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臘月底,一場大雪降臨漠北邊城。
傍晚時分,喧嘩的街道冷清下來,兩旁的小飯館也開始打烊。關閉的城門突然開啟,一匹快馬馳聘而來,嚇得路人急忙躲閃。
“這是怎麼了?”收拾攤位的李老頭喚住回家的守城衛,李官爺。同時掏出兩個甜餅放在袋子裏遞給官爺,說:“送給孩子的。”
李官爺一笑,接過來道了一句謝謝,小聲告訴他:“白府嫁出去的姑娘要回娘家省親呢。近來城內定會加強戒備,怕是會影響到大家的生意。反正臨近年關,你就別出攤了。”
白府啊……攤主嘆了一聲。
白府能在眾多漠北望族中脫穎而出,全是因為不出眾的六房竟是生了個好閨女,嫁入靖遠侯府歐陽家當了世子夫人。
想當年靖遠侯府的老侯爺親自為世子選了這門姻親,令許多人覺得莫名其妙,甚至是無法相信。
所謂邊城,自然是貧瘠之地,位於漠北最西北的地方。沿着鬧市街道直走一段距離是內城門,內城住的都是本地富貴人家,建築風格雍容華貴,青石板路好像水洗過一般乾淨,一座座青獅鎮宅的府邸,漂亮的馬車,以及穿着精緻的少女們。
其中最耀眼的府邸,當是漠北白家。
白家在先皇時期頂多算是漠北望族,但隨着手握漠北軍權的靖遠侯府的嫡女歐陽雪做了皇后,又連生三子以後,不但后位穩固,且靖遠候府也跟着坐大。與歐陽家關係密切的姻親,白家的聲望隨之水漲船高,白氏族人多入仕,亦漸漸成為權貴之家。其中白家六房的嫡女白容容是如今的靖遠侯府世子妃,生了兩個兒子,很受夫君和婆婆寵愛。
白府內,深處的院子裏,一個粉色襖裙丫鬟正斥責着幾個小丫鬟,發火道:“下雪了,居然沒人主動來收拾晾着的被褥。平日裏姑娘真是太慣着你們了……”
“綉紅姐,我們錯了。”豎著包子髻的綠衣丫鬟急忙開口。
“呵呵,我還不知道你們那點心思?怕是又什麼表小姐叫去說話了吧!別以為夫人和姑娘都病着就偷懶!再讓我看到就告訴李嬤嬤,以後誰都不要再回芙蓉苑了!”
“嚷什麼呢,你跟他們發火幹嘛。”綉寧撩起厚重的門帘,將手中水盆遞給其中一個小丫鬟,勸着銹紅道:“你再大點聲音整個府里都能聽得到。”
綉紅咬住下唇,眼圈發紅,說:“我就是恨他們白眼狼。姑奶奶突然說回娘家省親,我們夫人礙着誰事兒了?若不是偏要把夫人送走,蘭姐兒怎麼會染上怪病。誰家姑娘病了不是親娘守着,咱家倒好,哪裏蹦出來的表小姐,我呸!”
“綉紅!”綉寧蹙眉,小聲道:“你不想活了吧。你編排表小姐就算了,提什麼姑奶奶。姑奶奶如今是侯府世子妃,還是蘭姐兒嫡親的姑姑,是蘭姐最大的靠山,你幹嘛啊你。”
銹紅嘟着嘴巴,說:“他們就是藉著這個理由送走夫人的。”
“成了,少說幾句吧。那群人自由老爺去對付,夫人老爺情深意重,不會就這麼算了。”綉寧低聲叮囑道:“反倒是你,別被人拿了把柄,誰都救不了你。”
銹紅還想反駁什麼,突然聽到屋裏一聲大叫,兩個人對視一眼,說:“蘭姐兒?”
綉寧和綉紅轉身跑進屋內,看到床上帷帳被掀了起來,耳邊是沙啞,卻依舊甜美的嗓音。
“綉紅,我口渴。”
哇的一聲,綉紅哭了,她沖身後丫鬟吼道:“還不去倒水。”然後她一下子撲倒在床鋪邊上,哽咽的說:“姑娘,你可是醒了,你再不醒府里都快變天了!”
綉寧伸腿踹了她一腳,道:“蘭姐兒,哪裏不舒服,我吩咐人去請崔大夫了。”
白若蘭眨了眨眼睛,額頭滿是汗水。
“我……”白若蘭垂下眼眸,猶豫片刻,說:“做了一個噩夢。”
“沒事兒吧,可是嚇着啦?”綉寧見她要起身,急忙扶住她的胳臂,輕輕按摩着她的背脊,說:“稍後讓崔大夫看看。”
“我睡了很久嗎?”白若蘭目光有些暗淡,整個人非常沒精神。她模樣秀美,臉蛋上原本的嬰兒肥不見了,多出幾分柔美風韻,一雙墨黑色的眼瞳迷茫的望着丫鬟,令人我見猶憐。
白若蘭輕輕嘆了口氣,胸口處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裏有個女人,那女子的模樣她看不清楚,一身雍容華貴的裝扮,卻整日的哭泣。
一切是如此不真切,卻莫名其妙的令她感同身受。
尤其女人心底撕心裂肺的痛……
丈夫背叛,數次流產,唯一活下來的女兒還被人陷害毀了臉,她發了瘋似的指着自己,說:我就是你,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白若蘭渾身發僵,太可怕了。她可不要做那個女人!
不要!
“蘭兒醒了,快讓我看看……”一道凌亂的腳步聲傳來,一名滿頭銀髮身着華貴的老婦人被人攙扶着走了進來,一臉慈眉善目的望着白若蘭,說:“寶貝孫兒,擔心死祖母嘍。”
屋內一團亂,跟在老太太身後的崔大夫找了床角坐下來,他伸出手給白若蘭把脈,道:“老祖宗放寬心,姑娘沒毛病。就是有些體虛……”
老祖宗紅着眼眶,說:“好呢。沒事兒就好呢,看來還是佛祖顯靈。”
白若蘭一愣,這才知道因為大夫看不出毛病來,祖母請了寺廟裏的人來做法事招魂。
白家六房是嫡出,但是因為代代單傳,子嗣單薄,在白家地位並不高。一旦有了兒子,就希望他可以傳宗接代,大多數是留守家裏,不會進京趕考。
白若蘭祖母更是求子艱難,年近四十歲才有了孩子,還是雙胞胎。男孩叫做白崇禮,體弱多病,十六歲沖喜成親,娶了隋家嫡女。女孩叫做白容容,高嫁靖遠侯府世子爺,育有兩個兒子。
白若蘭母親隋氏身體不好,生她時候早產,一直不討希望多子多孫的婆婆喜歡。偏偏隋氏和丈夫感情特好,祖母年年要給白父納妾,都無疾而終。
入秋後,隋氏花粉過敏,哮喘犯了,日日吃藥,整個人身體卻比去年還要虛弱。大概是覺得自己大限將至,命不久矣,隋氏偶爾會說些胡話。她嚷嚷着自己還有一個兒子,被人偷走了,這話犯了老太太忌諱,說隋氏瘋了,命人將她送走。
白若蘭一面念着娘親,一面又念着祖母疼她,整個人着急上火,突然昏厥過去,竟是一睡不醒。老太太為此更恨隋氏,堅決將她送走。
碰巧白家姑奶奶從京城回漠北過年,繞道途徑邊城,臨時決定回娘家。老太太藉著隋氏染怪病,怕驚了省親的姑奶奶。她故意提及女兒施壓白家長輩,便沒人敢駁她的話,於是兒媳順利送出府,美其名曰找個安靜的地方養病。
白若蘭並不清楚娘親不在府上,她也不曉得嫡親姑姑要來,她躺在床上,意識時有時無,但是無論如何努力都睜不開眼睛,整個人彷彿陷入一片虛幻之地。
她的世界裏只有一個女子,她看着她走完一生,眼前的景象好像是一場戲。那名女子能看見她,她似乎就是定定的望着她,然後淡淡的微笑。
這女子極美,卻是苦命,十二歲喪父喪母,在姑姑家長大,認識了青梅竹馬的夫君。
她的一生過的極其絢爛,不但有個名震京城的侯爺弟弟,還嫁給皇帝成為皇后。可是好景不長,原本情深意重的少年郎愛上他人,終成負心郎。懷孕期間造人陷害,長女受胎毒臉上有瑕。數次小產後無法生育,孤獨終老……
然後女子盯着她,一字字的念叨,她叫白若蘭。
嗯,她記得她很認真的說,她就是她!
怎麼可能!
白若蘭噘着小嘴,她有爹有娘,沒有弟弟,祖母當她是心肝寶貝怎麼可能送她去姑姑家?
她絕對不會是那個女人噠!
“祖母不哭,蘭兒好好的呢。”
白若蘭的聲音軟綿綿,快把老太太的心口融化。隋氏身體不好,這孫女是在她屋子裏長大的。但是女兒終歸是念着娘親,大些了就老想回來陪隋氏。
老太太摟着孫女念了好幾句阿彌陀佛。
白若蘭抬眼環視四周,沒有看到娘親。
她見老太太眼角發紅,不好大聲尋找娘親,小聲的哄着祖母,兩個人說了好些話,祖母才算真正放心,她不會又昏厥過去。
老太太身體乏了,被人攙扶着回到屋裏休息。白若蘭讓綉紅把人送走,小聲問綉寧,說:“我既醒了,怎麼不見娘親來探望。”
綉寧端着盤子,整理好碗筷,小心翼翼喂着白若蘭,柔聲道:“姑娘先把稀粥喝完再說話。”
白若蘭見她轉移話題,便曉得娘親不大好,她端起碗咕隆咕隆喝乾凈,說:“我娘呢?”
綉寧無語的望着主人,這昏睡了小一月,每天都是他們拿着勺子喂流食,怎麼清醒后感覺精神狀態那麼好,吃飽喝足似的。
白若蘭瞪眼,說:“我娘哪去了?難道祖母真把我娘送走了?”她才開口就紅了眼圈,說:“娘親病着呢,怎麼可以輕易離府。我爹呢,為何此次出去那麼久!”
綉寧急忙念叨:“小祖宗,你可千萬別哭。到時候老太太知道了會罵死我們的。老爺這次外出未歸是因為要去迎接姑奶奶的車隊。”
“姑奶奶?”白若蘭呆住,心臟不由得吊起來。
“嗯,姑娘嫡親的姑姑啊。她和姑爺回漠北過年,臨時決定來邊城。”
白若蘭整個人沉默下來,她蹙着眉頭,身體莫名變得冰涼。
姑姑疼她是真,經常寄送好東西過來,幾位表哥也時不時來看望她。可是如今她被噩夢困擾,聽到姑姑兩個字都覺得肝顫兒啊。
綉寧覺得有些奇怪,定定的望着她,見白若蘭目光空洞似乎在沉思什麼,低聲道:“我的姑娘你又怎麼了,您可別嚇奴婢啊。”
白若蘭嘴唇微張,又輕輕閉上。娘親重病,姑姑來訪……
她的動作有些緩慢,右手輕輕捋着耳邊的碎發,嗓音沙啞道:“綉寧,我過了年多大?”
綉寧詫異的看着她,不明白白若蘭為什麼突然這麼問。她皺了眉頭,說:“十二歲。姑娘是元月份的生日呀。”
……白若蘭垂下眼眸,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