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膠着之勢

47.膠着之勢

清晨天色未亮,周元笙便被凍醒,閉着眼向外挪了挪,身下卻仍是一片冰涼。腦中登時清明過來,那個渾身散着熱氣的人根本不在身畔,他昨夜是摔門而去的。

心下不免着惱,也不知那人一晚歇在何處,想來是外間的書房罷。念了一刻,不由又嗤笑起自己來,人家都不顧及她的顏面,新婚第三日便歇在了別處,擎等着讓滿府的人看她的笑話,偏她還在這裏惦念這個人!由他去罷,左不過是少了個暖床之人。她愈發恨恨,告訴自己,今日無論如何要讓彩鴛多備幾個薰籠,再多添幾副手爐,沒了他,她照樣能舒服溫暖的睡上一夜。

饒是嘴上這樣說,心裏架不住仍是有企盼。可是她猜不出李錫琮的心思,也估不到他冷落起人的功夫那般深沉,那般穩得住。

一整日的光景,周元笙都呆在上房看書臨帖,手眼皆在紙筆之上,心神耳意卻留在紙筆之外,偶爾聽得外面有腳步聲響起,一顆心便忽悠悠地提了上來,一口氣懸在半中間。待到門被推開了,又連忙裝出一副渾不在意的淡漠模樣。只是進來的人,再不是心裏頭想的那個人。不過如是幾番,她心氣也便散了去,不免澀然想起,那人走路向來是輕快的悄無聲息,又何嘗能讓人捕捉到一星半點痕迹。

晌午過後,淅淅瀝瀝下起了秋雨,西風漸勁,濕冷一片,房內更現出瑟瑟涼意。周元笙雙手已不離袖爐,面前那頁書攤開了有半晌也懶得翻上一翻。忽聽得檐下有收傘的聲響,心跟着一跳,忙端坐案前,垂下雙目。

不一會,那人便推門而入,近前幾步,身子一矮,恭敬行禮道,“給王妃請安。”

周元笙抬起眼,見是總管梁謙,只得點頭淡笑道,“梁總管好,有事么?”

梁謙直起身子,含笑道,“中秋將近,因今年宮裏裁奪用度,免了宮宴,着各處宗親於府內自行過節。咱們王府如何預備,該置哪些物事,還請王妃示下,臣也好着手去辦。”

經他一提醒,周元笙才想起過幾日便是八月十五,甫一念及這個日子,便又憶起去年中秋宮宴時的情形,眼前跳出李錫琮立在幽暗湖邊的身影,繼而又想到他曾躲在一旁偷聽了她和彩鴛的私密之語。不由撇嘴哼了一聲,卻是半晌沒有作答。

梁謙等了一會不見回應,忙偷眼覷着這位王妃的神色,但見其嬌艷面頰上微泛紅暈,還帶了三分薄怒,不覺詫異起來,暗忖自己方才的話里有哪句值當她作這般態度。

見王妃猶自沉吟,梁謙無奈,只得輕輕咳了兩聲,這才令周元笙回過神來。她知道自己適才失態,便應以從容一笑,徐徐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才開口道,“我才來,許多事情並不清楚,譬如王爺有什麼偏好,喜熱鬧還是清凈,富貴還是省儉,原該請總管提點我才是。若依着我素日的規矩,只怕並不稱王爺的心意。”

梁謙怔了怔,不曾想到她會這般推搪,再顧其面色,卻已不復適才的嬌態,一派嫻雅中正透出伶俐的不滿。他猶疑片刻,便即明白過來。原來卻是為昨夜李錫琮歇在外書房之故。

梁謙於李錫琮的行蹤十分瞭然,此刻只怕周元笙誤會,忙賠笑道,“王妃這話真是折殺臣了。臣不敢妄言,但若說王爺,臣伺候了這麼多年,於王爺的脾氣秉性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笑了笑,又道,“王爺歷來對年節不甚在意,往常在宮裏頭也只是陪着皇上、皇后、殿下並幾位王爺湊趣,過後總要去拜過如嬪娘娘,和娘娘說一會子話——今年怕是不成了。咱們這府里從前並無一個主持中饋的主母,王爺身邊素來也沒個能幹管事的丫頭,是以逢年過節都不過草草敷衍,從不曾好好經辦。好在如今有王妃坐鎮,總算可以熱熱鬧鬧,喜氣洋洋一回。”

周元笙聽出他話里意思,原是要告訴她,李錫琮確鑿沒有瞧上過哪個女人,可那又如何,他瞧不上別人,也未見得就能瞧得上自己!

她掩口笑了笑,眼睛在梁謙略顯佝僂的身上轉了轉,吩咐道,“既要熱鬧,那也好辦。人家府上過節預備什麼,咱們也依樣畫葫蘆預備上,且再支出銀子來,給闔府上下所有人打賞。內臣嘛,賞些銀錢也盡夠了。至於丫頭們,每人賜一副新頭面,都妝扮起來,也好有個過節的樣子。伺候的人打扮得好些,王爺一時瞧在眼裏,也能心裏舒泰。保不齊還能抬舉了哪位,那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梁謙卻是一驚,心裏琢磨着這幾句話,只覺得越琢磨越不是味兒,竟不知周元笙葫蘆里賣得什麼葯,何用和李錫琮如此這般置氣。正想再勸慰兩句,卻聽周元笙笑道,“就這麼定了罷,只別花超了就行。梁總管是有經驗的老人了,心裏自然有成算,我也就不多說了。可還有旁的事沒有?”

梁謙心內一嘆,這便要下逐客令了,顯見着是拿自己當李錫琮的心腹說客一併不待見了。他垂首連連苦笑,半晌輕嘆道,“那臣便依王妃吩咐辦,您若再想起什麼,只管打發人來告訴臣就是。臣告退。”

周元笙轉着鎏金小袖爐,見梁謙已退到門口,忽然出聲問道,“梁總管,咱們府上可有藏酒?”

梁謙腳步一頓,回過身來,道,“王爺素來不好杯中物,是以並不曾備下許多,不過歷年賞賜的藩司貢酒還是有些。您要哪一類,臣這就去預備。”

周元笙歪着頭想了一會,笑道,“有山東藩司的梨花白么?”梁謙道,“有,還是皇上舊年賜下的,臣這就命人給您拿些來。”周元笙揚手笑道,“不是拿些來,你只管都拿來罷。”

見梁謙面露詫異,更是一笑道,“這個季節,屋裏頭冷得像冰窖似的,偏生又沒到御爐的時候,我自不敢先開這個例,也只好拿些熱酒來暖暖身子罷了。梁總管可別嫌我貪杯才好。”

梁謙忙欠身道,“臣不敢非議王妃。依您吩咐辦就是,只是……”望着周元笙,含笑問道,“要不臣尋些出來,也給王爺送去,這天兒,確實是冷得忒快了些。”

周元笙只盯着袖爐上的花紋,看了半晌,才笑笑道,“不必了罷,王爺身子健朗,一向體熱,只怕用不大上。總管還是心疼心疼我,一個人在這房子裏冷得翻不動書,提不起筆呢。”

梁謙至此,已然明了她是用心在和李錫琮慪氣,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讓自己將這話傳給李錫琮聽,想到這新婚燕爾的小夫妻不知因着什麼芝麻綠豆大的事鬧起來,竟像是要比着看誰沉得住氣,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只得回道,“是,臣這就叫人送過來,您若再想起什麼,隨時派人知會臣就是。”

梁謙退出屋子,腳步聲漸遠。彩鴛方從屋內轉出,抿嘴笑道,“姑娘這招算什麼,敲山震虎?隔山打牛?就不知道這梁總管是不是個省事的,萬一添油加醋起來,這話傳到王爺耳朵里,可就變了味道了。”

周元笙拔下一根銀簪,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爐中香灰,半日方道,“我什麼招都沒使,也沒心思管他怎麼想,我就是要讓他知道,沒了他,我一樣有酒,有手爐,過些日子還有炭盆。就是他永遠不來,我也照樣過得舒舒服服,暖暖和和。”

彩鴛聽着這般賭氣的話,愈發想笑。待要勸慰兩句,又想起這或許是年輕夫妻間相處的情致,人家自有和睦和好的一天,也就掩袖一笑,不再多言。

只是袖爐中香炭燃盡,火也滅了,周元笙好容易捂熱的手指又漸漸涼了下來,聽着廊下點點滴滴的雨聲,只覺得好不煩悶,好不愁人。

隔了兩日,才是那八月十五月圓之日。白天晴空湛湛,天高雲淡,眾人都道今夜定是賞月絕佳的好天氣。到了傍晚,有侍女內臣們抬着拜月的一應物事進得院中,將香案擺在一株梧桐下,將將擱好,便見周元笙倚在門旁,吩咐道,“都撤了去,我不拜月。”眾人俱都一愣,旋即面面相覷,心道這位主母做派果然與眾不同,當即互相使使眼色,又將東西悉數抬出了上房院落。

周元笙回身進了房中,逕自去榻上盤膝而坐。不同於兩三日前,今日是中秋佳節,此刻又已月出東斗,卻仍是不見那人出現,她臉上便有些掛不住,連帶說話亦沒了好聲氣。

彩鴛到底看不過眼,從旁勸道,“您和一個爺們置什麼氣,他糊塗,難道您也糊塗不成?再者,今兒是闔家團圓的日子,您二位一個這頭,一個那頭,明明在一個府里也不去探望對方,叫人看着成什麼話。人家不說王爺的不是,只當姑娘氣量窄,再有那些個嘴上惡毒的,只怕還要編排姑娘不得王爺歡心。這些您心裏都清楚,何苦讓那起子人有機可趁,稱心如意?”

周元笙冷冷一哼,心中只道,許他置氣將我拋之不理,便不許我安生過自己日子,難道非要我去求他才行,他為何就不能屈尊降貴來哄我一哄?只是這話再出不得口,一出口便是承認她在等待,她有企盼。她自有她的高傲倔強,即便內心焦灼如火燒,面上也仍是要做出不緊不慌的淡然從容。

是夜,月華凝練,玉宇澄清。周元笙命人置了一桌菜肴,兼有各色果品佳釀,與彩鴛自在談笑對飲,不過須臾的功夫,已是臉泛紅霞,星眸溢彩。

彩鴛喝了幾杯,便感不支,因起身走到窗下,推開一扇窗子,仰頭望了一刻圓月。正要感慨今夜景緻,忽然看到庭中梧桐下立着一個人,身着青色道袍,背影飄逸挺拔,定睛再看,可不正是那寧王李錫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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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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