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在鄉間的水泥小道上，一輛皮卡吧嗒吧嗒地開着。兩邊都是高高的綠化樹，樹和樹之間隔着十來米的距離,樹下面是村居和田地，田中綠油油的麥浪在夏風中，一波打着一波地翻滾過去。天際的雲很高,高遠的宛若一陣風來,就會散得無邊無際。
唐昀忍不住興奮地揮着手臂呦呵呦呵地大聲喊着，開着車的唐姥爺也被傳染了似的，呵呵地笑着,往來在路上行人和車輛忍不住沖這輛車側目。
時旻坐在皮卡後面的露天車廂里，用背包擋着自己的臉,第一百七十八次後悔自己上了“賊車”。上也就上了，自己居然還沒有堅定自己坐在車裏的想法，而是聽了唐大寶的慫恿，跟着唐大寶這個小胖子蹲在皮卡後面的車廂里。
“唉,你別傻坐着呀，你起來，起來……”唐昀伸手去拉時旻。
時旻冷着臉，用眼刀子割他的肉，陰測測地示意他趕緊鬆開爪子。
唐昀見狀，反而手上一使勁，把時旻硬給拉了起來，兩人扶着車底站着，唐昀指着不遠處的那座山嘿嘿直笑，“看到了沒，看到了沒，那就是我姥爺包的山頭。”
“嘿嘿，我姥爺的那就相當於是我的了。”唐昀化身蛇精病，扭着脖子跟他道，“來，叫聲大王聽聽。”
時旻：“……腦殘，滾開！”
被罵了，唐昀也不生氣，依舊沒臉沒皮嘻嘻哈哈地搭在時旻的肩膀上，用力拍着他的胳膊，“天天冷着臉有什麼意思？笑一笑會死嗎？”
“啊，世界多美妙……”唐昀笑，慢慢地放空心思，感受着拂面而來的風，望着遼闊的天際，山脈，以及依山而居的這群人。
他明明睜着眼睛，卻像已經閉上了一樣，他的視線沒有停留在任何一個點上，像是被放到了空茫之上，什麼都不在看，又什麼都看到了。
他看到遠處山脈之上頂端千年不化的積雪，他看到車過後，泥坑裏一隻小蟲子爬過，他看到，遠遠的地方，他的姥姥已經端着鍋剝着豆角等在了門檻邊。
村落里人來人往的聲音，某戶人家後院裏養的豬拱食的聲音，老土灶上水燒開后咕嚕咕嚕的聲音，以及遠遠的山林中，一隻松鼠躥過樹梢時留下的撲簌聲。
粗糧熬成的粥的香氣，麥田裏青青麥子的苦香味，剛路過的那家後院葡萄熟了的誘人甜味，還有遠遠地，山腳出一戶人家蒸起的饅頭的香甜味兒。
唐昀臉上的笑意由嘴角到達了眼底，一種濃厚的生的氣息從他身上瀰漫而出。
站在他身旁的時旻驀而一怔，轉過臉來看着他，待看清唐昀此刻的狀態后，眼底閃過驚愕。慢慢地，這種驚愕就變成了坦然和淡定。
他看着唐昀享受的模樣，發了會兒呆兒，車子一直朝着山腳處行駛，從村落旁邊繞過，他看着村子裏的居所和人們近了近了，而後從村居邊上擦過後，又開始慢慢離得遠了。
時旻又看了看唐昀，他還陷在那種微妙的狀態中，臉上的笑變得讓人欣羨。
時旻想了想，閉了閉眼睛，站到了唐昀身旁，悄悄伸手蓋住了唐昀扶在車頂上的小肥手，然後半闔着眼。
不一會兒，時旻像是也走入了唐昀的狀態，唐昀所感知到的一切似乎也一點點地呈現到了他的面前。
山、水、風、蟲子、人、松鼠、車、雲還有天和地，一切的一切，都像一首融匯好的詩，只待你輕輕張口，就能吟出這所有的美妙，而如果你真的開口，這一切又會像煙一樣消散。
“咔嚓——”車行到了半山坡的一個小院子裏，停住了。
時旻率先回神，收回了手，自然而然地用手肘搗了搗唐昀。
唐昀暈暈乎乎地看他，也跟着回神了。
“啊喲，我的大寶啊，可想死姥姥了！”
小院裏的唐姥姥將手裏的摘菜籃子一扔，就跑過來。
唐昀翻過車廂圍欄就蹦下了車子，往他姥姥懷裏一撲，語調音色和口音都十分一致地喊道，“啊喲，我的姥姥啊，可想死大寶了。”
時旻站在車上，嘴角抽了抽，慢慢地扭開了臉，暗忖，這小胖子的各種尿性終於找到了源頭。
唐姥爺從車裏下來，幫着把時旻和唐昀的包裹從車裏拎下來，看到唐昀自己蹦下來了，而時旻還沒有動，就要伸手去抱他下來，嚇了時旻一跳，趕緊從另一側翻身躍了下來。
唐姥爺笑呵呵，“小旻啊，在姥爺家不用客氣，就當自己家啊，自己家。”
時旻僵硬地笑了笑。
唐姥姥也終於從見到自己乖孫子的喜悅中回神，看到多了個白靜的小孩兒，疑問的目光投向唐躍寶。
唐躍寶拉過唐姥姥，想說這是城裏的可憐娃，被爹媽給扔出來歷練生活來着，但轉念一想，自己孫子又交代了，這城裏孩子心氣高，這麼說，人家會不樂意。
他便含糊幾句，用大寶的同學，一道兒來玩帶了過去，心裏還尋思着，這一路帶着時旻過來，也沒覺得有人跟着自己暗中保護這小孩兒啊！
難道真跟電視裏演的，這些暗中保護的人伸手都忒牛，一般人都還發現不了？
唐姥姥可不管這些，聽到是自己孫子同學，來家裏陪孫子過暑假，頓時樂得見眉不見眼，她這個年紀，不就喜歡小孩兒多點熱鬧點嘛。
當場，她熱情地表示要把給唐昀收拾出來的屋子讓給時旻，她另去給唐昀收拾一間屋子。
唐昀聽了可不樂意，唐姥姥給他準備的房間，肯定是按最高規格來的，讓給了時旻，再給自己弄一間，怎麼也趕不上了。
於是他眼珠子一轉，當場巴拉到時旻身上，膩膩呼呼地表示，自己跟時旻那是過命的兄弟，比親兄弟還親，分什麼你的我的，只有“我們的”，所以唐姥姥不用費事了，他倆一道兒住，妥妥的很不錯。
時旻額頭青筋抽了抽，要開口反駁。
唐昀一見急了，伸手一把捂住時旻的嘴，還怕他用臣的力量掙脫，先一步把自己臣的力量給調用了。
他樂呵呵地跟唐姥姥道，“姥姥，別這呀那的，就這麼定啦，姥爺，你把行李給我，我們去房間裏把東西放下。”
唐姥爺擺擺手，“不用，你倆走着就行，這點兒東西，還累不着我唐躍寶。”
十年前，唐靜的未婚生子在村子裏畢竟算是鬧出了一把風雨。唐姥爺做了一輩子的村幹部，平生最好面子。因為這事兒，天天被人在背後戳着脊梁骨說三道四的，最後受不了，索性在自己承包的山地里起了一座二層樓的小房子。
現在他給唐昀和時旻安排的房間在二樓，開窗就是後山的一片大林子，空氣清新，景色怡然，自是沒話說的。
連高冷了一路的時旻，進屋就享受到了一陣山間林風拂面而來的滋味兒，臉上神色都鬆快了很多。
原先他還想着，怎麼跟唐家二老說，自己不想跟唐昀擠一個屋子，另外隨便給他一間就行。但在進入這屋子后，這個想法立即消失殆盡，哦，不是消失殆盡，而是換成了怎麼把唐小胖給擠走，獨佔這屋子。
唐昀一進屋，就舒服滴眯起了眼，已進初夏，他一身小肥肉最受不住熱，這屋子顯然是唐姥姥給他特地安排的，幸好他剛剛沒鬆口。他美滋滋地在心裏給自己點贊。
因為在省城歇了一夜，而後又是跟着唐姥爺的皮卡車一路賞風賞水的回來的，唐昀一點兒沒有什麼路途疲憊一類的。
待把行李放下后，唐昀就躍躍欲試地望着窗外的後山。唐姥爺又是好笑又是驕傲地敲唐昀的腦袋，“還有兩個多月呢，急什麼？先休息休息，等中午吃了飯，下午先領你們上山上轉轉。”
唐姥爺包的真的能算上個山頭了，但並不是唐昀一開始在路上看到的那座大山，而是與大山相依的一座小山丘，小山丘海拔不高，坡度也夠緩，依着村子這邊的幾十畝地都被唐姥爺包下來了。
因為依靠着大山，有一條小溪流直接從大山上流到這邊，再加上唐姥爺會經營，又特別信風水，每一處地的規劃都是在原先的山地上進行的適度改良，所以才有了今天這格局——山清水靜風好，宛若給自家圈了一座純天然的大花園。
中午，唐姥姥整了一大桌子的農家菜，小溪里撈出來的各類小魚燴成一大盆雜魚鍋，香甜滑嫩；昨天就去村裡切的豬肉，整了一大盆醬燒排骨，鮮鹹味美；還有冬天市存下來的冬筍，悶了一鍋紅肉燒筍，好吃得讓人差點兒舌頭都吞了下去。
另有各種後院的時蔬，還有應季的野菜，最妙的還是唐姥姥一手農家泡菜的手藝，泡製的各種青果小蘿蔔條的，一口一個嘎嘣脆。
唐昀吃得根本停不下來，倒是時旻，似乎很久沒有這樣一桌子人坐在一起正兒八經吃頓飯了，他端着碗，傻愣愣地對着一桌子菜，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
唐姥姥早趁着人不注意，朝唐姥爺打聽了時旻的具體狀況，一聽那個心裏軟的啊，尤其再把他跟自家大寶一比，頓時覺得這城裏人當爹當媽的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小小一個孩子就敢這麼折騰，這麼好看一小孩兒，要是叫拐子給拐了，看他們哪裏哭去。
哦，應該不會被拐掉，不是說了嘛，有人會暗暗地保護的。唐姥姥很入戲，裝作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把各種小情緒掩飾得很好，只是怎麼掩飾也掩飾不住她越看時旻越順眼的熱情。
唐昀只顧着自己吃，唐姥爺一個大老爺們也只會說官面上的招呼話，所以唐姥姥就出手了，刷刷幾下，把時旻的小飯碗給蓋成了山。
“小旻啊，吃！別客氣，姥姥這兒沒啥好的，但吃的你放心，都是你們城裏人喜歡的……那什麼，對，天然的，不污染的！反正好着呢！”說起這個，唐姥姥頗為得意，“這兩年，年年有人特地來我們家找我們老兩口收農產品，給得份額還特別高！”
時旻看着自己碗裏高高的一摞菜和肉，嘴角抽了抽，勉強露出一個笑，順着唐姥姥的話稱讚了幾句。
唐姥姥頓時更加眉開眼笑，心情好得沒邊兒。
唐昀在旁看着心生嫉妒，長得好就是不費力，瞧瞧，時旻那幾句不痛不癢的誇獎才算個什麼樣，連小爺我三分之一的功力都沒有，都能哄得姥姥拿他當寶。
想到這兒，唐昀這輩子第一次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減肥的可能性。結果還沒思考到一秒鐘，就被唐姥姥從廚房裏新端出來的一盤醋溜藕片給吸引了目光。
他甩開了膀子稀里呼嚕地吃開了，減肥不減肥地便扔到了腦後去了，吃着吃着，眼角餘光一瞥，發現時旻吃得越發艱難的樣子。
時旻捧着碗，吃倒是吃得很認真，但每一口飯菜都顯得有些食不下咽，往下吞飯菜似乎像酷刑似的，吃下去后，還要僵硬地對唐姥姥笑笑，表示自己對飯菜很滿意。
不過從沒和時旻一道兒吃過東西的唐姥姥和唐姥爺卻看不出什麼不對，只是單純地認為，城裏小孩兒吃飯就是斯文，再者，也不是誰都像他家大寶一樣的能吃是福。
唐昀腦中靈光一閃，忽然就想到自己最初聽到的關於時旻的各種事情里有一條：“……他可怪了，吃飯的時候，肉是肉，菜是菜，肉跟菜混着一起燒，他就不吃，而且吃肉也吃的少，好多都不吃…”
唐昀嘴角抽了抽，頗有些不可置信地側目瞄時旻——這小子還真有這窮講究的酸性啊？他還以為孤兒院那些小屁孩兒隨口杜撰的呢！
他用筷子撓了撓下巴，一把搶過了時旻的碗，嘩啦啦全蓋到自己碗裏，然後把空碗遞給時旻，戳了一些蠻橫地沖唐姥姥道，“姥姥，我是你大孫子，還是他是你大孫子啊，你咋盡顧着他啊？這都是我喜歡吃的！”
唐姥姥和唐姥爺雙雙一愣，根本沒料到唐大寶居然來這招兒。
唐姥姥尷尬地朝時旻笑了笑，而唐姥爺則直接啪地放下了筷子，抄起門邊的掃把就要給唐昀一頓竹筍炒肉，“臭小子，唐靜就是這麼教你的！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唐昀一瞧，嘩一下驚了，碗一放，就往外跑。
卧槽，長這麼大，唐姥爺可沒這麼干過啊，對他向來是百依百順，沒想到不動則已，一動就直接跳過最輕量的，直接抄傢伙！
唐昀沒想到自己這輩子第一次扮了一次熊孩子，代價就這麼沉重。
一頓好好的中飯在雞飛狗跳里結束了。
下午唐昀也沒法出去逛了，蔫蔫地趴床上，光着腚兒讓唐姥姥給擦藥，時旻唇線綳得有些緊，站在一旁看。
唐姥姥一邊給唐昀擦藥一邊絮絮叨叨地說，“大寶啊，你可別生你姥爺氣，實在是你今天太不像樣兒，小旻還是你同學呢，又一個人出那麼遠的門到咱們這兒，你怎麼能這樣做呢？那都是村裡不懂事的熊孩子做的，大寶你可從來沒這樣過，不怪你姥爺今天生氣……聽姥姥的，啊，一會兒給小旻好好道個歉，這事兒就好啦。”
唐昀哼哼唧唧，不直接回答。
唐姥姥給他擦好了葯，葯沒幹，叮囑唐昀要晾一會兒，又摸了摸他腦袋，才下樓去。
唐姥姥走了之後，房裏只有唐昀和時旻兩個人，窗戶開着，林風一陣一陣地吹進來，吹得唐昀屁股涼颼颼的。
他瞥一眼時旻，哼道，“想笑就笑，憋得胃疼。”
時旻這才哭笑不得地上前，眼底透着笑意，顯然唐昀這幅凄慘的模樣愉悅到了他，“誰讓你好的不學，學人家熊孩子。”
唐昀氣堵，后槽牙都咬碎了，心裏暗恨，也不想想老子為了誰？
晾了一下午後，唐昀腚兒上的紅腫才消了下去，他感到好受點了，便把時旻一人扔屋子裏，顛兒顛兒地跑下樓找唐姥爺膩歪去了。
等到吃晚飯的時候，唐昀和唐姥爺好得已經完全看不出中午才挨了他一頓揍，飯菜上桌的時候，唐姥爺特地找了個墊子給唐昀墊在屁股下面。
唐昀一邊抽着冷氣一邊樂呵呵地坐下。
唐昀中午畢竟鬧了一出，雖然唐姥爺揍過了，唐姥姥也批評過了，但是終究是自己外孫，揍歸揍，心裏還是有些心疼的。
從一定角度來看，唐昀鬧那一出，也不過是小孩子心性，見姥爺姥姥對外人好，吃了回醋。對此，唐姥爺和唐姥姥心裏反而有點變態地覺得挺受用，但是受用歸受用，家教卻絕不能手軟，於是唐昀挨了一頓飽揍。
基於午飯那頓雞飛狗跳，晚飯的時候，唐姥姥堅決不再自己動筷子給時旻布菜舀湯，只口頭上熱乎地招呼着吃吃吃。
唐姥爺也擔心自己孫子一會兒再吃醋了，又鬧上了，所以對時旻的熱情只藏在眼睛裏，嘴上動作上，顯得剋制多了。
一頓飯吃下來，唐昀瞥見時旻這頓倒是吃得自在多了，也安生多了，很多菜也挺得他意。飯、菜、肉也都吃了不少，但還真如之前聽說的那樣，葷和素混在一起燒的，他就不碰。純素菜，或者純葷菜，他都吃，總的來說，素菜吃得多，葷菜吃得少。
唐昀撇撇嘴，暗忖——德性。
恰好被時旻眼角餘光瞟到，時旻微微一怔，手上動作停了停，聽到唐姥姥又招呼起來，他才微微勾了個笑，點頭表示飯菜很好，很合胃口。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章走生活和感情~發現我果然還是擅長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