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冬結(六)
何有田對於回家路上又三批不同的人馬等着收拾他是一無所知的,他背着書簍出了金槐鎮,遇上了迎面而來的何有棟。他不禁有些得意,原來這個所謂的大哥見着他總是陰陽怪氣的,尤其是在他腿不好的那幾年裏,逮着機會說他浪費家裏的糧食,可是如今卻要眼巴巴地來接他。
“老二!”
何有棟一看到何有田就奔了上去。他原本還有些猶豫不定的,可是見了面后就下定了決心,凡是向前看嘛!
路上沒有別的行人,何有棟無所顧忌,噼里啪啦一息不停地把自己如何從高寡婦那裏得知容藍要伏擊他的事情說了。
何有田臉上的得意瞬間消失,臉色越來越難看,尤其是何有棟說到知道是他殺了太叔公的時候,他的臉黑得都能滴水了。
何有棟見他雙眼泛紅,似乎是恨不得張口咬死他的樣子,不由得心裏發顫,咽了口唾沫才討好地說道:“老二,我是站在你這邊的,咱們是一家人,我不會讓外人害你的。你放心,這路上只要有大哥在,容藍就別想動你一絲一毫……”
何有田略顯嘲諷地說:“那就多謝大哥了,弟弟不會忘了你的。”
他當然不會忘了何有棟,等解決了容藍后他再慢慢料理他。吃一塹長一智,他可不會容許在何桃和高寡婦之後再來一個握着他把柄的人!
“我就知道你是個有良心的人!”,何有棟卻絲毫也沒有自覺,還大大咧咧地拍了何有田一下,然後又繼續說:“老二你打算咋解決容藍啊?現在也不知道她人到底在哪……”
何有田沒有說話,他倒是希望容藍此刻正在路上等着他。他佔了先機所謂的伏擊就成了笑話,容藍不在那才叫一個麻煩呢!
“沒了容藍高寡婦也是麻煩,不過,我敢打包票,她沒把這事告訴容藍以外的人…….”,何有棟說著偷瞄了何有田一眼:“你不用擔心她沒了以後會有別人高發你。”
何有田言不由衷地說:“多虧大哥你,不然我就得不明不白地被她壓制一輩子……”
躲在路邊樹林裏的容藍夫妻倆密切地關注着何家兄弟二人,因為離得遠,他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自然就不知道自己的計劃已經暴露了,他們耐心地潛伏着,只等何有田二人進了前方的密林后就動手。
近了,近了,眼看着何家兄弟沿着大道穿入了密林一段,在確認了周圍沒有別的人後,容藍丈夫金青崖深吸一口氣舉起了弓,搭上箭矢瞄準了何有田。
容藍屏住了呼吸,可是金青崖卻一直保持瞄準的姿勢沒有放箭。她不由得急了,壓低聲音道:“青崖,難道你不願意了?”
金青崖聞言放下了弓箭,痛苦地說:“這是殺人吶,我……”
“那個根本不是人,是畜生!”,容藍斬釘截鐵地說,她拉着金青崖的手哀求道:“青崖,就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要幫我的……你不要把他當成人,就當做你平時打獵一樣,反正他本來就是個畜生不如的東西!”
“我……”,金青崖依然有些猶豫。
容藍很是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伸手奪弓:“自己來!”
“籃子,你讓我再緩緩……”
“再緩緩?再緩緩人都走了!”
金青崖這才一咬牙又搭上了箭,再次瞄準了已經走遠的何有田,容藍緊張地拽住了他衣服的後面,屏住呼吸,然後她聽到“嗖”的一聲,緊接着是遠處傳來的驚叫聲。
“中了么?”,她問道。
金青崖點頭:“應該是中了。”
“走,咱們靠近點去看看!”,容藍不放心,還是要親眼看到才行。
夫妻倆正要從掩體后現身的時候聽到密林里有喧嘩聲傳來,他們嚇得趕緊又躲了回去。
“這下咋辦啊?”,容藍慌了。金青崖也是射獵的好手,他說射中了何有田就肯定是中了,可是射到的地方是否致死那就不一定了。怎麼就這麼巧,剛好這個時候有人路過了呢?要是這些人發好心救了何有田他們就前功盡棄了。
事實證明容藍想多了,因為這突然出現的不是普通路人,而是顧誠派出來的家僕。
金青崖看清楚了來人的打扮后鬆了一口氣,小聲說道:“別急,這些是逃難的流民,不會多管閑事的,說不準看到了還會繞路走呢!”
顧誠也是謹慎的人,何有田有功名在身,不比尋常人死了就死了,他吩咐家僕扮成了流民,下手。流民么,這時候戰事剛結束,流民多得是,誰知道是哪兒的流民下的手呢,就是神捕在世也找不到所謂的真兇。
顧誠的長隨是顧家的家生奴才,隨了主家的姓,單名一個寶字。顧寶為人機靈,又與顧誠從小一起長大,倆人雖然主僕名義實際上卻好得跟同穿一條褲子的親兄弟似的。顧誠被人設計自然是火大的,可是顧寶卻比他這個正主還要憤怒三分,主子在他的照看下差點出事,這是他的失職。
領了顧誠的命令后,他就下定了決心一定得顧誠出了這口氣。他帶人在密林里等了三天,終於等到了目標,以及目標的同行人。
他略微猶豫了一下,當看清楚何有棟的打扮后,他以為何有棟是何有田家裏派來接他的僕人,正要下令一網打盡不留活口,何有田就被不知哪兒射來的一箭正中胸膛。
顧寶傻眼了,這又他娘的是咋回事啊?!
是山賊還是流民,還是說遇到了長毛的殘兵了?各種猜測一閃而過,顧寶緊張得不得了。
可是那一箭之後就沒了別的動靜,像是在說這一箭就只是為了射中何有田,他不由得心中誹腹,這何有田倒是有大本事的——惹事的本事!
他不再多想,當下決定從密林現身。
何有田中箭倒地,何有棟嚇得當場腿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放開嗓子就大叫起來,聲音未落又看到一群流民突然從林子裏鑽了出來。他嚇得差點沒當場尿褲子,雙腿卻神奇地恢復了力氣,趁着流民還未靠近一趟就跑。
哪兒還管何有田的死活啊,抱住自己的小命要緊!
“大哥,救我,救我,大哥……”,何有田朝何有棟伸手呼救。
“趕緊逮住他……不,不用追了,咱們撤!”,顧寶原本想把何有棟弄回來一起做掉,略思考後就放棄了這個想法,留個證人證明流民生事也是不錯的,更何況如今情況不明,還有第三方人馬在呢!
顧寶走到嚎叫呼救的何有田跟前,一腳踩在他沒入他胸腔的箭頭上,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你這賤種!居然想害我家少爺!”
“是你?!”,何有田與顧誠相交半載,對他的長隨自然是不陌生的。
一開始他也以為是流民,直到此刻才看清楚所謂的流民居然是熟人。他徹底絕望了,如果是流民就好了,流民為財,顧寶卻是要他的命啊!
顧寶冷笑一聲拔刀捅向了何有田的心口。
“不要……”
不要殺我,我還有遠大的前程,我將來會中舉、中進士,我會做大官……我要讓所有之前瞧不起我的人後悔曾經輕視我,我要……
何有田的話沒能說出口,顧寶的刀很鋒利,“噗嗤”一聲刺破了他的心臟。
死亡來得又急又快,在他失去生命前的那短暫一瞬間,何有田看到了太叔公,看到了容瓶,看到了羅神婆,他還看到了大周氏,也看到了王瓊花,還有何富家和小周氏,一張張的熟悉的臉閃過,最後是陳芸的臉。
那是十三歲的陳芸,她眼角含笑,俏生生地看着他,落落大方,正如他們初次見面時一樣。他好想摸一摸她的臉蛋,可是他的手不過微微抬起一點又落了回去,他的生命走到了終點。
一切終是徒勞……
顧寶為了保險起見,起身以後又蹲下來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這才帶人匆匆從密林的另一邊走了。
容藍和金青崖一直耐心地等着,顧寶等人走了以後,他們才來到密林里。容藍見到何有田慘烈的死狀,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做出什麼表情,獃獃地站在那裏,良久才輕聲說了句:“小妹,你的仇已經報了,你安息吧。”
這世上有許多巧合。
傅石想要辦了何有田,他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何有田卻恰巧被另外的人弄死了,他沒能及時趕到。雖然這種事也沒有什麼好爭取的,敵人死了就是死了,並不是一定要自己動手。
可是,對於傅石而言這個巧合不巧之處在於,他沒能弄死敵人,卻有人要他去為敵人報仇。
報仇?可啥玩笑!老子心裏正舒坦他死了呢!
傅石只差了一步,他遇到了狂奔逃命的何有棟。
傅石很不喜歡何有棟,因為他是何桃與何家鬧翻的罪魁禍首。
他自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何桃是爹娘健在卻因為別人的原因不待見她,換位思考後他覺得自己媳婦實在是太可憐了。
即使何桃無數次地說不在乎“所謂的娘家人”,她的娘家人只有何有梁和何蓮,傅石依然覺得她心裏其實是很傷心的,覺得她其實是不想鬧到那個地步的。
因此當他何有棟抱着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妹夫,老二被流民殺死了,你要給他報仇啊”時,傅石條件反射一腳就將他踢翻在地。他心裏甚至有些可惜,流民咋就沒把你一起給弄死了呢!
不過,傅石還是決定去看看所謂的案發現場,去確定何有田是不是真的死了。
巧了又巧的是,他這一去居然遇到熟人了。
這個熟人,指的是從上京城趕回來的何有志、念宗一行人。
“叔叔!”
時隔半年後再見,念宗似乎忘記了自己之前有多麼畏懼傅石,一看到他就直接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朝他跑過去。
念宗的兩個書童柳江和王倉以及照顧他起居的羅七娘也跟着下了馬車,規規矩矩地朝傅石行禮道:“老爺”。
傅石自然不會拿出對待何有棟的態度來對念宗了,他笑着翻身下馬把念宗抱了起來,還顛了幾下,說了句“像是重了不少”,最後還像對雙胞胎那樣親了親他的臉蛋。
親完了以後傅石自己覺得不自在起來,他感覺似乎周圍人的眼神都不對了,他略不自在地打了個哈哈。
念宗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嬸嬸經常親呢,可是叔叔從來不親我的,一定是因為太久不見想我了!
“老二啊,你死的好慘吶……”
何有棟的一生哀嚎將這對不着調的叔侄拉回了現實,是了,這兒可不是敘舊的地方,地上還躺着一個剛死不久的人呢!
“我害怕!”,念宗“哎喲”一聲捂住了眼睛。
傅石將他放在了一個巨石衛的馬背上,示意那個巨石衛看着他,然後朝站在屍體旁邊的何有志走了過去。
何有志臉色發白,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完全沒注意到他的接近,傅石心想讀書人就是膽子小啊,這點毛毛雨的場面就被嚇成這樣了。他又看了一眼馬背上捂緊了眼睛的念宗,心裏暗下決心以後要好好操練念宗。
傅石看了一眼地上的何有田,胸前一箭,心口一刀,氣管也被割了,唔,臉上還被劃了幾刀……這流民也跟何有田是私仇的吧?
“這可咋整啊,我咋跟二叔、二嬸說啊,老二是他們的獨苗苗……”,何有棟哭着哭着就愣神了。何有田是二房的獨苗苗,他死了二房就絕嗣了,老三又已經分家出去了,以後家裏的房子、土地就是全是他何有棟一個人的了么?他以前咋就沒想過老二死了對他有這麼大的好處呢?
還有,何有田死了,死在了流民手裏,以後也不擔心容藍報仇扯出太叔公的事情了……何有田死了比活着好啊!雖然比不上他日後飛黃騰達了提攜家人的好,可是人都死了,想太多沒用啊!死了也好啊!
何有棟想着想着就哭不出來了,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繼續開嚎:“老二啊,弟弟啊,你運氣不好啊,好不容能回家了,又遇上那些天殺的流民啊……往常我就說過你的,別一天到晚窩在屋裏看書,要多活動活動,要是你能跑快一些的話,哪會跑不過流民啊,咱倆可是一起跑的啊,我跑過了,你沒跑過啊,跑不過就沒了命啊……”
何有棟還不忘乾嚎着為自己洗白。
傅石實在是不想理他,就轉身跟依然在發獃的何有志說起話來:“有志,你們咋突然回來了?不是說要在京城待兩年的么?”
被點了名何有志才回過神來,他有些茫然地看了傅石一眼,頓了頓然後才慢騰騰地說:“聽說打仗了,擔心家裏就回來了,本來在就該到了的,路上設了關卡不準平民過,達達族退了才放行的。結果走到這裏就看到了…….妹夫又是要往哪去?還帶了這麼多人?”
傅石自然不可能說他是來弄死何有田的,含糊道:“原本是打算去府城尋個朋友的,遇到你們就不去了,走,走,走,咱趕緊回家去,明個可就是大年夜了。今年咱們村的大年可就熱鬧了,村裡人一起吃團年飯……”
何有志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們腳邊躺着的可是他的舅子啊,雖然是堂的,也是舅子啊,雖然兩家的關係不好,但是也是舅子啊!他居然連個表面活都不願意做,興緻勃勃地跟他說什麼團年飯!
他看了看跪在屍體旁邊哭得假得不得了的何有棟,這倆兄弟一點都靠不住啊,他趕緊建議道:“還是先把有田送回家去吧,就搬到馬車上去……”
馬車裏傳出一聲壓抑的驚呼,正是是何有志的新婚妻子陳福娘發出的。
傅石面無表情地說:“搬啥馬車啊,哪能讓死人佔了活人的地啊,放馬背上馱回去就是了。”
何有志無奈地說道:“死者為大,再說了,讓村裡看到了會說閑話的。”
“行,讀書人就是講究……大就大吧,反正都死了。”,傅石伸手把何有田的屍體想扛麻袋一樣地扛起,大步朝馬車走去,車裏的陳福娘再也坐不住了,花容失色地在侍女的攙扶下慌慌忙忙地下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