可以領多少?”
“大約一個月能有一二錢銀子。”
“嗯。”陸懷沉吟了一下,又問他:“若你毀約,代價是什麼?”
路平聽到陸懷問這個,隱約覺得陸懷問得有些不對勁,可是哪裏不對他也不敢確定,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道:“要賠東家五兩銀子。”
“嗯。”陸懷點點頭,對他道:“聊了一會兒,覺得好多了。送我到老地方吧。”
“哦,是!”路平見他不想聊了,也就把心裏的不確定給壓了下去,趕緊恢復了駕車的坐姿,揚起了馬鞭。
到了平常分手的地方后,陸懷從車上下來,沒有讓路平先走,而是問他:“若我給你出毀約的賠償,你可願意到我府上做一名車夫?我日後給你的工錢,只會比你現在的東家給得多,不會比他少。”
路平被陸懷的話給弄得愣住了。他剛才其實也想過,陸懷問他工錢和賠款是不是有意想要用他,可是接下來的一路上陸懷也沒再提起,他就以為是自己多想了,此刻被陸懷問起來,倒是一時不太敢相信。
他見識的人物不算多,但是別的不說,就憑今早來修宅子的那些工匠的陣勢,也能推斷出陸懷不是一般的人物。能跟在這樣一個人物身邊,別說是做車夫了,就是做火夫也比眼下的活計更有前途。
路平有些不敢相信這樣的好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還是這般突然地降臨,愣了好一會兒,才緩出一句話來:“您是說真的嗎?”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人家那樣的人物,說得又那麼認真,怎麼還能是假的。
陸懷笑笑,也不見怪,認真地看着他道:“是真的。”
聽到他親口又確認了一遍,路平激動得手心裏當時就沁出了一層汗,連連點頭道:“我願意,願意!”
“那好。”陸懷掃視了一圈周圍,見無人注意他們的方向,便從袖中取出了一張銀票,交與他道:“我今日身上未帶零錢,這張銀票你拿着。將賠款賠與你的東家,然後從你的東家手裏買下這輛馬車,三日後的卯時三刻,駕車到此地等我。”
“哦,是。”路平沒想到這事這麼快就定下來了,接過銀票,知道這事是板上釘釘的了,心情就如此刻的天光一般大好,展開銀票一看數額,卻是心裏一跳。
“這……太多了,您有少點數額的嗎?”路平覺得銀票上的五十兩,看得他心裏沉甸甸的。
“沒有帶更小的。”陸懷微笑着與他道:“拿着吧,我信得過你,三日後按時到此等我,將餘下的錢交給我就行。”
路平聽到陸懷這般說,心裏猶疑了一下,便將銀票仔細地收了起來,鄭重地與他拱了拱手,道了聲“是”。
待他揚鞭起車之後,陸懷目送他離去不見,又在原地稍稍站了一會兒。身後的柳樹,枝蔓隨風輕動,沙沙的聲響頗不寧靜,就如他此刻的心情一般。
此時此刻,放眼身邊,他並無一個真正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安心是投奔而來,那六個人則已確定別有居心。他需要一個靠得住的人,能隨他往來各處,路平看着是最適當的人選,但也不能輕信。
車夫這個職位,看似不起眼,實則卻至關重要。他日後往來各處,少不得車夫相隨,若是放一個輕易就能被收買的人在這個位置上,埋下的隱患與危險,難以預見。
按路平一個月能領二錢銀子來算,他一年不吃不喝攢下來,也只二兩有餘,五十兩銀子等於他二十多年收入。只要他有一絲歪念,那五十兩銀子都足以令他鋌而走險一次了。
若他是個心思端正的人,能夠通過考驗,那麼他日後自然會厚待於他。若他最終沒能通過考驗,這五十兩銀子逼出了他心中的邪念,但節儉一些,也足夠他一生衣食無憂了,便作為對此番變數的補償吧。
希望你是一個可以讓我放心信任的人吧。陸懷在心中感嘆了一句,輕輕握了握手腕,轉身向回宮的方向走去。
他方才繼續思考過了,想要阻止陸仲德之子與黃侍郎結成約定門生,有一些人與關係,他是不得不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