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戮力同心

22.戮力同心

周元笙從未去過位於金陵的公主府,即便去過也是許久以前的事,她早已記不清了。一路遐思,輾轉半城,車子終於停在一座鎏金飛檐宅邸前,早有管事立在階壁上等候,滿面堆笑的將她引入內院上房。

進門之前,她下意識地整了整衣裙,腦中閃過一線猶疑,等下見到母親,是該應以一記微笑還是兩行淚滴。主意尚未拿定,眼前已倏然一亮,目光便被坐在銅鏡前的細挑身影牢牢鎖住,鏡中恍惚映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熟悉的是那眉眼輪廓和自己一般無二,陌生的是她淡然中流露的嫵媚形容,分明又令自己望塵莫及。

周元笙怔怔看了一刻,不由在心底讚歎,母親的明艷原來有一種世人不及的風情,她確鑿比自己要美麗得多。這般思量着,她早已忘記進門前糾結的問題,獃獃地立在門口,臉上現出一股哭笑不得,自慚形穢的神情。

薛淇緩緩回首,吟吟淺笑道,“阿笙,你來了。”一句平平無奇的話,倒像是她每日都坐在這裏,等她問安時的開場白。

周元笙覺得胸口一空,她心心念念的相逢,或有喜悅,或有悲傷,或有委屈,或有作態,只不該是這樣平淡平常,可目下也只好微笑應道,“是,阿笙給母親請安,母親萬福。”

薛淇沖她招了招手,道,“過來坐罷。”周元笙依言上前,越是靠近,越聞到她身上散發的一抹幽香。不似日常所用之香,更像是花卉芬芳,穠麗甜膩,縈繞在月白色清素衣衫畔,又分外相得益彰,不媚亦不俗。

她忍不住問道,“母親熏的什麼香?真好聞。”薛淇笑了笑,道,“行路不便,我哪兒還有閑暇侍弄香料。這是我昨晚在驛館,見院子裏的晚香玉開得好,采來別在衣襟盤扣上留下的味道,也還算不惹人厭罷了。”

她停下話頭,打量了一刻周元笙,又道,“說起這個,我正有東西給你。”回身自妝枱上取了一支金累絲玉嵌寶鸞鳥分心,其上以白玉碾作兩隻鸞鳥,交頸顧盼,四邊嵌紅藍寶石、綠松石、瑟瑟石,玉色瀲灧,鎏金內斂,極是富麗美艷。

“這是你及笄時,我特意命人打造的,當日想着要回來親手送給你,誰知一拖就拖到了今日。”薛淇將分心置於掌上,一面看着,一面問道,“阿笙,你回了金陵周府,一切安好么?”

周元笙不防母親忽然轉口問起這個,便愣了愣,卻聽她又笑道,“你坐過來,我給你戴上。”周元笙起身坐在銅鏡前,椅褥上還留有母親身上的餘溫。她纖巧如蘭的手指在自己的垂髫髻上輕盈拂過,那枚分心便已別入如雲青絲之中。

薛淇望向鏡中,輕輕嘆了一聲,“你的頭髮生的真好,又濃又密。比我年輕時要好得多。”她已是得天獨厚的美人,於自己記憶中從未變老,卻也還是會有這樣貪得無厭的感慨。周元笙不由抿嘴笑了笑。

薛淇依舊凝視她,半晌緩緩道,“你該有話對我說,不妨直說出來罷。”周元笙迴轉身子,低眉道,“剛才母親問我一切可好,倘若衣食無憂便算好的話,那麼我自然無虞。可我並不快活。母親,我不想嫁給太子。”

薛淇唇邊笑意漸濃,點頭道,“你和我說話這般坦誠,我很高興。你不喜歡五哥兒,是因為心裏已有了阿崢?”

周元笙慌忙垂下眼帘,輕聲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他待我極好,我和他畢竟從小在一處長大。”頓了頓,又嘆道,“可是外祖母和舅母她們,總是盼着我能嫁與太子。”

“那是她們心中有所求、放不下,尤其是母親。”薛淇搖首,面上隱隱帶着一層疏離與厭煩,“這麼多年過去,她還是不能釋懷,心裏總想着為父親翻案,想重振薛氏。可這些與你無關,我也不願讓你捲入其中。”

周元笙聽出她弦外之音,卻一味追問道,“那麼母親可否勸說外祖母,只要她肯,我便可以重回薛家,我依然承歡她老人家膝下,一世孝順她。”咬牙一刻,到底直言道,“太子並不喜歡我,我看得出,也全都知道。”

薛淇心頭一軟,放緩聲音道,“你心中所想,我會儘力成全。只是你要清楚,這事關乎的並不止薛氏,尚有幾派勢力。屆時也不是你外祖母一句話便能成的,想來你也能夠明白。”

周元笙默然一刻,慢慢點了點頭。薛淇問道,“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周元笙略一遲疑,便聽母親輕輕笑道,“你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哄得阿崢上疏諫言。好容易我回來了,還不肯將心底話訴盡么?”

周元笙臉上一紅,嚅囁道,“母親別取笑我。說起來並不是什麼光彩之事,母親上京之時,可曾聽過一首歌謠,唱的是……”

薛淇一笑,打斷道,“郎騎胡馬?這樣的話早在十幾年前我就聽過,不足為奇。卻不知又被誰人翻騰出來,這才是你應該探問清楚的。我且問你,你心中可有懷疑之人?”

周元笙略一沉吟,將那日周仲莘暗示之語悉數言說,又加諸了自己的分析見解。薛淇聽罷,微微一笑道,“有些意思,段氏果有動機,也有此能為。恐怕懷疑她的也不只你和那周家三郎。”

周元笙奇道,“難道父親也會疑心她?怎麼又不見有任何動作?”薛淇擺首,冷冷一笑道,“你父親的心思從不在這些內宅事上。我說的是你祖母,她一貫心明眼亮,怕是早已警示過段氏了。”

見周元笙眼中仍有疑色,薛淇笑道,“你還有什麼話,無須顧慮,都說出來好了。”周元笙一曬,低頭道,“我是想,這事是誰做下的,女兒一時也沒有手段去查證。只是未嘗全是壞處,用的好也許還能幫到我,也未可知。”話到此處,臉上已現出些難為情的神色。

薛淇凝神盯了她良久,緩緩道,“不錯,你是想索性主動些,藉著這些詬病,退出儲妃人選之爭。”

周元笙抬首,不忍道,“這是女兒的一點私心,只是如此一來,母親的名聲……”薛淇仰頭,輕蔑地笑道,“名聲要來何用,恨我的人多了,我不還是照樣過自己的日子,且讓她們恨去罷。”

周元笙聽她這番言語,不由衝口道,“母親,我不是這個意思。”薛淇滿不在乎地輕輕搖首,嗤笑道,“你不必說這些,我有我的思量。我便是不想遂了周氏之意。其餘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會安排。”周元笙得了這話,終是放下心來,低低道了句是。

母女二人敘話半日,天色已將晚,薛淇叫人端上木樨清露,閑閑道,“阿笙留下罷,我讓人收拾房間給你。”周元笙不意她會留宿自己,正待開口,忽聽得外頭丫鬟道,“老爺和桓哥兒回來了。”

周元笙起身回首,見馮恩長牽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邁步進來。建威將軍馮恩長已近不惑,因長年在邊塞的緣故,面容頗有風霜硬朗之氣,唯有一雙眉目仍透着溫和儒雅。此時換了家常青色直裰,與尋常儒士並無二致,也與她少時記憶中人相差不遠。

她略微偏轉目光,看向一旁的小男孩——與她同母的弟弟,馮桓。那馮桓也正歪着頭打量她,一對黑亮的眸子炯炯有神,更襯得面龐粉琢玉砌,極是討喜。

周元笙蹲身行禮道,“元笙給將軍請安。”馮恩長頷首一笑,“阿笙好,多年不見,已長成大姑娘了。”又和悅道,“做什麼那般客氣,還是像從前一樣,喚我馮叔叔罷。”

薛淇笑得一笑,對馮桓道,“這是你元笙姐姐,小時候見過的,只怕已記不清了罷。”馮桓依言欠身,規矩地喚了一聲大姐姐,此外便也無話。

馮長恩的目光依舊停駐在妻子身上,含笑道,“桓哥兒說要來瞧瞧姐姐,我只好帶他過來,擾了你們說話了。一會兒晚飯就擺在這裏,我帶桓哥兒去書房用,你陪阿笙一道罷。”

薛淇點了點頭,半晌指着周元笙,道,“我今晚留了她在家,正要打發人去周府告訴一聲。”

馮長恩微笑道,“你不必動了,我這就叫人去傳話。”因又轉向馮桓,道,“你母親還有話要跟大姐姐說,咱們先去書房,爹爹陪你吃飯。”他語意溫軟,目光和煦,看得一旁註目的周元笙心下微微一顫,不知不覺間喉嚨處已湧上一陣淡淡酸澀。

馮長恩再顧薛淇,唇角漾起柔和笑意,“今日好生休息,別熬得太晚。”叮囑過後,對周元笙頷首笑笑,方牽着馮桓的手,出了上房。

周元笙望着這對父子離去的方向,直到薛淇喚了兩聲,才回過神來,收回目光望向母親。只是眼中的悵惘、歆羨一時卻難以收回。薛淇心中明白,也不多問,只道,“你且陪我住幾日,待得中秋一過,我便回蘇州看你外祖母去了。”

距中秋不過十天光景,周元笙想起一事,問道,“那豈不是連宮裏的中秋宴,母親亦是要列席?”薛淇眼中閃過一抹倦色,隨意道,“正是,我最不耐煩這些,可今日皇后開口,我也不便駁回。左右在京里還有事要做,也還有故人要會。”

她忽然盈盈淺笑,挑一挑眉道,“正巧見見那段氏,我倒有些好奇,有如此膽量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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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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