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避世佳人

12.避世佳人

春末夏初,黃梅雨季。金陵一連幾日沒見放晴,天氣是又濕又冷,屋內更是春寒逼人。周元笙命丫頭們將手爐又翻找出來,及至進了宮,看見李錫玥等人俱都擎着暖爐在懷裏不撒手,彼此面面相顧,都不由笑將起來。

謝文姍抱怨道,“這倒春寒多早晚才能過去,都已是四月間了,還冷得像是二月里,早起我那奶嬤嬤叫了我五遍,才把我從被窩裏叫起來。”宋宜推着她笑道,“你那純是賴床,回頭天暖和了,又該說自己犯的是春困了。”謝文姍呸了一聲,笑嗔道,“我就不信你樂意離了那暖被窩,偏好說嘴。這天兒明明冷得讓人想哭。”

李錫玥聽了這話,忙不迭的點頭,“這話是了。昨兒我還聽柔儀殿的人說,今年的天氣反常的很,像是有什麼異兆,恐是什麼不該回來的人沖犯了也未可知。皇後娘娘說正該找欽天監的人來算算。”

周元笙明知她說的不是自己,架不住還是心中微微一緊,旋即已明白過來她指的是何人,不由又想起那人玄鐵一般的雙眸,確是和目下的時令頗為相宜,卻又獨獨少了一份濕潤之氣。

周仲瑩一面臨著韭花帖,一面輕聲對周元笙,道,“姐姐別多心,公主不是在說你,她們是在說前些日子回京的寧王。”見周元笙含笑點頭,又趴在她耳畔補充道,“聽說姑母很討厭他,正尋摸着找個由頭打發他去藩地呢。”

周元笙趁人不備,悄聲應道,“那也得先給他定下婚事才好打發,如今太子殿下還沒着落呢,哪兒輪得上他。”周仲瑩點頭道,“可是呢,也不知誰家的閨女那般倒霉,太太說,那寧王就是個破落戶,雖說仗打贏了,一樣不受皇上待見。其實他倒是真有本事,可惜沒攤上個好母親。”

正說著,便有東宮內臣進來稟報,“殿下今日經筵結束得早,吩咐了一會過皇極門來瞧公主,順道問問公主課業,請公主並幾位侍讀預備着。”

李錫玥說了句知道了,揮手命那內臣下去,人剛一走,便聽宋宜哀告一聲,“殿下又要來抽查功課啊,原本我還想今日早些家去呢。”李錫玥噗嗤一笑,點着宋宜的頭,道,“傻丫頭,他哪回來是為正正經經說功課上的事,不過白問兩句,還不是為和咱們閑扯一會子,或是為和咱們當中的某個人閑扯一會子。”

眾女聽她如此說,都有些含羞,有人偷眼瞅着周仲瑩,也有人自顧自羞紅了臉,房內一時便無人說話。周元笙忽然心裏一陣厭煩,那太子死了嫡妻才一年,也未看出他有何傷心之處,饒是如此,動不動就借口來皇極門與她們幾個玩笑一陣,卻又不表露究竟對哪一個青眼有加,他玩這遊戲就像是貓抓耗子,明明已是掌中物,偏生要戲弄夠了才肯罷休。

她憤憤然想着,忽聽李錫玥“呀”了一聲,“我的香囊落在寢閣里了,上回說好要送五哥的,他見了我一準要問起,那可是白白耗了我兩個晚上的功夫才做得的,一會拿不出又叫他說嘴。”她一面說,一面只拿眼睛瞟着謝文姍。

周元笙心念一動,明知她是想藉此打發了太子不中意之人,仍是施施然起身,一壁笑道,“那我去取回來就是。”見李錫玥蹙眉欲攔,忙跟着道,“我動作快,咱們這些人裏頭誰有我麻利,我去去就回,公主稍待。”

她心意已定,自然也容不得旁人攔阻,極快地轉身出了廂房,一路向內宮跑去,才跑了兩步,忽然笑起來,自己原就是為躲太子,可還急什麼呢,頂好她慢悠悠的取了那香囊,再慢悠悠的回到皇極門,那時太子說不定已走了,一切才剛剛好。

周元笙放慢步子,倒有了幾分閒情逸緻打量眼前這庄肅巍峨的宮闕,行至上林苑,但覺柳蔭翠濃,鳥鳴聲幽,卻也有些可愛之處,不由信步踱進園子,站在一樹海棠之下發起呆來。倏忽幾滴水珠落在面頰上,接着便有蒙蒙雨絲飄落下來,她心下一急,忙四面環顧尋找可避雨之處,正打望間,只見不遠處一株櫻花樹下正站着位身形婀娜的青衫麗人。

她以袖遮雨,快步跑到那麗人身畔,一面輕輕撣着身上水滴,一面笑問道,“這位姐姐也被困在這裏,可知離咱們最近的涼亭在何處,咱們去那兒避上一避?”

那麗人溫潤一笑,指着對面道,“這園子可大了,要尋涼亭須轉到那一頭去,我是跑不動的,姑娘若是能的話,趁着雨不大,就快些去罷。”

周元笙聽她語氣輕柔,聲音卻不大年輕,不由轉顧她,這才發覺這麗人確非少女,看樣貌似是三十齣頭,觀其服飾也不似尋常宮人,又見她抱着雙臂,身子微微發抖,知道她定是冷得厲害,連忙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來,披在她身上。

那麗人慌忙躲閃,連聲道,“使不得,別再凍壞了姑娘。”周元笙一笑道,“不礙的,我素來身子強健,少有生病的時候。您放心穿着罷。”看她不再躲閃,又笑問道,“怎麼只有您一個人在這裏,服侍您的人呢?”

那麗人怔了怔,猶疑道,“你認得我?”周元笙搖首道,“我進宮時日不長,不大認得各宮的娘娘們,若有冒犯之處,請您見諒。”那麗人聞言,展眉溫雅一笑,點頭道,“我住在儀鳳閣。”

周元笙並不知儀鳳閣中住了哪位妃嬪,見她不肯多說,也不再多問,兩人一道立在花樹下,望着綿綿雨絲風片,各自沉吟。過了好一會,雨勢才漸漸住了,周元笙正要告辭,只聽那麗人道,“你的衣裳都濕了,跟我回去換件乾淨的罷。”周元笙低頭一看,才發現裙擺早已濡濕一片,轉頭望去,見那麗人的裙擺亦被雨水浸濕,倆人相視一笑,周元笙也不再推辭,便即上前扶起了她。

一路上周元笙留意觀察,見所遇宮人都似不認得這麗人一般,並無一人向她行禮問安,心中更是納罕。進了儀鳳閣,只見閣中陳設雖簡素,倒也收拾的窗明几淨。一個十七八歲的宮女聽到腳步聲,慌忙奔了出來,見那麗人身上襦裙盡濕,一疊聲埋怨道,“娘娘這是去哪兒了,讓我好找,非在這麼個鬼天氣出門,要是受了寒,回頭奴婢怎麼跟王爺交代,娘娘素來知道王爺的性子,何苦又替我們造孽,好歹擔待些就完了。”

周元笙冷眼瞧着,那宮女臉上全無一絲擔憂之色,身上的衣裙也是乾乾淨淨,不像是出門尋過人的,當下冷笑道,“姐姐這話新鮮,後宮原本沒多大地方,有心去找還能找不見?既無心,還不快將娘娘身上的濕衣裳換了,也不知姐姐是真怕娘娘生病,還是盼着娘娘生病。”

那宮女被她搶白幾句,當場柳眉倒豎,白眼翻飛,一隻手叉着細腰,喝問道,“你又是哪兒冒出來的,憑白管起我們儀鳳閣的事來,你哪隻眼睛瞧見我沒找娘娘,又哪隻眼睛瞧見我沒伺候好娘娘,多管閑事!哼,有本事你去尚宮局告我,只怕我還要反告你一個誣陷呢。”

周元笙從沒見過這麼刁鑽的婢女,一時也有些語塞,待要和她相爭又覺得好沒意思,卻聽那位不知什麼封號的娘娘在此際息事寧人道,“罷了,她原是好心,今日還是她送我回來的。我自去換衣裳,清芬歇着罷,這裏不用人伺候。”

那喚作清芬的宮女撇了撇嘴,又將周元笙上上下下用白眼翻了幾道,才微微欠身,拂袖而去。

周元笙看着清芬離去的背影,鄙夷道,“娘娘真是好性,縱得奴才這樣輕狂,這種人還不打發了出去,留在身邊也是禍害。”她自以為這話已說得極重,卻不料那麗人聽完,只淡淡一笑,“我這儀鳳閣是出了名的沒規矩,原是我這個做主子的沒體面,便也不能怪下人不尊重。姑娘彆氣了,隨我換了濕衣裳是正經。”

周元笙見她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不由怒其不爭,可到底是萍水相逢,自己也無權管旁人閑事,只得跟着她進了內殿,趁她翻找衣裳之際,蹲身行禮道,“適才無禮之處,望娘娘恕罪。只是至今不知娘娘尊位,亦不知該怎生稱呼,還請娘娘告知。”

那麗人正凝目望着手中鵝黃棉紬裙,聽她問話,回眸一笑,眼波極盡溫柔婉轉,緩緩道,“我是如嬪。”

周元笙愣了片刻,驀地想起李錫玥曾講起關於如嬪的往事,那時她輕蔑的描述言猶在耳,原來眼前這個溫婉無害的女子便是當日她口中的——滿腹心機陰險下作之人。

周元笙實難將這兩幅形象安置在一個人身上,她怔忡的神情更是在此時出賣了她,如嬪見她無語,瞭然一笑道,“我名聲不好,出了這個門,不必對人說起今日遇到過我,沒得給你添麻煩。”

這話倒適時激起了周元笙心中不平之意,索性昂然道,“我才不怕,旁人愛怎麼說由她們說去,我只相信自己親眼所見,如嬪娘娘是我見過最和善、最溫良的人。從今往後,我再不信別人一面之詞了。”

如嬪不想她這般爽利敢言,不禁拉着她的手,引着她坐在床邊,嘆了幾嘆,方開口道,“好孩子,多謝你這般評價我。只是你還年輕,尚且不懂小人難防、人言可畏,還是少和麻煩之人扯上關係的好。”

周元笙不以為然,只燦然笑道,“娘娘自己也不老,幹嘛說這麼暮氣沉沉的話,我都說我不怕了。”

如嬪凝眉望了她半晌,低頭一笑,道,“我的兒子都有你這般大了,怎麼能不老呢?”

周元笙一怔,這才想起她就是寧王的生母。甫一想到寧王兩個字,那面沉如水,陰鬱孤絕的模樣立時又浮現眼前。若是如嬪不提,當真絕難想像這二人原是母子。

她呆坐片刻,思緒翻飛中忽然想起自己尚要去取那香囊,耽擱了這麼久勢必會被人問起,李錫玥和她身後的太子等人顯見十分厭惡寧王,此時和他扯上關係確是不大明智。她思慮一番,亦只得懷着微微的歉意,起身向如嬪告辭。

如嬪也不加挽留,含笑點了點頭,只是面上帶了些欲言又止的神氣,隔了須臾,終是問道,“姑娘可否告訴我,你的名諱,或是在哪處宮中做事。我便也沒有旁的意思,不過一問,若覺得不便,姑娘不必理會就好。”

周元笙心中不忍相欺,卻又不想他日麻煩上身,畢竟這深宮之中,自己說不準是過客,還是留下之人,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信口拿旁人的身份胡謅了幾句,“我是固安公主身邊洒掃院落的,叫檀雲,娘娘不必記着,得空我再來看娘娘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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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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