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唐昀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醫院裏了,頭上是白花花的平頂,左邊有個大大的票紗窗,這是一間單人vip的病房。
時旻就坐在他的病床邊上,低着頭在打盹,眼下的黑眼圈重得像畫了煙熏妝。
他是完全的成人形態,坐在輪椅上。
唐昀直愣愣地看了他半天,時旻才醒過來,看到唐昀睜着眼看自己,愣了愣,轉動輪椅靠過去,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看到唐昀臉上凝滯住的空蕩蕩的表情,他忽然明白,不論自己說什麼,都沒有辦法把唐昀從這種空茫的狀態里拉出來。
時旻雙手搭在自己的腿上,垂下眼睛,想起自己那天不小心瞥過去時,看到的那一團亂麻與漆黑里深深埋下的東西。
時旻有時候是真心覺得齊襄這種能力真不是什麼好東西。讀心,不是你願意讀就讀,不願意讀就不讀的,這簡直就像一種灌輸。
一眼掃過去,對方願意的不願意的,好的惡的,光彩的,黑暗的一切都會強制地灌輸到你的大腦里。
那一瞬間,思維對思維的沖刷,記憶對記憶衝撞,能讓一個人的精神扭曲。因為憑空,他就多出了一個人一生的思維和記憶,背負了一個人的大半生。不管你情願不情願。
在唐昀的一團亂麻和漆黑里,他看到一個剛學會走,就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黑瘦小孩兒,靠着垃圾、好心人偶爾的施捨,窩在城市的各種垃圾堆出來的小角落裏,在與狗爭食與人鬥智中慢慢地長成一個黑瘦的少年。
少年時期終於被一家福利院收留,和幾十上百個差不多年紀的孩子窩在一個大通鋪一樣的屋子裏生活,但是野狗一樣的童年已經讓他變得難以融入這種被管制的生活。
呆了不到兩年,他從福利院裏跑了出來,繼續在鋼筋水泥的叢林裏流浪,慢慢的,就混入了一群流氓小混混之中,靠着野狗式的勇猛在打群架里脫穎而出,混成了一群小流氓里的頭頭。
在虛妄空無中,小黑孩兒睜着他一雙黑得能倒映星空的雙眼,長成了二十來歲的青年。而後,一天,二十來歲的青年在一次酒後鬥毆中,被人一鐵棍敲到頭上,就直挺挺地躺倒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他的身下蔓延出去的血紅得讓人眼睛發疼。
他身邊圍着一群人,不停地搖着他呼喚他,但他眼中的神采依舊一點一點的淡去,臉上沒有痛苦,沒有憤恨,沒有不甘,空茫茫地一片。
街道上的路燈不停變換,人群冷漠地在他身邊來去。圍觀的人們像看熱鬧一樣紛紛擾擾地議論,還有人掏出手機在拍照。
在他與唐昀視線相交的剎那,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走馬觀花般地在他腦海里飛速地掠了一遍,在鋼筋水泥的灰色城市裏,有一個人像狗一樣出生長大,然後又像狗一樣死去,沒有太多的哀悼,沒有太多的不舍,就像他來時一樣,無知無覺地再次離去。
然後記憶里便是一片黑,黑色之後又是一陣刺目的白光。
醫院裏,一個白胖胖的小孩兒降臨到世上,他透過小孩兒的目光,看到唐姥爺笑得像菊花一樣的臉,和他那哦呵呵的笑聲。
【我這輩子最大的理想就是,有家有親,有棟房子。獨門獨院,挖個魚塘。吃喝不愁,最好有肉……】
【這可真的是我的理想,我想了兩輩子就這麼點想頭……】
唐昀在空間裂縫裏說的話就這樣衝進了他的記憶里,時旻抬頭望着床上的唐昀,如果不是不小心看到了他那團漆黑的記憶,時旻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能想像,這個小胖子的心裏埋着這樣一段記憶。
所以,唐昀偶爾不合時宜的世故和成熟不是小孩兒式的故作偏執,而是因為他心裏住着一個黑色的靈魂。
時旻說不出來話,因為現在的唐昀就像他在黑色的記憶里看到的那個青年,躺在一灘血跡里,臉上無悲無喜,不恨也不留戀。
就像……他其實並沒有存在過。
時旻慢慢地伸手,捧住唐昀的臉,看着他的眼睛,“大寶……”
唐昀的眼睛裏一汪死水,無動於衷。
時旻用自己的雙手撐着椅子,把自己挪到唐昀的床上,伸出手臂,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抱住他。
唐昀眼睛動了動,身體依舊一動不動。
時旻將自己的下巴點在唐昀的腦袋上,像哄嬰兒似的,手掌搭在他的背上,輕輕地一遍一遍地撫着,手指輕輕地點着他的背。
他伏在他的耳邊輕輕地道:“大寶,回來,回到你的身體裏來……”
“大寶,我們必須離開這裏。”時旻幾乎是貼着唐昀的耳朵在說話,嘴唇看着就像沒動過一樣。
唐昀依舊無聲無息,時旻咬了咬牙,將他的臉掰向自己,眼底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后,他才道:“大寶,你必須回到你的身體裏,你媽還等着你去找她!”
唐昀一震,手指動了動,眼底微微凝聚了一些光彩,他望着時旻,像屏住了呼吸一樣,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但時旻說完這句話后,就不再說話,只是坐在床上,用被子一層一層地裹住唐昀,然後抱住他,雙手輕輕地在他後背撫着。
唐昀慢慢地半闔了眼,像睡去了一樣,蜷縮在時旻的懷抱里。時旻一言不發地抱了他很久,差不多有四五個小時。
病房的門被推開,一群唐昀沒見過的人走進來,唐昀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那群人很恭敬地站到床邊,望着時旻,時旻面無表情地望着他們,他們將時旻輕輕抱住,放到了輪椅上。
時旻的雙腿包裹着很多繃帶,仔細看還有些微的變形,像被完全打斷臣幾節之後,又重新組裝回去的一樣,時旻臉上毫無痛苦,他平靜地接受這些陌生人對他的幫助。
時旻被放到椅子上,那些人推着他出了病房的門。
他在離開病房前,深深地看了唐昀一眼,唐昀依舊毫無反應,但是眼睛卻牢牢地跟着時旻,直到時旻完全消失在門前後,他才收回了視線。
病房裏還有兩個人。
方晟赫和一位老人。
老人面如磐石,目光如炬,神情中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嚴峻審視,方晟赫規規矩矩地站在他旁邊,像一個時刻準備聆聽長者教誨的幼童一樣,尊尊敬敬,沒有一絲不規矩的地方。
好半晌,老人才啞着嗓子開口:“就是他?”
方晟赫點點頭,唐昀目中無人,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
老人又道:“好像傻掉了。”
方晟赫立即搖頭,“沒有,大伯,就是衝擊有點大,沒回過神,過幾天就好了,你看看他……”
老人皺着眉又看了會兒,轉頭又看方晟赫:“看不出來。”
方晟赫也皺眉。
老人:“你那天帶着妙言和淼言趕過去的時候,看到了什麼?”
方晟赫臉上出現了瞬間的微妙,“我也不確定我看到了什麼,我不是君也不是臣,那晚的行動本來沒我的份,但是我想讓妙言和淼言見識一下,就遠遠跟着……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和葉家的那個小子已經都失去意識了,其他人在善後和收拾。”
他看了看唐昀,發現他依舊木木愣愣的,他想了想,又壓低了點聲音,湊到老人耳畔,“大伯,他們和那隻年獸纏鬥了四五個小時。”
老人唔了一聲,臉上看不出任何起伏。
他和方晟赫又在屋子裏站了一會兒,才道:“好。”
方晟赫聞言頓時鬆了一口氣,“那大伯,這事兒我就去辦了。”
老人沖他擺擺手,“去吧。”
方晟赫離開,老人一個人站在病房裏望着唐昀。
他看了唐昀一會兒,微微嘆出一口氣,面容變得慈和,口氣也柔軟了下來,他望着唐昀,輕聲道:“好孩子,你不要難過,你以後就是方家人了。”
唐昀臉上肌肉動了動,終於有了一些反應,他慢慢地轉動眼珠子,將視線對焦在老人的身上,嘴唇動了動:“滾出去!”
老人平靜地望着他,並不為他的這種態度而驚詫或者動怒,他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才緩緩地搖頭,“你不知道你與葉家的那個小鬼鬧出了什麼聲勢,葉家的那個小鬼……已經讓一群人瘋了。”
“真的讓他們造出了一個君,瘋子,一群瘋子!”老人喃喃自語,而後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唐昀:
“葉家的人,守界六首的人,鹽鹼計劃的負責人……葉家的小鬼還有你。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覺醒了,不來找我們,而跟在了葉家的小鬼身邊。但是不管怎麼樣,你是個覺醒的臣,是方家的血脈,跟葉家的小鬼不一樣,你要回到我們方家。”
唐昀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其中有說不盡的嘲諷。
他平靜而不帶任何感情地:“滾。”
老人看着他,醞釀出一聲悠久的嘆息,搖搖頭,慢慢地走出病房。
病房只剩下唐昀一個人,他慢慢地躺下,平靜地閉眼,睡在病床上。
而在他閉眼的一剎那,意識網就像蛛絲一樣,一點一點地滲透了出去,並且極其有技巧地避過了很多點。
唐昀對自己意識網的控制更精確了,已經可以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一樣,讓他成為一縷蛛絲,只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只感覺自己想感覺的東西。
蛛絲似的意識避開了收在病房門前的兩個普通的臣,又繞開了站在走廊上,正在以全知全能視覺監視這一整層樓動靜的一個覺醒的臣。
他的意識跟隨着那抹蛛絲,不停地遊走,在這層樓里小心翼翼地窺探着,終於,在一間屋子裏看到了時旻。
時旻躺在病床上,臉上的神色很木然,他的床邊坐着兩個女人,另一邊站着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這些人都有一個特徵,跟時旻有幾分相像。
床邊坐着的兩位女人臉上掛着動人的笑意,她們用柔軟的聲音說道:“……家裏的房間已經收拾好了,我們正在幫你聯繫合適的臣。”
“你不用擔心,也許開始會有些不習慣,但慢慢地,你就知道了。這是一種讓人沉醉的天賦和力量。”稍微年輕一點的那個女人說道,她的氣色非常差,即使化了妝也難以掩飾。
最後,站在床的另一邊的那個男人拍板地說道:“你弟弟以後也會全權照顧你,他以後就是你的雙腿,你不用擔心。”
小一點的那位,大概十七八歲的年紀,也是一個覺醒的臣,他臉上對自己父親做出的決議沒有任何不滿,恭順地接受,點頭說是,“哥哥,以後我就是你的雙腿。”
唐昀的視線透過蛛絲,望着這一幕,覺得這些人簡直就像毒液一樣,他們的語言和神態化作一種恐怖的淬滿了毒汁的藤蔓,一點一點的,正在捆死一個人的靈魂。
時旻還在他的病房時,在他背上輕輕敲擊時留下的訊息:
【那個小姑娘被送走了,我們被控制住了。】
【我們必須離開這裏。】
【他們還不知道我們的具體情況。】
【走廊里都是覺醒的臣,他們分佈在……,你要繞開他們,用你的意識網,你跟他們不一樣,即使沒有我,你也可以繞開他們的。】
【你先探聽到小姑娘被送到了哪裏,然後來找我,想辦法給我傳遞消息,我找人把她接出來。】
【我們要一起離開這裏。】
最後,時旻輕輕留在他後背上的訊息:
【大寶,不是只有你經歷了天差地別的兩輩子……】
【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