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好事多磨

30.好事多磨

西風漸頹,北風漫卷,孟冬時節的寧王府卻自有一脈春意流轉。上房伺候的內臣們近來得了閑,三三兩兩聚在廊下嬉笑私語。

只聽一人低聲道,“打昨兒晚上起到這會兒,那玉眉姑娘就沒踏出過屋門。早起我送飯進去,你們猜怎麼著?人家正伺候王爺穿衣呢,纖纖素手一根根的繫着那貼身的帶子,我可瞧得清清楚楚,王爺臉上掛着笑,看樣子愜意得很。往後可是用不着咱們嘍。”

當即有人咋舌道,“莫非王爺真瞧上玉眉了?不是說他不好這個嘛,早前還有人傳,他原是喜南風的。梁總管為此下了死命,尋了那麼些個絕色的,到底也沒入他的眼,怎麼就被小小玉眉拿捏住了。要說姿色也不過爾爾,尚不及教坊司送來的嫵娘。”

另有人嗤笑道,“那便是你不懂了,嫵娘雖艷,可惜是個罪籍,哪兒比的上玉眉清白身家。她是外頭尋來的,老子娘都是京里良民,雖則窮些,也算好人家姑娘。”因又一曬道,“可不是窮嘛,不然誰又捨得賣兒賣女的。”

“總之這事蹊蹺,忽然間開了竅,就好比千年鐵樹開了花,怎能不叫人費思量。”先頭說話的人又道,環顧四下特意壓低了聲音,“我聽人說,是為皇上要指婚的事,王爺見躲不過了,索性先放開手試練一番,等那新王妃過門也不至扭手扭腳不知如何是好。還有說,王爺對皇上指的人不滿意,這會子乾脆自暴自棄起來。藉著這場病胡天胡地一番,也算是發泄腹內不滿了。”

眾人聽他說的直白,都跟着低低竊笑開來,一時又感嘆寧王時運不高,不受皇帝待見。正說得熱鬧,不防梁謙一臉陰沉地踱步過來,見他們幾個聚在一處,不用細聽便知道定沒好言語,當即重重咳了兩聲,趁着眾人驚慌散開的功夫,伸手點着人頭,低聲喝道,“各位可都是大閑人吶,白拿着王爺的俸祿,日日想着怎麼拿好話編排主子。你們這起子混帳行子,回頭叫內務府的人統統領走,全都打發上濠州守陵去。”

眾人忙擁上前去作揖賠笑,一口一個總管大人辛苦,總管大人受累,又指天對日地道,“總管大人千萬擔待些,我們再不敢饒舌的。”梁謙一臉冷笑道,“當我不知道你們素日的心思,嘴上輕浮,心裏惡毒!我可告訴你們,咱們王爺是寬宏大度,要是趕上旁人,你們這會子且摸摸腔子上的腦袋還在不在罷!”因又橫了一眼,斥道,“還不快滾下去,在這裏礙眼。”

眾人忙噤了聲,吐了吐舌頭作鳥獸散去。梁謙等人走光,略整了整衣衫,邁步至檐下,輕輕叩了叩門。半晌裏頭傳來李錫琮懶洋洋的聲音,“是梁謙?進來罷。”

推門入內,只見李錫琮正在書案前執筆作畫,身上仍是養病時慣常穿的青色直裰,也不戴冠,只用青玉簪束髮。一旁侍立着一個婀娜纖秀的少女,正是府中新近採買的侍婢卓玉眉。

梁謙素知李錫琮擅丹青,卻少有閑暇弄筆,每每有了一副得意之作也只叫自己拿去庫里收着,是以外頭知道他精於此道的人寥寥無幾。見李錫琮並不抬頭,手下亦不停,他便趨近去看,原來那紙上呈現的是一派吳中山水,崇山峻岭環抱,中見開闊。山間一瀑飛泄,于山腳下匯成一汪清泉。綠蔭掩映村郭,中有閑客拄杖相訪,意態盡顯隱士風流。

梁謙看了一會,笑贊道,“王爺近來筆力更趨穩重,山勢大開大闔,隱者恬淡從容,只是怎麼忽然間走起文人畫的路數來了?”

李錫琮已將最後一筆勾畫完,滯筆半日卻未想出留白處該題何字,索性擱下筆,一笑道,“我如今並無金戈鐵馬,只告病在家,可不正像個隱居之人,只是不知有誰可以讓我訪上一訪。”略一停頓,抬眼問道,“托你去尋的東西呢?”

梁謙忙從袖中取出一綉盒,遞與李錫琮,道,“王爺請過目。”李錫琮接過來,並不打開,只點頭笑道,“不必看了,你辦事辦老了的,我一向最是放心。”說話間已轉顧一旁的玉眉,像是着意打量她今日的衣衫髮式,神情見透着罕見的溫柔愛憐。

玉眉被他看得有些發窘,微微垂下頭來,臉上卻禁不住帶着嬌怯的笑意。一時間房內情致旖旎,春/色流觴,直看得梁謙亦跟着有些尷尬起來,見李錫琮無話吩咐,便即悄聲退了出去。

玉眉仍是一味低着頭,卻也能感受到李錫琮溫存的目光,一顆心跳得飛快,手中帕子早被扭作了一團。李錫琮打量她越來越紅的面色,輕輕笑道,“我做什麼了,你便羞成這樣?前幾日睡在外頭軟榻上,夜裏隔着屏風和我說話兒的時候怎麼不見害羞,倒是話多得很。”

玉眉的臉騰地一下又紅了幾分,想起這幾晚和他閑話時,他和悅輕柔的聲音,溫柔細緻的態度,雖不曾看見他的樣子,也能猜度出他彼時定然是愉悅暢意的,可又不知他接下來會如何待自己。心裏實在沒底,只低語道,“王爺嫌奴婢話多,奴婢往後少說些就是了。”

李錫琮淡淡一笑,半晌又轉頭去看方才那副畫作,卻聽玉眉道,“王爺畫得真好看。”李錫琮側過頭來,問道,“是么,好在何處?”

玉眉愣了片刻,卻是想不出如何評述,只得低頭道,“奴婢不懂畫,只是梁總管誇好,又是王爺親筆畫的,想來一定是好的。”

李錫琮轉顧玉眉,搖首道,“這話不然,我並不是畫什麼都好。譬如山水、人物、花鳥,我尚且來得。若是為女子畫眉,我就不知該如何下筆。”笑得一笑,復道,“不如你來教我,可好?”

玉眉驚訝抬首,卻又慌忙垂下眼去,半日嚅囁道,“王爺別取笑奴婢。奴婢雖粗,也知道畫眉之趣,原是形容夫妻之間。奴婢沒有那個福分,更加不敢勞動王爺。”

李錫琮眉尖輕蹙,望着眼前嬌俏的少女,心裏忽然湧上一陣刺痛,良久方點頭道,“罷了,是我說錯了話。只是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心裏想着該當感謝你一番。”說著將那綉盒遞給她,笑道,“並不是什麼金貴物事,只是難得襯你。”

玉眉雙手接過,慢慢地打開蓋子,卻見裏頭赫然是一枚雕花白玉梳,玉色溫潤,花紋精巧,觀其形狀宛若初升新月,又恰似一彎曲眉。她心中一漾,知道這玉梳正暗合了自己的名字,不禁垂眸,欠身道,“奴婢謝王爺賞。”

李錫琮微笑道,“我不大懂這些,聽他們說,這東西也可插在髮髻上做裝飾,果真么?”玉眉點了點頭,道,“是呢,京師貴人常做那樣的打扮。”李錫琮沉吟片刻,忽然自她手中拿過玉梳,又將她按在椅子上,道,“我替你戴上。”

玉眉慌得要起身,只被他溫柔得拂住肩頭,耳畔是他清淺柔軟的呼吸,只聽他笑着說了一句,“容我也服侍你一回。”頭上髮髻卻已是微微一緊,知道他已將那飾物簪入自己發中。

李錫琮移步到她側首,笑道,“果然襯你,你自己瞧瞧去。”玉眉此刻心跳紛亂,怔了怔才緩緩起身,四下一顧,卻也不禁笑了出來,“王爺這屋裏哪有一面鏡子,讓奴婢拿什麼來瞧?”

李錫琮亦跟着一顧,當即哂笑道,“是了,我因不喜那東西,是以從不叫人在房中置辦,倒委屈你了。”說著搖了搖首,忽又想起什麼,自去裏間箱籠里翻找了一通,須臾手裏拿着一面銅鏡,笑吟吟道,“幸而還有這個,經年不用,險些已忘了。”

玉眉見他這般肯花心思,不單尋來合自己的飾物,又專門去找了鏡子出來,不由更是欣喜,只覺得眼前有着彎彎笑眼之人和傳言裏冰冷似鐵,喜怒無常的寧王根本就是兩個人。下意識伸手接過銅鏡,轉過來比在頭上照了一照。

卻只聽玉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李錫琮蹙眉道,“怎麼?是我戴的不好?”玉眉搖頭,跟着笑道,“王爺戴得好不好,奴婢真是瞧不出來,您這面鏡子果然是有年頭了,竟是一點人影都照不見呢。”

她將正面翻過來給他瞧,李錫琮不禁也笑了出來,半晌無奈道,“我今日真是唐突佳人了。”見玉眉抿嘴看着自己,想了想便即打開房門,喚來院外內臣,道,“叫梁謙去找個會磨鏡子的人來,快去。”

這邊廂梁謙得了信,卻是怔愣良久,同傳話的內臣抱怨道,“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平常從不用鏡子,這會子倒想起來找人磨了,一時半刻讓我上哪兒去尋人,這哪兒是磨鏡,分明是磨人!”

那內臣聽得掩口直笑,笑罷勸道,“您老也別犯難,只叫人去街面上溜一圈,管保有那盤街修刀磨鏡子的。”

梁謙無法,亦只得派了人出去,果真在隔了一條街的巷子裏找到一個串街的磨鏡手藝人。因要帶進去見李錫琮,梁謙又將其上上下下好好整理了一番,教導了幾句問安的吉祥話,這才放心地將人領到了上房。

李錫琮倒是等得氣定神閑,只略略讚賞地看了一眼梁謙,便即免了那手藝人叩拜行禮,請他在凳子上坐了。梁謙因道,“王爺將鏡子交給他,讓他去外間磨好了再拿過來……”李錫琮擺手,截斷他的話,道,“就在此處,我瞧着怪有趣的,正好學了來打發時間。”

梁謙聽了這話,嘴角已是墜了幾墜,又見李錫琮擺出一副認真的模樣,只好對着玉眉招手道,“咱們出去等罷。”便帶着她一道出了上房,關好了房門。

房內倏忽安靜了下來。那磨鏡人將身上帶的器具匆匆一卸,只聽叮叮噹噹一陣亂響,其人已站起身來,上前兩步,雙膝跪倒,叩首道,“末將參見王爺,王爺萬安。”

李錫琮一個箭步趕上去,雙手扶起他,頷首道,“唐參將請起。”待他起身,方輕輕一嘆道,“筠谷,要你如此喬裝來見孤王,確是委屈你了。”

那人緩緩抬首,雖裝扮得滿面虯須,仍是難掩眼中精光如炬,“王爺何出此言,志契自入京師,日夜牽挂,今日得見王爺,才算尋到了正途。”

原來這磨鏡人正是甘州參將唐志契所扮,他此番上京原是為面見聖上,並赴任十二團營都指揮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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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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