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殊途同歸(捉蟲)

32.殊途同歸(捉蟲)

聽他這般調侃自己,梁謙慌忙擺手,急待解釋,卻見李錫琮拂手一笑,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衫,道,“休扯這些閑話了,我早前叫你去內務府挑些年輕內臣,可有着落了?”

梁謙怔忡片刻,撇嘴道,“已送來了,現安置在後院,等王爺親自過目,好再行安排。只是,您到底什麼意思,難不成真想......想......”

李錫琮抬腿剛走到門口,突然頓住,回首笑斥道,“才想着你最明白我,就又問出這樣莫名其妙的話。”恨鐵不成鋼的望了他一刻,才解釋道,“我是要選些資質根骨好的,授以騎射武藝,等調理得差不多就送去內苑,交給成恩安置。他自有分寸,這些人來日也必有用處。”

梁謙恍然,登時悔得幾欲捶胸頓足,“原來竟為這個,臣早前錯會了王爺之意,還故意拖延了許久,險些誤了大事。臣向王爺請罪,只是......內臣宦寺,終究是下賤之身,王爺不可全信,以防內里有小人作祟。”

李錫琮凝眉道,“這話不然。內臣難道不是人?就沒有忠義誠信之輩?我自問從來都不曾看輕你。”微微一嘆,又接着道,“你是看着我長大的,我是個怎樣的人,你不會不懂。我不說那些煽情之語,不代表我心中無情。”

梁謙初時呆立傾聽,須臾雙目已是漾起水波,深深頷首道,“臣知道了。”趁他不察,舉袖輕輕拭了拭眼角,方覺心緒稍平。忽然袖中一物輕輕滑落,他忙伸手去取,亦在此刻想起,這物件本是要呈與李錫琮過目。取出來看時,卻是一隻瓷瓶藥膏,上頭赫然寫着紫金膏,正是本朝民間盛行止淤化損,去痕除疤的一味良藥。

李錫琮拈着那瓷瓶,不在意道,“我早好了,用不着這個。”梁謙搖頭道,“臣知道王爺不會用,所以不曾備下。說來奇怪,這是方才有人在二門外頭擱下的。內臣們瞧見了追出去,卻已晚了,恍惚只看到個男人的背影。臣便有些猜不出是誰送來的,又是何意。”

李錫琮聞言,上下把玩起那瓷瓶,見其底部鑲字烙印處已被刻意磨損,仔細辨別,唯有一個一勾、兩點隱約可見。心中一時也無解,卻聽梁謙問道,“不知這內中之物是否乾淨,且送來這個,是否意在警示王爺?臣忖度着,或許是東宮所為?”

李錫琮想了想,忽然發笑道,“你不懂太子,他寧可打發人堂而皇之的登門相送,順帶訓誡我幾句敬畏君父,不可忤逆的言語,也不屑做這樣偷偷摸摸的事。”見梁謙兀自發怔,便拍了拍他肩膀,道,“其餘人等更加不會,天心未明,孤王尚不至牆倒眾人推。”

隔了片刻,腦中驀地閃現出那日所遇之人,其時心下掠過一絲輕顫,卻不知該做何解。沉默半晌,李錫琮輕輕一笑道,“不必想了,不拘哪裏找只畜生,試上一試便知真假。”將那瓷瓶隨意一拋,丟回梁謙懷中,曼聲笑道,“孤王名聲雖不佳,未始沒人肯賞識投懷,你也別把我想得太差才是。”

轉過幾日,周元笙下了學,與周仲瑩一路閑話前往宮門處,行至一半,忽然頓足道,“當真糊塗了,竟是把今日要臨的帖子落下,幸而這會子廂房處還未落鎖。我自去取來,妹妹不必等我,先回去罷。”

周仲瑩轉身笑道,“姐姐也有丟三落下的時候,那我先行一步,在車裏等你好了,姐姐快去快回。”

周元笙含笑點頭,便即沿路返回,因見四下無人,便取出香囊中一錠金錁子交與隨行宮人,道,“辛苦姐姐,你也不必跟着了。”宮人微一遲疑,又聽她笑道,“廂房處那幾個內臣最是磨牙,只怕要打趣我健忘,姐姐好歹留些面子與我,就別聽了罷。”

那宮人想想亦然,又兼得了銀錢,也便依言欠身退下。周元笙待人走遠,長舒了一口氣,卻只站在原地不動。身畔漸漸有人靠近,抬眼看時,正是一名臉生的內臣。

那內臣低首道,“小姐請隨我來。”除此之外,再無言語。周元笙見其樣貌,心中已生狐疑。原來晌午時分,有宮人借奉茶之際,向她耳語,今日下學之時請於上林苑處等候,屆時自有人接應前往景陽宮。她只以為是薛崢相約,故而甩脫周仲瑩在此等候,卻不料來者並非上次那位年長內臣。

周元笙知其不會多言,索性也不相詢。及至到了景陽宮,見那宮苑依舊荒敗如昔,她自是駕輕就熟越步進入偏殿,只見一人反剪雙手立於殿中,聞得身後腳步聲,已是倏然回眸。她看清那人面目,不由微露錯愕,實是不意約見自己之人,竟會是寧王李錫琮。

李錫琮如前次一般,肆無忌憚地打量起她,周元笙被看得不悅,略略將頭轉向一旁,只聽他笑問道,“觀小姐神色,似頗有不豫,只因見到的是孤王,而非心中所想的——薛家二郎?”

周元笙惱其言語輕浮,只冷冷應道,“王爺召見有何吩咐,便請直言。”

李錫琮施施然踱了兩步,一面笑道,“看來小姐的風寒之疾,已然痊癒。”見周元笙正欲開口,又接着道,“藻德堂的葯果然有效,小姐亦有同感罷?”

周元笙眉心一陣亂跳,思忖如何應付他單刀直入的發問,半晌淡淡回答,“臣女延醫用藥,自來有家人照料安排,並不知用了哪家成藥鋪的方子。怎麼王爺近來對京師藥鋪的口碑起了興趣?”

李錫琮搖首道,“非也,孤王只是對小姐經營的鋪子有些興趣。”說著手中已多了一隻瓷瓶,正是那日收到無名之人送來的紫金膏,他晃了晃瓶身,愈發笑道,“此物效用甚佳,鄙府內新進一匹良馬,因桀驁難馴被孤王施以重鞭,其後塗抹此葯,通身竟也未留下疤痕。孤王正擬向小姐多討幾副,還請小姐不吝賜下。”

周元笙微微一滯,便又聽他悠悠道,“小姐想來急於否認,那麼大可不必了。孤王雖不敏,自問京師尚且熟稔。這瓶底留有一勾兩點,想來是個心字,那麼中間這個字便不難猜出,是為德字。京師藥鋪雖有百家,中間嵌德者少說也有十來號,但店主偏巧又是姑蘇籍貫,近半年方才易手者,卻剛好只此一家。何況我受責當日,正巧得遇小姐,你日日行走於宮苑,知悉事情始末並不出奇。是以思前想後,我便覺得這葯該是小姐送予。”

周元笙聽得無言辯駁。原來這紫金膏確是她命彩鸞父親送到寧王府,當時不過一時心生惻隱,豈料又被他徹底識穿。自覺他語意不善,索性微微一嘆,也不答言。

卻見李錫琮忽然收起嬉笑之容,正色一揖,“周小姐慷慨贈葯,孤王雖有暴殄天物之嫌,卻也記得小姐好意。此番邀你前來,也不過為親口道一句,多謝。”

周元笙被他忽庄忽諧的態度弄得措手不及,想起當日探訪如嬪時聽到的話,方才繃緊的一顆心就勢軟了下來,微微笑道,“王爺客氣,這事原是我做得不夠體面大氣,只是我有我的難處,還請王爺見諒。還有一則,我不知那日是王爺壽辰,言語多有得罪,如今也給你陪個不是罷。”

李錫琮悠然一笑,問道,“你如何得知,那天是我生辰?”周元笙遲疑一刻,道,“是聽娘娘說起。王爺所贈雪蓮,娘娘業已收下。”李錫琮緩緩點頭,道,“是了,這是孤王欠你的又一樁人情。”

周元笙淡笑道,“王爺客氣了。只是王爺若有閑暇,還望多去儀鳳閣探望娘娘。她……她其實已知曉那日皇上懲處之事。”李錫琮一怔,脫口自語道,“成恩知道分寸的,到底還是走脫了消息......”

周元笙心內不忍,應道,“王爺雖有安排,難保旁人有心叫娘娘知曉。何況刻意為之,自然也防不勝防。”她想起如嬪雙目盈淚的模樣,輕聲嘆道,“娘娘於此事甚為自責,總是怨怪自己帶累了王爺。她立意不叫你擔憂,怕是在王爺面前一直會裝作不知。她這一番苦心,還望王爺體察。”

李錫琮默然良久,點了點頭,問道,“我知道了,多謝告知。娘娘還與你說了什麼?”

周元笙思量着當日對話,坦言道,“娘娘惦念王爺,確是和我說了一些從前舊事。”頓了一頓,方下定決心娓娓道,“她因心疼王爺今番遭際,不由憶起早年王爺為太子伴讀之時,每每東宮犯錯,或是功課有誤,太子太傅便責罰王爺以代,並稱這是皇上親口授意。娘娘說,王爺為此着實吃了不少苦。”

李錫琮垂目諦聽,並無一絲動容,半晌只微微一曬,道,“成王有過,則撻伯禽【注】,這是聖人教化之道,無可厚非。”他目光清涼若水,漫視過周元笙的面龐,忽然瞥見她眼中一抹似是疼惜,似是悲憫的神情,面色當即一沉,問道,“所以你便起了贈葯之意,所以你是在,可憐我?”

他聲音帶了幾分暗啞,於是更添陰鷙。周元笙心頭一顫,正欲辯解,卻見他驀然笑開來,一雙眼睛明媚中透着幾許玩味,幾分洞明,擺首清晰道,“我說錯了,你不是可憐我,卻該是同病相憐,心有戚戚。你是在可憐你自己,是不是?”

這話像是飛來利劍,猝不及防扎入周元笙自以為堅固封閉的心防,那日聽如嬪講述時,自己心底暗暗湧起的悵然、憐惜、不甘、委屈又一點點冒將出來。故事裏的人金尊玉貴,卻無父疼愛,無母照拂,一如自己金尊玉貴的十五載生命一樣,無父疼愛,無母照拂。

周元笙緩緩揚起臉,與李錫琮目光相接,其後安靜對視,安靜對峙。於這場無言凝望里,她忽然看清了自己驕矜自尊下隱藏的卑微企盼,原來正和那人身上交織的傲岸與孤寒一模一樣。

如出一轍,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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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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