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初入禁中

8.初入禁中

寒食前夕,宮中派了司禮監僉事,尚儀局司贊等人前往周府,宣讀皇后懿旨,又指名周元笙、周仲瑩兩人出內院接旨,過後相談了幾句,將二人近日所做關於經義的文章並字帖、書畫揀了幾份,便即告辭離去。

周元笙原以為待選該有頗為繁複的過程,卻不想這般簡便,心內不覺好笑,皇室若要偷懶內定個人選,竟連粉飾一番都不屑為之。

三日之後,宮中內臣又至,傳皇后諭,宣召周家二女於次日巳時入宮覲見。

即便於周府而言,這也算作一樁大事。段夫人特意備了兩套一模一樣的行頭,上裝為玉色紬妝花襖,下裝是柳黃遍地金裙——此是特意尋了府內最好的幾位針線娘子以上供之錦緞,花了一天一夜趕製而成。

次日一早,彩鴛一面為周元笙挽着垂鬟分肖髻,一面對鏡撇嘴道,“太太此番心思倒巧,這通身的顏色都是清雅素淡的,最襯三姑娘氣度,卻和姑娘的嬌艷雍容不大相宜,姑娘合該用些翠藍、正紅,方顯出華貴艷麗來。”

周元笙見她正拿起一支金累絲嵌寶牡丹步搖,便擺了擺首,遞給她一枚紅寶桃枝青鸞分心,笑言道,“又不是去比美,打扮那麼招搖做什麼,頂好旁人多出些風頭,我樂得在後頭不吱聲呢。”

她性子原有幾分疏懶,彩鴛也不以為異,自顧自道,“真要是比美,姑娘也不輸旁人。只是那三姑娘確是招人喜歡,裊裊婷婷的模樣配上爽朗直率的性子,惹人憐愛又好相處,我是女的都禁不住被她收服呢,何況男人家。”

話音剛落,周元笙已抓起妝案上的一顆紅豆擲在她眉心,笑嗔道,“你又滿嘴胡說開了,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就懂得男人的喜好了?”擲罷到底不忍心,又轉身替彩鴛按着微微泛紅的肌膚,“她好她的,我不羨慕也不嫉妒,更不想和她攀比,往後別再說這類話了。”

彩鴛無奈,哎了一聲,見收拾得差不多了,便為她披上披風,兩人一道來至前廳。因段夫人帶着二女一道入宮,周元笙和周仲瑩便共乘一輛華蓋車,段夫人自坐了一輛八寶車,一行人向著禁中的方向逶迤而去。

行至后宰門處,便須下得車來,早有內臣帶着三副外命婦規制的肩輿在此等候,三人再登輿。又走了半日的功夫,才到了皇后寢殿——柔儀殿前。

周元笙由內臣扶着,站穩之時略微舉目向頭頂處望了一望,但見浮雲皚皚,碧空澄凈,竟是如此好的天氣。

柔儀殿中漂浮着淡淡鳳髓香,內中又和着幽幽建茶氣息,極是好聞。周元笙垂首低眉跟在段夫人身後,行至階壁前跪倒行禮,口稱皇后千歲萬安。

皇后柔和的聲音自上響起,“免禮,賜座。”周元笙藉著起身的一瞬,極快地瞟了一眼寶座之上的國母真容,一瞥之下,不由笑了一笑,那容貌原來同父親如出一轍,只是更為柔婉秀美。

宮人們奉上茶,便徐徐退了出去,皇後跟前只留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宮裝麗人,想是她的心腹之人。只聽她徐徐問道,“我聞得近日母親身體抱恙,嫂嫂在跟前服侍了幾日,這會兒看着已有些清減了,嫂嫂還要多保重身子才是。”

段夫人忙站起來,道了一聲是。皇后便笑起來,“嫂嫂還是這般客氣,快坐下。”說著一壁飲茶,飲罷又含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這麼拘束。”

皇后嘆了一嘆,又道,“我常恨未能在母親跟前好好盡孝,若能償了這個心愿寧願折壽十年,可上天又何嘗肯遂人願呢?”她淡淡一笑,忽然轉顧周元笙,道,“這是元笙?一晃都這麼大了。”

周元笙站起身,回道,“臣女是元笙。”皇后伸手示意她坐,微笑道,“坐罷,讓我瞧瞧你的模樣。”

周元笙略微抬起頭,只覺得兩道柔和的目光在臉上盤亘一刻,她不好直視尊長面容,便只得微微垂了雙眼,半晌方聽到皇后道,“生得像你母親,竟是和昭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聲音里已是透着幾許懷念,幾分笑意。

周元笙將嘴角的弧度維持得恰到好處,卻聽皇后笑着娓娓道,“當年我在閨中便識得昭陽,也算是手帕之交。她那時候最是淘氣,偏又極會玩。我記得她有一整套香譜,卻是她自己嘗試了各種調香之法記錄下來的,裏頭寫明了什麼樣的味道該配什麼顏色衣裳,還要配着當日的心情……這也還罷了,偏她那會兒還未及笄就敢騎馬,後來竟連性子酷烈的伊犁馬都能被她馴服。因公主不許她去秦淮河上泛舟,她索性就讓人在自家的花園裏建了一個畫舫,每日邀了我們坐在舫中,白日品茗聽曲,晚間把酒對月,當真有趣的緊。可惜金陵的公主府邸許久未曾有人住過了,你年紀小,想必也沒有去過。”

周元笙不意皇后竟講了這許多關於母親的舊事,且還是她聞所未聞的,心裏也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悵惘,目光游移中忽然看到段夫人擎起了茶盞,細長的手指搭在兔毫盞上微微顫了幾顫。

皇后笑過一陣,又道,“會昌十年萬壽節時,公主曾上京來的,那時節元笙做什麼呢,我記得並沒看見你。”

周元笙道,“不巧的很,那陣子臣女剛生了一場病,外祖母怕路上顛簸便未帶臣女前來。”

皇后“哦”了一聲,輕嘆道,“倒是可惜了。”周元笙不解她可惜什麼,自然也不便多問,餘光瞥見段夫人纖纖十指皆已藏於袖中,倒也無從知曉是否還在發抖了。

皇后此時看了一眼身旁侍立的宮女,那麗人便附耳過去,隨即點了點頭,轉身進了內殿。過得一會,幾名宮人端了幾碗茶點出來,一一放在她們三人面前的案上。宮人將蓋子打開,裏頭盛的正是凝脂一般的酥酪。

周元笙看那酥酪色澤如霜如雪,十分誘人,忽聽得周仲瑩低低驚呼一聲,衝口道,“是酪兒,臣女正想吃這個,又苦於不知道怎麼開口呢。”她面上微微一紅,雙頰上便如貼了兩瓣桃花一般,粉嫩可愛。

皇后亦指着她笑起來,搖頭道,“瑩丫頭還是這麼貪吃。就是因為上回你誇了姑母這兒的酪好,比別處都香甜,我才特意讓他們預備下這個。不然尋常我還想不起來呢,今日嫂嫂和元笙能吃到這酥酪還得托瑩丫頭的福。”

眾人一時都笑起來,周仲瑩有些不好意思,又急不可待地想去吃那酥酪,一雙清麗妙目一會瞧瞧段夫人,一會又瞧瞧皇后,還是皇后瞭然笑道,“快吃罷,這東西涼了就有股子膻味,再不好吃的。”

周仲瑩得了敕令,不再矜持,拿起湯匙便舀了一勺,含在口中,表情甚為滿足,愈發顯得模樣玲瓏可愛,忽又想起什麼似的,扭頭衝著周元笙,道,“姐姐也快嘗嘗,娘娘這裏的酪不是用牛乳,而是羊乳做的,味道可不一般呢。”她說話時,那一嘴的酥酪尚未咽下,便有些含混不清,卻也更添小女孩的嬌嫩稚氣。

周元笙點頭一笑,一面小口吃着,一面想着適才皇后的言語。心內不免暗贊,這位姑母入主中宮十多年,於平衡之道確是十分精通,先時藉著和母親當日情誼與自己攀談許久,之後又藉著這酥酪顯示對仲瑩疼愛有加,當真是不偏不倚,中庸和諧。

眾人正閑談間,忽有內臣進來,代東宮傳話,“稟娘娘,因春闈在即,今日的大經筵改在國子監,太子殿下半個時辰后便即前往,此時正在端本宮與通議大夫討論經義。殿下說,待從國子監歸來,再來給娘娘問安。殿下還說,近來天氣乾燥,恐娘娘舊疾發作,特讓人預備了鳳髓湯,請娘娘午膳時務必用些。”

那內臣說前頭幾句時,皇后尚且只含笑點頭,聽到後來,卻禁不住嘴角微微上揚,目光中也帶了一抹柔軟的笑意。

一時內臣去了,皇后心情愉悅,話也多了起來,殿中自是歡聲笑語不斷,又兼周仲瑩語笑嫣然,聲音靈動,遠遠聽上去便好似碎珠滾玉一般清脆活潑。又說笑了一陣,另有內臣進來稟道,“皇上才剛和閣臣們議完事,這就起駕柔儀殿,並吩咐了今日午膳擺在娘娘這裏。”

皇後點頭道,“知道了。”周元笙端起茶盞,以盞掩面之際偷眼去瞧皇后,見她面上平靜如常,並無適才聽了太子那番話之後的喜悅,當即輕輕一笑,復又放下茶盞。

段夫人聞言,起身道,“聖駕至,臣婦等便先行告退了。”皇后淡笑道,“那倒不必,往常嫂嫂也在我這裏見過皇上,且皇上知道我召了你們前來,既是一家子便沒那麼多忌諱,嫂嫂安心坐着就是。”

段夫人無法只得依言坐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外頭便報聖駕到,皇后等人忙站了起來。只聽一陣腳步聲漸近,周元笙隨眾跪倒行禮,餘光只掃到明黃衣袍的一角,耳聽得皇帝和悅道,“免禮,都坐罷。”

眾人一時歸座,皇帝便道,“今日皇后這裏熱鬧,朕來的不巧了,擾了你們姑嫂閑談敘話。”皇后笑道,“皇上又說笑了,好容易今兒得了閑,妾該說可算把您盼來了。嫂嫂和侄女兒們亦非外人,哪裏便沒有機會說話兒了。”

皇帝哈哈一笑,因又問段夫人好,問許太君好,周仲瑩是熟面孔,不過也關懷兩句,看到周元笙卻是愣了一愣,略做打量,問道,“這是默存的大女兒?”

默存是父親的表字,周元笙聽他問起,只得起身再福,道,“是,臣女周元笙拜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抬手道,“起來罷,不必拜來拜去的,原來你就是昭陽的女兒,頗肖乃母。朕記得你小名叫做隱娘,是也不是?”

周元笙愣得一愣,她頭一次聽說自己還有這樣一個小名,怎麼從未聽長輩們叫過,反倒是這素昧謀面的九五之尊猶自記得。

見她怔忡不語,皇后便笑道,“那時她才剛出生沒多久,這古怪名字還是昭陽的主意,也不知她那會子是不是正看唐人傳奇着了迷。看這孩子適才的神情便知這小字也沒再用過,想來公主也嫌過於刁鑽呢。”

皇帝聞言,亦點頭笑了笑,半晌言道,“朕與昭陽也許多年未曾見過了,如今看見她的女兒都已這般大了,不免讓人生出歲月忽已晚之感。”

皇帝突發慨嘆,皇后亦跟着唏噓一陣,那段夫人久未插話,見此良機,便再度起身言明告退之意。帝后也不虛留,當即准了。幸而離去之時不必再行大禮,周元笙才得以於起身、蹲身、再起身的過程里覷見皇帝真顏。

只見寶座之上的人身着盤領窄袖袍,頭戴翼善冠,年逾四十,容長臉白凈面龐,眉目間頗有儒雅之氣——這便是她的姑父,天下至尊之人的一副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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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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