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情人相怨艾
朱祐樘誘殺談一鳳,又設計叫張均枼親自將談一鳳送上死路,此事於張均枼而言,本身便極是殘忍,何況張均枼親眼望見朱祐樘動用錦衣衛隊射殺談一鳳,只怕此事張均枼這輩子都不能忘懷,通俗來講,這張均枼想是要與朱祐樘徹徹底底的僵了!
再說朱祐樘,張均枼當著他的面,抱着談一鳳口口聲聲說還念着舊情不忘,他自然也是滿腹憎恨。換作尋常人家,倘若妻室還與舊情人有所苟且,那已是一口忍不了的惡氣,又何況朱祐樘身為天子,居於天下萬民之上,他的皇后與自己的大臣藕斷絲連,他又豈能不怒!
談一鳳咽氣,朱祐樘親眼望着張均枼將談一鳳的屍體抱在懷中,那一聲聲慟哭,於張均枼而言或是撕心裂肺,卻也叫他心如刀割。
她痛,他也痛!
他痛在原來張均枼與他夫妻十六年有餘,心裏頭一直裝着的卻是另一個人。
至少,在他看來,張均枼愛的,的的確確就是談一鳳。
可朱祐樘到底是愛張均枼的,如今尚有一支錦衣衛隊在此,他便也給足了張均枼面子,他只待她抱着談一鳳的屍體哭夠了,方才示意錦衣衛上前將談一鳳的屍體抬走。
張均枼早已絕望,叫她絕望的,並非僅是談一鳳的死,更多的,卻是朱祐樘算計她,算計她親自將談一鳳送入地獄。
她既已絕望,現下望見錦衣衛快步靠近她與談一鳳之時。便也不再躲避,亦是面無表情,只是任由他們將談一鳳的屍體抬走。
張均枼恨透了朱祐樘。朱祐樘也恨透了張均枼!
待錦衣衛將談一鳳的屍體抬走,朱祐樘望見張均枼仍癱坐在東安門下不起,也依舊是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雖有幾分憐惜,卻多少是有點怨恨的。
南絮見談一鳳的屍體已被抬手,而張均枼仍坐在地上不起,唯恐張均枼因此事惹來殺身之禍。便側首朝朱祐樘望了一眼,卻見他目光冰冷,面色僵硬。凝着她陡然拂袖,轉身便頭也不回的回了宮去。南絮一心想要張均枼去同朱祐樘認錯,可她也知張均枼素來是倔脾氣,如今自然是勸不動她。眼下最為要緊的。還是得先將張均枼帶回坤寧宮,至於旁的事,且等回了坤寧宮再說也不遲。
望着朱祐樘的身影愈漸被黑夜吞噬,南絮終於回首,疾步近前將張均枼扶起來,輕喚道:“娘娘,外頭涼,咱們回宮吧。”
張均枼並未掙脫。也不曾說什麼,反而是一聲不吭的由南絮扶着站起來。轉身亦是朝東華門走去。
朱祐樘回了乾清宮,思慮良久,他早聽聞張均枼與談一鳳之間曾有過一段情,卻始終不願相信,如今即便他親眼見到他們二人那般,也依舊強迫自己不去相信,他告訴自己,那不過只是表面上的,其實張均枼還是愛他的。
他怎麼也不相信,曾經為了他,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顧的女人,豈會不愛他!
所以,他今日勢必要去找張均枼問個清楚!
朱祐樘心平氣和的走至坤寧宮之時,僅僅望見張均枼一眼,便徹徹底底的相信了她與談一鳳的事情。
他只見張均枼渾身是血的坐在妝枱前,對着一支帶有裂痕的玉笄望得出神,那支玉笄他是知道的,那是談一鳳親手雕刻送給她的,他以為,那支玉笄已被張均枼親手埋了,卻不想,原來自始至終,她都將那支玉笄收着。
果然!果然!果然張均枼心裏頭一直牽挂着談一鳳!
原來從一開始,他便是一個替代品!
真真是天大的笑話!
朱祐樘將南絮遣出去,兀自回身帶上了門,而後轉身朝張均枼走去,凝着她久久方才冷冷喚道:“枼兒。”
張均枼卻仿若未聞,依舊對着那支玉笄望得出神,朱祐樘自知她始終聽着,只是不願面對他,他便也不再耽擱,直接道:“你既然一直都沒有將他放下,為何不告訴我,你伴我左右,心裏想的卻是他,你這樣對我公平么!”
聞言張均枼目中忽然有了些神韻,她頓了頓,忽然冷笑一聲,抬眸望着朱祐樘,問道:“陛下若是知道了,那他還有命可活么?”
朱祐樘怔住,許久方才氣得直點頭,略是斥道:“素來聽聞你與談一鳳有染,我原本不信,原來竟是真的!”
“我與他有染?”張均枼低聲自嘲,只道:“陛下說得對,我與他有染。”
張均枼話音未落,朱祐樘陡然俯身握住她手頸,瞪目凝着她,恨恨道:“張均枼,你果真有本事,竟能瞞我十六年!”
見朱祐樘如此,張均枼也不再唯唯諾諾,她掙脫開朱祐樘的手,渾渾噩噩的站起身,與朱祐樘相視,忽然冷笑道:“對!我瞞你十六年,就是因為你傻!因為你好騙!”
這一番四目相對,二人皆沒有閃躲,朱祐樘怔怔不語,張均枼繼而斥道:“我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該談婚論嫁,可你為什麼要拆散我們!為什麼要拆散我們!”
朱祐樘聞言愈加慍怒,言道:“我何時拆散你們!你們青梅竹馬也好,兩小無猜也罷!談婚論嫁與我又有何干!當初可是你自己進宮的,難道是我硬拉着你選妃的嗎!”
話音方落,張均枼緊接着反斥,只道:“確是我自願進宮選妃,並非旁人相逼,可我素來無心太子妃之位,你卻以錦衣衛百戶之身,千方百計接近我,說服太皇太后選我為妃,你這又是何意!當年我被汪直設計落水,你何故救我!你當初就該任由我淹死在水裏!”
朱祐樘依然瞪着她,只點頭道:“我如今後悔了!我後悔當初救你!我當初就該讓你死在水裏。我還要親眼看着你在水裏掙扎,聽着你喚我救命卻拍手叫好!”
“那你為何還要救我!”張均枼說罷,緊接着微微移步。愈發靠近朱祐樘,斥道:“又為何要殺他!”
張均枼不願給朱祐樘說話的機會,繼而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動用錦衣衛隊殺他!朱祐樘,你好殘忍!”
話音未落,朱祐樘陡然反身拔劍架在張均枼肩上,斥道:“我殘忍!難道你就不殘忍么!你我夫妻十六年,這十六年。你可曾真心待我!你欺我瞞我,為的是你的榮華富貴,為的是你張家至高無上的地位!你心心念念談一鳳。那我呢!我又算什麼!我僅僅只是你謀權的工具!僅僅只是你謀權的工具而已!”
自朱祐樘說罷,東暖閣中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張均枼抬眸望着朱祐樘,雙目淚水充盈其中。她良久方道:“對。你只是我謀權的工具。”
朱祐樘雖將劍架在張均枼肩上,卻始終不曾將劍鋒朝張均枼脖子上移去,怎料張均枼卻是自己朝劍鋒移去,朱祐樘本是怔怔,忽見張均枼脖子上滲出一絲血跡,連忙將劍收回,扔至地上,而後凝着她。許久終於轉身出了去。
自那日大吵一架,朱祐樘便下令將張均枼禁足。不準張均枼出去,他也從不曾去坤寧宮看過張均枼。
宮中歲月本久長,於傷心人而言,更是一日三秋,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熬到了年關。
今日是除夕,乾清宮家宴,理應不能少了張均枼。
朱祐樘想撤了張均枼的禁足令,也想看看她,可他一想起當日她說的那番話,心中便是怨恨不已。
他趴在書案前,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夢到六歲時張均枼冒死救了他,夢到十六歲時張均枼誤闖絳雪軒衝撞了他,還夢到十七歲時他坐在菩提下望着張均枼彈《鳳求凰》,他夢到很多很多以前的事,那些都是他與張均枼二人之間的往事。
夢裏發生的事,都是真的,唯獨一件,張均枼握着匕首毫不猶豫的刺入他心口,看來亦真亦假,叫他難以捉摸。
朱祐樘驚醒,張瑜侍立在一旁望見,便問道:“陛下夢魘了?”
聞言朱祐樘並非直接答他,只是頓了頓,方才道:“朕夢到皇后了。”
張瑜笑道:“陛下夢見皇後娘娘,那可是好事啊。”
朱祐樘側過身子,面朝著他,淡淡道:“朕夢見,她要殺朕。”
張瑜聽言一驚,只道:“陛下這是什麼話,娘娘豈會殺您,這夢都是相反的,怕是陛下多心了。”
朱祐樘黯然,未語,張瑜見他如此,便提醒道:“陛下,今兒晚上乾清宮家宴,您看,要不要請皇後娘娘過來?”
乾清宮家宴,歷年都是張均枼與他一同操辦的,而此回,操辦家宴的,卻僅他一人。
朱祐樘長吁了一口氣,站起身朝殿外走去,一面又強顏歡笑道:“枼兒性子倔強,若不是我親自過去請她,她必定不肯過來。”
聽聞朱祐樘如此說,張瑜自然一愣,朱祐樘言語間略顯歡喜,又說此番話,想必是要主動與張均枼和好了,愣歸愣,張瑜這心裏頭總歸還是有些欣慰的。
朱祐樘與張瑜走至坤寧宮外頭,遠遠便望見張均枼站在殿外西暖閣窗前的樹下,微微仰面望着天,而面容憔悴,神情依舊消沉。
望見張均枼如此,朱祐樘自然想探聽她這是做什麼,便在宮牆后遠遠望着,只聽聞張均枼黯然問道:“姑姑,你說他還會回來么?”
朱祐樘聽聞張均枼這麼問南絮,瞬間愣住,這麼久了,張均枼果真還記掛着談一鳳么!
南絮淺淺一笑,依舊溫婉道:“會,今日除夕,他一定會回來看娘娘的。”
“真的么?”張均枼呢喃自語,又道:“可本宮怎麼覺得,他好像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南絮自是聽去了,便言道:“怎麼會,娘娘別胡思亂想了。”
張均枼目光獃滯,她淡淡道:“本宮方才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娘娘夢到他了?”南絮語出略帶微笑。
張均枼亦露出久違的笑容,她道:“本宮夢到他了,夢到六歲時的情景,還夢到十六歲時的情景,一切都那麼熟悉……他還抱着本宮,對本宮說,枼兒,你終於不用再等我了,我回來了。”
聽至此,張瑜也始終覺得張均枼與南絮說的是談一鳳,望見朱祐樘臉色果然鐵青,他便有幾分惶恐,朱祐樘緊緊蹙眉,轉身淡然語道:“走吧。”
索性朱祐樘忍了,這是叫張瑜暗暗在心底慶幸的。
張均枼滿心期盼朱祐樘過來,可方才朱祐樘過來,她卻全然不知。南絮回她道:“娘娘夢見陛下,那可是好事啊。”
方才朱祐樘夢見張均枼,彼時張均枼也夢見了朱祐樘。
朱祐樘夢見他與張均枼從前的事,張均枼夢見的是她與朱祐樘的種種過往。
也不知這到底是天定緣分,還是一個巧合。
如今竟連南絮與張瑜接的話都這般相似,這果真只是機緣巧合么……
張均枼良久方才轉過身,面朝著南絮,淡然道:“可本宮,夢見他下旨廢后,還將本宮打入冷宮。”
南絮聞言一驚,忙道:“娘娘這是什麼話,陛下豈會廢后,更莫說是將您打入冷宮了。”
張均枼黯然,言道:“可本宮方才夢到的事,都是真的,如今廢后一事,只怕也不遠了……”
南絮緊接着道:“娘娘怎的胡思亂想,常說夢都是相反的,娘娘夢到廢后一事,想來也不是什麼真事,相反的,指不定陛下這幾日還會親自過來找娘娘呢!”
張均枼未語,臉色依舊是蒼白,南絮見她如此,唯恐她又胡思亂想,便道:“娘娘,今日是除夕,晚上乾清宮家宴,想來陛下會請娘娘過去。”
聽聞此事,張均枼方才回了神,側首望着她,問道:“陛下會親自過來么?”
南絮望見她不再像原先那般消沉,便頷首笑道:“會,當然會,陛下已是許久不曾見過娘娘,必定甚是想念。”
張均枼聞言自然歡喜,笑意亦浮上臉頰,不久卻又忽然收起笑容,黯然垂眸,她抬手一齊輕撫臉頰,抬眼望着南絮,問道:“本宮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醜?”
“娘娘一向是美人坯子,而今只是臉色有些差,待進去梳妝打扮一番,定然也如往日那般美貌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