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古長干曲

15.古長干曲

過得幾日,正是落成不久的寧王府門前一片喧嘩熱鬧,王府侍從們自車馬之上搬下一抬抬箱籠。總管梁謙一壁指揮安置,一壁翹首張望,直等了半日,方看到李錫琮策馬姍姍而至。

李錫琮翻身下馬,梁謙忙趕上前去,半埋怨半心疼道,“王爺怎麼不坐車,大日頭底下沒得再曬着了。”見李錫琮不置可否,已闊步進了宅門,只好一路小跑緊跟其後,連比劃帶指點,口中不停道,“外頭花廳並書房已收拾齊備,園子裏圍着水榭一圈已着人種上芙蕖,夏夜有風有月之時,在那湖邊把酒乘涼倒也適宜。裏頭上房還得等您瞧過,若有不妥,臣命人即刻改過……”

李錫琮忽地停住步子,回首看了他兩眼,輕笑道,“這宅子是太子親自督辦佈置,孤王豈好隨意改動?你如今說話也不走心了。”

梁謙愣了一刻,才要辯駁兩句,忽又見他隨手將馬鞭拋了過來,慌忙雙手接住,忙不迭寬慰道,“東宮的手也不能伸太長不是,您若是不中意,總還是可以改得。且又在自家府邸。”

李錫琮笑得一笑,略一指廊下走動的內臣,低聲道,“你都知道根底么,個個都是乾淨的?”梁謙面上一僵,垂眼道,“時候尚短,王爺再容臣幾日。”李錫琮淡淡笑道,“那便等你弄清楚,孤王再留心觀察自家宅邸也不遲。”

一頭說著,二人已進了上房,內中佈置甚為清雅,舉目可見一副趙子昂秋郊飲馬圖。李錫琮眯着眼睛看了一刻,梁謙解釋道,“這是太子差人送來的,另有幾幅字帖,王爺過過目?”

李錫琮踱步至書案前,隨意翻了幾翻,除卻幾幅當世大儒所書——於文人士子中頗受推崇、號稱得者如若拱壁的經帖外,內中更有趙孟頫所做洛神賦、膽巴碑。

梁謙覷着他面上神色,探問道,“這些皆不中王爺意?那太子為何凈送些趙子昂的字帖?”李錫琮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道,“這話問在點子上,你也算博古通今,不妨猜上一猜。”

梁謙想了想,小心回答,“趙孟頫書畫雙絕,書中尤擅行楷,這膽巴碑又堪稱楷書之最,自然是好物。只是其人身為趙宋後裔,坦然事元,這貳臣的身份不免尷尬,也確是有失風骨。太子的意思,莫非是叫王爺認清形勢,切莫做他想?”

李錫琮點了點頭,隔了片刻,又緩緩搖首,笑道,“形勢於孤王,還不夠一目了然么?恐怕我這位五哥並沒那麼瞧得起我。他不過是藉著趙孟頫提醒我,識時務,三個字而已。”

梁謙聽他如此說,一時倒不知該接些什麼,又怕他不痛快,只得道,“這東西礙眼,臣收到庫里去。”李錫琮撩袍在椅子上坐了,笑了一聲道,“不必,既是好字,閑時孤王賞玩臨帖自有意趣。”

見他垂目把玩起一枚玉鎮紙,骨節分明的一雙手似從前一般有力,亦似從前一般好看,只是不若從前那般白皙,倘在兩年前,那手指搭在玉器上該當是渾然一體,難分軒輊。梁謙心中默默一嘆,眼中便生出幾分柔軟之意,裝作閑極無聊的笑道,“才剛內務府送來十幾個樂伎,都是從教坊司精心挑上來的,倒也有幾個水靈清秀的,只不知嗓子如何。臣叫她們過來請王爺驗看驗看?”

李錫琮驀地一笑,“我瞧她們做什麼?”掃了一眼梁謙,又道,“你今兒可是吃錯藥了,拿這個來給我解悶。”

梁謙哂笑道,“臣是想着今日無事,既有新鮮玩意……”話還未完,李錫琮臉色已沉了下來,他忙又掩住口,到底還是有些忍不住,趨近兩步嘆道,“臣是覺得王爺一年大似一年,如今過了十六也不小了,連邊塞都去得,仗也打得,還有什麼是王爺駕馭不得的。只怕太子妃人選一定,皇上也該給着手給您挑人了。這王妃進門前,您身邊總得有個人服侍,哪怕是暖暖床呢。王爺就是不急,也得替如嬪娘娘急一急,您一人在外頭,娘娘到底不放心。”

李錫琮只作沒聽見,依舊摩挲着手中鎮紙,半晌將那玉器一拋,但聽得噹啷一記脆響,他卻忽然笑起來,“行啊,我瞧你比我娘還急。可你就沒想過,這麼多年了,我為何看不上你找的那些人?”

梁謙忙道,“臣愚鈍,還請王爺示下一番,臣今後保管按您說的模樣身條去挑,挑好了再給您送來就是。”

李錫琮招手示意他附耳近前,待他貼上來,方挑眉笑道,“孤王的癖好當真不好對人言,如今也只告訴你一個。”說著,眨了眨燦若明星的雙眸,一字一頓道,“孤王實在不喜歡女人。”

聞言,梁謙霍然退後,直起身子,卻是滿臉的嫌惡。望了李錫琮良久,見他眼裏儘是嬉笑頑皮,又覺得那副模樣頗有些從前的孩子氣,近些年卻是少見了。他終是一嘆,苦口婆心道,“王爺不喜歡那些女子,臣以後不往您跟前推就是了,可不能拿這些事當搪塞玩笑。這是落人口實的話把兒。”

李錫琮先時不過嗯了一聲,待看清梁謙眼中拳拳關愛之意,心裏一動,嘴上卻只淡淡應了句,“知道了。”

適逢侍女捧了新茶進來,倆人也就未再開口。梁謙忖度他今日不會出門,便引他去內間親自服侍更衣,藉機語重心長道,“臣剛才說的話皆是肺腑之言,王爺莫當玩笑話聽。臣聽聞這次選上來做公主伴讀的有四位姑娘,除卻一位太子妃人選,另三個當中,總有一個是為您預備的。您這幾日進宮請安,可曾留意過?若真有可心的,不妨早些和皇上說,您心思定了,於皇上而言未嘗不是好事。”

李錫冷笑一聲,“好事?”復又頷首道,“於皇后,於東宮皆是好事。孤王大婚之後,可還有什麼理由留在京師,自然該就藩。去了我這個眼中釘,他們方能高枕無憂。”

梁謙重重一嘆,跺腳道,“那也得大婚啊,難不成您去跟皇上說,說……適才那番話?就為了不定下婚事,拖着不去藩地,終究也是不成的。”

李錫琮見他發急,一時好笑起來,又知他滿腔真心,也不忍太拂了他的意。忽然想起那日在儀鳳閣碰到周元笙,被她奚落搶白一通,不由笑着打岔道,“那國舅家的大小姐當真厲害,一副伶俐口齒,東宮若和她做了夫妻,只怕日後也有的受。”

梁謙想了想,道,“是王爺上次讓臣留意的那位?那位家世倒真是不錯,雙親雖有些尷尬,好在各自都還極有體面。那昭陽郡主的夫婿眼下依舊算炙手可熱。臣見那周氏雙姝,一個艷若牡丹,一個清雅如蘭,皇後母家這些年還真是人才輩出。”頓了頓,又道,“可臣着人打聽了,這位周大小姐在蘇州時也無甚故事,實在探不出什麼。王爺是想拿些她的把柄,還是只對她人有些好奇?”

李錫琮乾笑兩聲,道,“孤王是對未來太子妃感興趣,放着這樣好的家世,又有建威將軍這般親眷,皇后打的算盤愈發精刮利落了。你且留意着罷,若有什麼再來回我就是。”隔了一會,卻又笑道,“才剛說的事,你可得上心,留神去內務府挑幾個得人意的內臣來,要年輕身條好的,過些日子帶來給我瞧。”

梁謙正為他整理頭上網巾,聽得這話,登時撤了雙手,向後退去,一雙眼睛只上下打量他,似是瞧怪物一般。半日長長地吐了一聲咳,也不搭理他,逕自轉身甩手而去。

端午一過,京中已是漸生暑熱。梁謙每日絮絮叨叨勸說李錫琮棄馬就車,一副生怕他被炎炎烈日烤化了的架勢。李錫琮只是充耳不聞,依舊我行我素。這日晌午才從宮中返回,行至府門前,卻見平日裏清爽闊朗的門庭外一派狼藉。幾個侍從正自驅趕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閑人,內中還有幾個孩童,手裏拿着似信箋一般的物事,正撒得漫天皆是。

閑人們見他單人單騎,卻是面沉如水、一臉煞氣,還未等他近前便忙不迭地一鬨而散。李錫琮下得馬來,看見侍從將那信箋團成一團,皺眉道,“那是什麼?”

侍從回道,“不過是些市井閑話,恐侮王爺清聽,臣等正欲丟了去。”李錫琮伸出手,道,“拿來。”那侍從一愣,只得將團了的信箋展開,躬身遞至他手中,又想着那紙上內容,畢竟與眼前這位主子無涉,一時心中才稍感安慰。

待李錫琮看那紙上所書文字,卻是一首樂府詩改就的歌謠,文字皆有出處,並無一句傖俗俚語,乍看之下極是尋常,不免奇道,“這東西是只在咱們府門前有,還是別人家門前也有?”

侍從道,“這歌兒近來傳遍街頭巷尾,不知是哪個好事者將其錄了出來,找了些幫閑小兒四處亂散。不光咱們這裏,京中宅門前悉數被散了不少。可恨這些人一哄即跑,倒也奈何不得。”

李錫琮心內詫異,又凝目看了一道,初時只疑心與自己相關,仔細琢磨良久,卻仍是毫無頭緒。反覆思量,忽然腦中靈光一現,眼前亦跟着出現那人嬌艷卻倨傲的容顏,不由嘴角上揚,曼聲笑了出來,搖頭自語道,“妙哉,果然風口浪尖,鋒芒畢現,看樣子已是得罪不少人。”

侍從們見他又是囈語,又是淺笑,也不敢多問。面面相覷一陣,只見他將信箋放入袖中,越步揚長進府,各人心中一頭霧水不解其意,也便胡亂猜測一道,紛紛散去了事。

這日傍晚時分,周元笙與周仲瑩自車中下來,正由丫頭們扶着跨進府門,身後忽地傳來一陣童聲吟唱:郎騎胡馬來,繞牆鼓瑟笙。妾居風煙里,坐愁紅顏老。嫁於長幹人,愁水復愁風。常存抱柱信,鴛鴦錦屏中。

兒童聲音清脆嘹亮,如碎金斷玉,一字一句吐得極為清晰,彩鴛正覺得頗為動聽,突然手臂上一疼,卻是被周元笙狠狠攥住。她心驚之下轉顧周元笙,只見其面色白如霰雪,一對蛾眉緊蹙,搭在自己臂上的手兀自輕輕顫抖,慌忙問道,“姑娘沒事罷,可有不舒服?”

周元笙凝眉諦聽,半晌咬牙道,“我沒有不舒服,咱們回府,我要去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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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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