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第五十六回

他瞥了一眼僵在一旁的賈無欺,然後收回視線繼續道:“不過,據說擅長易容的人輕功皆是不差,想必閣下亦然。”

說完,在吳儔飽含憎恨的目光中,岳沉檀伸手輕輕一拎,將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

“你要,你要幹什麼——”吳儔面上倨傲的表情完全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驚慌與恐懼。可還沒等他話音落下,岳沉檀已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他。

“有勞閣下下去等候。若是閣下想要先行一步,不妨一試。”

岳沉檀說完,手掌一松,吳儔從佛頸邊緣直直墜落下去。不一會兒,吳儔不絕於耳的咒罵聲從石像下傳來,岳沉檀撣撣衣衫,像是沒聽到一般,轉身看向賈無欺。

“你究竟是誰?”他問道。

對方的視線越是平靜,賈無欺的心情越發惴惴不安。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他的視線在岳沉檀身上不停游移着,生怕下一秒,對方也兇殘地把自己直接扔了下去。

“你既不願說,我來說。”岳沉檀長身而立,筆挺如劍。他靜靜地看着賈無欺,深邃的眼神下暗濤洶湧,“你是伍余元,是賈無欺,是鐵鯊幫幫眾,是千面門弟子。黑白胖瘦,高矮老少,無非偽裝。在其位謀其事,閣下出身摘星谷,這些偽裝無可厚非。只是朋友相交,貴在坦誠。與閣下相識以來,我捫心自問,並無任何欺瞞。”說到這裏,他冰封的面容終於有了一絲龜裂,有些疲憊地闔了合眼,“反觀閣下,句句須琢磨,字字待推敲,前一刻還熱忱萬分,轉眼便對面不識。在下塵緣清淺,閣下這樣的朋友,恕在下無福消受。”

他語氣冰冷,不含一絲感情,最後一句,一個“在下”一個“閣下”,已然把兩人的關係歸為陌路,彬彬有禮,再無“我”,也再無“你”。

賈無欺本做好了被岳沉檀大加指責的準備,可卻怎麼也沒料到,岳沉檀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沒有怒火,沒有責怪,只有疏離和冷淡。

到了這個時候,他似乎才看清岳沉檀,才知道,自己與岳沉檀從根本上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

他雖表面極易相與,十分擅長與人打交道,可本質卻是個冷心冷性,萬事不在乎的人。熱情如疾風,來得猛去得快,上一秒可為人捨身殞命,下一秒便可將這人完全拋擲腦後。他見過形形□□的人,演繹過無數次別人的喜怒哀樂。谷主曾贊過,他的心性,是最適合吃地易容易形這碗飯的人。百副面孔,千種心腸,萬般柔情,他入戲得快,齣戲得也快,隨着身份的改變,眨眼就能消失地乾乾淨淨。

用冷心冷性這四個字恐怕還不太恰當,更準確的說,沒心沒肺。不是冰冷難融,而是空無一物。

但岳沉檀卻不同,面若堅冰,心似澄水,比誰都冷峻,也比誰都柔軟。這樣的人難以接近,卻更難以遠離。捨不得,離不了,忘不掉。可如果一番真心被負,他便會棄之如敝履,再不會多看一眼。

他飽覽佛經義理,卻獨獨堪不破人心。

他曾將賈無欺親手製作的輪椅視若珍寶,卻不料正是這份珍寶,揭開了賈無欺另一幅面孔。對方為何不告而別,為何改頭換面,又為何將他視為陌路,他可以不去問,不去想。從賈無欺輕車熟路地踢開輪椅固定用的木樁,無意中顯露真身的那一刻起,岳沉檀一直在給他機會,一個哪怕只對自己坦誠一分的機會。

可賈無欺根本沒有,哪怕猶豫沒有過,向他坦露身份。

說自己是伍余元的時候他沒有想過坦白,說相逢即是有緣的時候也沒有想過。自己將他從雪地扶起,他的應答充滿了鞏固身份的意圖,佛畫前的應答,全是敷衍和閃避。岳沉檀注意到賈無欺與那個自稱樂於時的人之間的異樣時並沒有點破,夜宿荒原聽到鳥翅撲棱的聲音也沒有點破,他一直在等,可卻遲遲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佛法精妙,卻終究沒教會他該如何與人相交。封閉也好,坦誠也罷,如此剪不斷理還亂的人情,割捨也好。佛陀過去世修行時曾割肉飼鷹,岳沉檀也已想得分明,這段纏縛不清的世間事,或許就像佛陀割掉的肉身,捨棄之後方能證得大道。

賈無欺雖不清楚岳沉檀的一念一思,但對方如此針鋒相對,咄咄逼人也是頭一遭。他平時雖鬼點子頗多,口齒伶俐,面對岳沉檀的這番話,一時間卻說不出話來。

情急之中,他終於想起岳沉檀與他分別前說過的話,立刻道:“岳兄臨走前說到天人五衰,究竟是何意?”

岳沉檀深深看了他一眼,五味雜陳。事到如今,他還是連一句辯解的話也沒有。說不上是無奈還是失望,岳沉檀轉過身,再沒看他一眼。

“岳兄……”賈無欺看着從佛像上一躍而下的身影,陷入了茫然和怔忡。

“痛,痛,痛!”

佛像下,吳儔的鬼叫聲把他拉回了現實中。他向下一看,只見吳儔的雙手被岳沉檀反剪在身後,用麻繩緊緊捆縛着,繩子的另一頭牽在岳沉檀手中。岳沉檀走在最前面,步伐極快,吳儔被拉得踉蹌,只能倒退着跟進。似乎感受到了賈無欺的目光,吳儔突然抬起頭,朝賈無欺望來,居然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

事到如今,他怎麼的還能笑得出來?

已顧不上那麼多,賈無欺縱身一躍,輕巧地得飛下十人高的雕像。他四下顧望,卻壓根沒瞧見輪椅的影子。壓下心中莫名滋生的沮喪,他亦步亦趨地跟在了岳沉檀二人身後。

下山路上,吳儔被牢牢控制在岳沉檀身邊,自知逃生無門,他便開始自暴自棄起來,喃喃不休,從年少時入門艱辛到入世后的一事無成,一股腦兒地都吐露了出來。

可惜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風空落眼前花。他背對的人,他面對的人,沒有一個人想要對他的生平發表任何看法。

他自顧自說了一通,無非怨天怨地,怨人怨己,將自己塑造成一個鬱郁不得志壯志難酬的英雄。賈無欺被他魔音灌耳,實在受不了,張口道:“閉嘴。”

岳沉檀重重一拉,吳儔被拉得一個踉蹌,但眼神卻很興奮,看着賈無欺道:“小兄弟,我的心情你該十分能體會。”

“不能。”賈無欺毫不客氣道,“你只說你自己如何境遇凄慘,卻不知顏老大和容非一在人後吃了怎樣的苦頭。顏老大到現在都……”

“都怎麼樣?”吳儔的表情變得很焦急。

“憑什麼要告訴你。”賈無欺無賴道,“你若想知道,就告訴我,你背後之人是誰?”

“什麼背後之人?”吳儔裝作聽不懂的樣子,狡猾地反問道,“我背後之人不正是這位少林高足么。”

賈無欺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那模樣和吳儔的笑容不出一二:“我既然能看出吳師伯的偽裝,那吳師伯的手段自然也能探知一二。吳師伯一味為身後之人打掩護,卻不知道那人卻在刻意泄露線索,讓你們幾人暴露身份。”

吳儔眼睛轉了轉,面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哦?”

“若我沒猜錯,你們行動的一共有六人,其中五人,率先偽裝成五名知事僧,下山來引我們入瓮。六人中,有四人便是震遠鏢局一案中屍體不翼而飛的四位,方破甲、穆千里,張虯指和杜易。方破甲三人成功得手,只等杜易拿下梅獨凜,便能完成計劃,可惜臨到最後,功虧一簣。”

“你的猜想很有意思。”吳儔眯了眯眼。

“五名知事僧一入山便身死洞中,之後自然不會有人把懷疑放到他們身上。可是,給你們提出此法的人,卻為何要設計那樣的死狀,你可有想過?”賈無欺看向吳儔。

“不過為了故弄玄虛而已。”吳儔漫不經心道。

賈無欺嗤笑一聲:“這一路上,你們玩弄的玄虛還少么?單憑這一句,便知吳師伯一定不是那幕後佈局之人。”

吳儔緊緊閉上嘴巴,臉上陰晴不定。

賈無欺越過吳儔,看到岳沉檀筆挺的背影,似乎完全將身後二人屏蔽開去,分毫不受影響。他垂了垂眼帘,然後朗聲道:“吳師伯可知天人五衰後會發生什麼?並非形神俱滅魂飛魄散,而是福壽耗盡墮入輪迴。”他一字一句道,“重入輪迴,吳師伯可明白這四字的含義?從你們作天人五衰狀假死開始,那幕後之人便在暗示,你們還可能再世為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但吳儔還是沒有將那人的身份說出來,而是咬牙道:“既是相互利用,棋差一招者,願賭服輸。你若想藉此離間我們,便打錯了算盤。”

他原本以為賈無欺會氣得跳腳,沒想到賈無欺不但不生氣,反而拊掌笑道:“吳師伯錯怪我了。我本就沒想離間你們,只不過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罷了。”說著,他抻了抻手臂,轉了轉脖子,一邊舒展身形一邊道,“既然天人五衰是那幕後之人的手筆,那想必殺死王沓的少林盪魔刀法也出自那人之手。”說著,他咂了咂嘴,“畢竟,以我對吳師伯和方破甲四人的了解,是斷不可能使出盪魔刀法的。”

吳儔哼了一聲:“我看未必。”

賈無欺悠悠道:“若是吳師伯能有如此功法,賈某的人頭,此刻應已不在項上。”他摸了摸鼻子,然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說到項上人頭,那失蹤的六凡佛首,可與你們有關?”

“有關如何,無關又如何?”吳儔不答反問。

賈無欺盯着他的臉看了一陣,隨即有些遺憾道:“看來是無關了。我見那佛像頸部,切縫清晰,工整非常,非技藝精妙者不能完成,定然不可能出自你們之手。”

“哼。”吳儔冷冷看他,“若是想激我,你恐怕打錯了主意。”

賈無欺沒理他,自顧自道:“雖然竊取六凡佛首對師伯來說艱難了些,但羊脂玉瓶嘛,有方總鏢頭等人監守自盜,要將它取走自然不是難事。”

何止不是難事,誰都知道羊脂玉瓶本就是方破甲待押的鏢物,方破甲又與吳儔沆瀣一氣,將羊脂玉瓶取走之事,簡直易如反掌,就算三歲小兒也做得。賈無欺偏偏把如此簡單的一樁事情和吳儔聯繫起來,似乎這樣的難度參與吳儔的水準相當,吳儔本就自負非常,不出意外地被氣得七竅生煙,滿面怒容。

“好個無理的小子!”吳儔怒道。

賈無欺聳聳肩,無所謂道:“師伯何必沖我發氣,要生氣,也該沖那幕後之人發。師伯製作面具的手藝何等高絕,如今卻被人派來送死,多冤枉!”他撇了撇嘴,似乎頗為吳儔叫屈。

這時三人已接近半山腰,只見涼亭前人頭攢動,赫然是下山找人的幾行人。涼亭外遠離人群的地方,兩名劍客長身玉立——梅獨凜和洛十誡,沒人知道他們是如何從崩塌的山寺中逃離,當下山的一行人來到這裏時,這兩人已經在這裏久候了。

涼亭中央,方破甲和張虯指二人被麻繩捆綁着,扔在地上。涼亭內的長椅上,真正的行正和希聲面色蒼白地盤坐其上,正在調息。索盧崢則是用火龍槍勉力支撐,才堪堪站住,他面無血色,唇色發烏,一看便是中毒之狀。

“倒是命大。”吳儔冷笑一聲。

“吳師伯不也很命大么。”賈無欺揚聲道。

吳儔冷眼看他:“小子此話何意?”

“若我沒猜錯,那幕後之人本就準備了兩套計劃。”賈無欺摸摸下巴道,“第一套便是由你們將這幾大門派最關鍵的人物或是最受重視的弟子取而代之,若是成功,便是掌控了這偌大江湖極其重要的一部分。至於第二套,即便你們失敗,若是能讓這各大門派的棟樑消失在這六凡山中,也是一記重擊。”

“哈哈哈——”吳儔聽完大笑出聲,“消失?誰能有這樣的本事——”

他剛想再接下去,臉色卻突然一變,極力朝人群中眺望,像是在搜尋什麼。搜尋未果后,他自言自語道:“不會的,應該不會的。”

賈無欺本還想套他的話,可早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岳沉檀,人群呼啦一下涌了上來,那視線那表情,與看救命恩人無異。

岳沉檀松下繩子,向前走了幾步,迎了上去。

“岳兄。”索盧崢步履艱難,依舊堅持不讓人扶,一步一步,緩緩來到岳沉檀面前,“索某蘇醒時岳兄已離開,還未感謝岳兄救命之恩。”他語氣真摯,字字懇切,已沒了與岳沉檀初見時那份高高在上的姿態,反倒多了幾分朋友間的坦誠。

“索盧兄不必客氣。”岳沉檀淡淡道,“岳某不過動了動嘴皮,真正出力的是御前司的各位。”

索盧崢只是抱拳一拜,也不多言,兩人都不是多話之人,君子之交,也無需那些黏膩浮誇的言語。御前司的侍衛,看到索盧崢的態度,又聽到岳沉檀方才的話,看向岳沉檀的目光,更多了幾分敬重。

繼索盧崢后,武當一行也頻頻感謝岳沉檀的指點,他們才能找到希聲師兄。少林弟子則更不必說,他們是在岳沉檀的帶領下,才發現了昏迷在洞窟深處的行正。

看到此番景象,吳儔陰陽怪氣地對賈無欺道:“你不眼紅嗎?”

“並不是所有人都跟吳師伯一樣,有紅眼病。”賈無欺懶洋洋道。

吳儔怪笑一聲:“你敢說你心裏沒有任何芥蒂?這些人都把那個什麼少林弟子當做寶貝捧着,最早看穿一切的,難道不是你嗎?再說,”他舉了舉被牢牢捆住的雙手,“拆穿我的豈非是你?只不過嘛見這架勢,這功勞,可就要全歸在那位身上了,你可什麼都撈不着。”

“我本就沒打算撈着什麼好處。”賈無欺笑眯眯地看着他,“只要知道你們的真面目,我就心滿意足了。”

吳儔挑撥無果,只得自己在一旁罵罵咧咧。

岳沉檀和眾人交談幾句,就有人注意到了他身後被綁着的吳儔。

“岳兄,這人是?”索盧崢皺眉道。

岳沉檀轉過身,只看到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吳儔,賈無欺早已不見了蹤影。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這人精通易容之術,一直藉著薛師弟的身份跟在隊伍中。想來這六凡山中的種種怪事,都與他相關。”

“薛……”聽到這個姓氏,御前司侍衛的面色都有些古怪。索盧崢輕咳一聲,又問道,“那九,咳,薛兄現在何處?”

“眼都瞎了么,還不快讓開!”說曹操曹操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從人群外擠了進來,看見岳沉檀立刻嬌嗔道,“小師哥,你怎麼扔下我一個人先走了,害我好找。”

薛沾衣極愛穿紅,走到哪裏都十分顯眼,此刻鮮紅的大氅不知去處,只餘一身白緞錦袍,整個人少了幾分張揚,多了幾分羸弱的風情。

岳沉檀神色自若,看他一眼:“傷勢如何?”

“沒什麼大礙。”薛沾衣滿不在乎道,“小師哥若用得上我,只管叫。”

他剛一說完,飽含柔情地視線掃到了吳儔身上,立刻變得冷酷無情:“你便是那個假扮成我的人?誰借你的狗膽,敢把主意打到你老子身上。”一邊說著,他一隻手向懷中一掏,眼見數枚銀針就要脫手而出。

“師弟。”岳沉檀伸手輕輕按住了他,“此人身上牽扯甚多,不急在一時,下山後再做裁決也不遲。”

岳沉檀的話,薛沾衣當然是聽得。立刻的收回了手,朝吳儔嗤道:“便先留着你的狗命。”

吳儔冷笑一聲,似乎完全沒把他的威脅放在心上。

“各位,這山中所刮之風,尤為古怪。穿過長燃香后,威力愈發增加,先前山寺崩塌,恐怕都與這山風有關。”岳沉檀看向眾人,“現下不如先離開這裏,再作打算。”

“可那失竊的佛首……”有人遲疑道。

“在下已去佛像處查看過,至於六凡寺中情景,梅掌門和洛兄皆是看得清楚明白。”

既然有了這三人去探知情況,眾人也就放下心來,不再堅持上山。該攙的攙,該扶的扶,護送着各自門派的傷員往山下走。

賈無欺左瞧瞧右瞧瞧,也沒看見辜一酩的身影,這時瘦猴兒撞了過來:“肥伍,找什麼呢?”

“病鬼呢?”賈無欺問。

“跟副幫主先下山了。”瘦猴兒在懷裏摸摸索索,終於掏出張紙團,“這是他留給你的字條。”

賈無欺接過字條握在掌中,疑惑道:“副幫主為何不在這半山腰等?”

“還不是因為王舵主還沒到這裏就出事了。”瘦猴兒撓撓頭,“副幫主說既然兇手已經找到了,就先去告訴一聲王舵主,以慰他在天之靈。”

賈無欺略一沉思,一把拉住瘦猴兒的胳膊:“之前你說過,看到王沓跟着和尚走了?”

“是啊。”瘦猴兒縮了縮脖子,“也不知那和尚是人是鬼,現在一想,我汗毛就立起來了。”

“除了王沓和和尚,你可還有看見別人?”賈無欺盯着他眼睛道。

瘦猴兒搓搓手臂:“你別這麼看我,怪瘮人的。”他想了片刻,隨即搖搖頭,“應該沒有,當時我與他們離得不遠,如果有第三個人,肯定能看到。”

“哦。”賈無欺應了一聲,鬆開了他的手臂。

他打開辜一酩留下的字條,只見上面寫着:“發現了件有意思的事情,爺先走一步了。”這神出鬼沒的風格,確實是符合辜一酩的作風。賈無欺無奈地談口氣,趁人不注意,把紙條團了團,吞進肚子裏。

他隨着人流的節奏邁出步伐,頭腦卻在飛速運轉着。

天人五衰。

王沓。

和尚。

盪魔刀法。

他倏地收住步伐,後面的人冷不防撞在了他的背上。

“搞什麼!”後面的人抱怨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賈無欺賠笑后,立刻轉過身,恢復了正常的步速。

他終於明白了,一直以來總感覺有什麼東西被遺漏,原來被遺漏的正是這幾大門派中最先死掉的人——王沓!

方破甲殺掉慎言,取行正而代之。穆千里殺掉玄誠,取希聲而代之。張虯指殺掉一名御前司侍衛,取索盧崢而代之。這些人動手的時候,都會殺掉一人來轉移眾人的注意力,來達到掩飾自己假扮他人的目的。

那麼,鐵鯊幫門下,除了死掉一個王沓之外,一定有一個十分關鍵的人,被取而代之了。

五名偽裝的知事僧,分別是方破甲、穆千里、張虯指、薛沾衣和……賈無欺本以為那第五人是杜易,可既然杜易在計劃中是對梅獨凜下手的,那麼針對鐵鯊幫的人選,就一定另有人選。這個人最先得手,最先混入上山的隊伍中,幫助其他人逐步完成替身的計劃,在其他人都被發現的時候,他卻能不動聲色地全身而退,心思手段可見一斑。

他不僅善於隱藏自己的身份,還將少林的獨門秘籍盪魔刀法使得爐火純青。如此人物,自然不會挑個小角色取代,所以,他代替的一定是——李吞滔,大權在握的鐵鯊幫副幫主。

這個“李吞滔”,才會在上山與下山中,並不急功近利地選擇上山,而是十分“俠肝義膽”地選擇下山,在那時候,他已經做出了悄悄撤退的打算。所以才會用祭拜王沓為由,不在半山腰等候,而是先行下山,恐怕此刻山腳下,早就沒了他們的蹤影。

這人如此深思熟慮,自然不會把真的李吞滔留在山中。就算日後有人修書鐵鯊幫幫主尹河山,說明李吞滔身份的疑點,他大可把真的李吞滔推出來抵擋一番,等懷疑消除,自己再取而代之,真真假假,恐怕再也沒人分得清楚。

只是慢了一步,他已是魚入大海,龍出生天,再難被抓住把柄。

賈無欺正思考着,要不要自己得出的結論告訴岳沉檀,突然狂風乍起,銅管齊鳴,整座山從山腳到山頂,都籠罩在了巨大的轟鳴聲中。

飛沙走石,天地同嘯。

“快走——”不知誰高聲呼喊一句,已至山腳的眾人加快了步伐,向前漫無目的地狂奔着,只期望離這座古怪的山越遠越好。

“嗚——嗚——”

整座山的長燃香發出低沉的嘯聲,那內勁非凡的嘯聲經久不絕,上至皇天,下至厚土,盤亘在山石林間,似有摧枯拉朽之力。輕若白雪,重若磐石,統統被捲入這哀沉連綿的低嘯中,隨着巨大的山體一齊崩塌。堅硬的山石,在低嘯聲中,如齏粉一般,風一刮即碎,四散開去。

石如雨,泥如瀑。

逃出生天的眾人,望着身後劇烈的山崩,皆是瞠目結舌,久久不能出聲。

賈無欺雖早有心裏準備,可看到如此景象,也難免身形一震。

“你怎麼不死在裏面。”

一個惡狠狠地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慌忙轉身,才發現薛沾衣不知何時,已來到了他身後,正十分不善地盯着他。

“薛小哥此話何意?”賈無欺十分不解地看向薛沾衣。

“裝什麼裝。”薛沾衣抱臂而立,居高臨下地掃他一眼,“你這又矮又胖的東西,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居然讓小師哥那麼掛心。”

“岳兄靈心慧性,深諳佛性,我——”

“閉嘴。”薛沾衣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你這種人死了便死了,有什麼可惜,哪裏值當小師哥做出這麼大的犧牲。”

“薛小哥的話,我聽不明白。”賈無欺覺得薛沾衣的怒火來得很沒道理。

“不明白?”薛沾衣冷笑一聲,“看來你根本沒察覺,小師哥身體有異樣么。”

“什麼異樣?”賈無欺撓撓頭,“岳兄現下行走順暢,似乎身子比上山時還要好些。”

“蠢貨!”薛沾衣橫眉冷豎,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指着賈無欺鼻子道,“沒想到你不僅人蠢,眼也濁。你哪隻眼睛看到小師哥身子好轉了?我告訴你,小師哥之所以現在能夠行走無恙,是因為服了一夢丸。”

一夢丸,意取一夢黃粱,能在短時間內打通身體各處經脈,大幅度提升修為,只是藥效過後,便要承受與用藥時暢快相反,並加之百倍的痛楚。

薛沾衣見賈無欺一臉懵懂的樣子就來氣,怒喝道:“你以為小師哥沒事去吃什麼一夢丸,就是為了去找你!本來他要與我們一同下山的,聽到山上塌方的動靜便要上去救人,我們怎麼勸他都不聽。他又擔心自己的腿疾耽誤行動,便服下一夢丸,暫時可以正常行走。至於上山救誰,別以為我不知道,梅獨凜和洛十誡哪裏用得他救,那個假扮成我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不就還剩下一個你么?”

賈無欺聞言,如遭雷擊,他倒退幾步,險些絆倒在地。

岳沉檀服下一夢丸,只為救他。

可他卻,到了最後關頭,也不願坦誠自己的身份。

他想到岳沉檀在佛頸上對他說的每一句話,想到岳沉檀當時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胸口絞痛,心亂如麻,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只能徒勞地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兩耳邊,除了咚咚的心跳聲,別的聲音,彷彿在千里之外,根本聽不真切。他只能看到薛沾衣憤怒的神情,看到他開開合合的嘴唇,卻聽不清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薛沾衣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十分厭棄,轉身便要離開。賈無欺像是突然恢復了清明,一把抓住了薛沾衣的衣袖。

“幹嘛?”薛沾衣回頭不耐煩道。

“那輪椅呢,輪椅?”賈無欺吐字模糊地問道。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薛沾衣皺眉道。

“輪椅。”賈無欺張開口喊道。

薛沾衣嘖了一聲,掏了掏耳朵,看向他:“怎麼,你很在意那張輪椅么?”

賈無欺本能地點了點頭。

“哦——”薛沾衣拉長了音調,隨即露出了惡質的笑容,“那輪椅當然是扔在山裏了,現在,恐怕已經碎成木屑了吧。”

說完,他從賈無欺手中拉出自己的衣袖,施施然而去。

輪椅…碎了……

賈無欺站在原地,陷入了怔忡之中。他頭腦空空,一片蒼白,像是已經靈魂出竅,神遊宇內。岳沉檀的身影在他視線中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他想追上去,但腳下卻像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

走在最前方的岳沉檀,像是感應到了什麼,頓足回首。遠遠地看見一個一動不動的身影,就算面容模糊,他也知道那人是誰。只有一瞬,他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隨即回復了一派清明。

“岳兄。”就在這時,洛十誡走到了他的身旁他,與他並肩而行。

“還未請教洛兄,這次只身前往六凡山,究竟所謂何事。”岳沉檀神色如常,平靜道。

“只是對摘星箋分外好奇罷了。”洛十誡道。

“洛兄親自出馬,想必不會如此簡單。”

洛十誡輕嘆一聲:“知道瞞不過你。”他思索片刻,像是在斟酌用詞,然後道,“洛某也是受人所託,本欲與那摘星客會上一會,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什麼人能請得動洛兄?”岳沉檀問道。

“龍淵山莊。”

岳沉檀瞭然,龍淵山莊和礪峰山莊同為江湖上兩大鑄器名門,但礪峰山莊前任莊主祝劫灰身死之後,元氣大傷,龍淵山莊隱隱有趕超之勢。新的一屆賞劍大會,也定在龍淵山莊舉行,其在江湖中的地位可見一斑。龍淵山莊鎮派之寶非劍非刀,而是一本薄薄的冊子,名為神器譜。江湖豪傑,都為將自己武器的名字載入神器譜,為至高無上的榮耀。

洛十誡的陰陽雙劍不僅出自龍淵山莊前任莊主之手,更是名列神器譜前茅。他與龍淵山莊交情匪淺,對方有事懇請相托,他自然推脫不掉。

洛十誡見岳沉檀不置一詞,又道:“你不問緣由么?”

“洛兄願意出手,自然有洛兄的道理。”岳沉檀淡淡道。

“你倒還是從前的性子。”洛十誡道,“不過據我所知,龍淵山莊已向天玄大師修書一封,想來你我不日後便會再見。”

“如此。”岳沉檀只說了兩個字,算作應答。

雖然他平時也是這樣少言寡語,但洛十誡還是感覺出了對方的情緒不高,也便不再多言。

同樣情緒不高的賈無欺,再次由於神情恍惚被人撞了個趔趄。賈無欺忙不迭向那人道歉,那人卻一直盯着賈無欺,像是要將他的臉盯出一個洞來。

賈無欺摸摸自己的臉頰,歪頭道:“這位兄台,我的臉可有什麼不妥?”

那人左瞧瞧右瞧瞧,然後開口道:“你可是姓伍?”

“在下伍余元,乃是鐵鯊幫弟子。”賈無欺道。

“太好了!”那人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遞給賈無欺,“有人托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賈無欺接過錦囊,狐疑道:“你可知那人是誰?”

“當時正在山洞裏,我也沒看清楚。”那人撓撓頭,“他說他叫樂於時。”

難道是師兄?

可師兄,為何不在一條字條上把話說完?

錦囊里躺着的,還是一張字條,只是那字跡,當然不是辜一酩的——

“鄴城一別,為兄甚是想念。今幸得晤,修書一封,聊表相會之喜。”

輕飄飄一張字條,沒有開頭,沒有落款,只有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卻在賈無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鄴城,正是震遠鏢局一案結案的地方。

這個“兄”,究竟是誰呢?

賈無欺習慣性地想找人商量,他舉目一望,天地蒼茫,岳沉檀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行走江湖不過數月,他終究還是只有自己,賴以仰仗。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殊途同皈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殊途同皈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十六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