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4章 坑深348米,以仇為名,不負相思意
大殿中悶沉的氣氛,冷寂、低壓。
冷風吹得人衣角亂飛,幾個人相視着,卻無肅殺之氣。
在離開了戰場,褪去了硝煙,也沒有了劍拔弩張之後,他們竟反常地平和了下來。
沉默好一會,蕭乾抬了抬手,“鬆綁,賜座。”
“是。”
馬上有侍衛為辜二鬆綁,抬椅子。
那張極有氣勢的紫檀木椅,就放在大殿的下首,與座上的蕭乾與墨九遙遙相對。
“多謝蕭王!”
辜二是直接被帶過來的,沒有換過衣服,堅硬的戰袍脫去之後,他只着一襲帶血的白色中衣,髮絲凌亂,樣子狼狽,面色卻淡然得不像一個剛剛吃了敗仗有可能性命不保的人。
等他坐下,又是一陣沉默。
怪異的氣氛中,還是蕭乾先出聲。
“你們都下去!”
這……
薛昉等人面面相覷,有些怔住。
辜二可不是一個普通人。他不僅智慧過人,武藝也高深莫測,先前走南和闖北兩個合力擒他,都很費了些工夫。一旦衝突起來,他有什麼不軌舉動,沒有侍衛在側,那多危險?
雙腳像釘子似的定在那裏,薛昉顯然不肯走。
瞄一眼蕭乾,又成了那個他身邊的忠心侍衛長。
“主公,屬下在這裏為你們續水……”
“下去!”蕭乾眉一沉,不耐煩地加重了語氣。
薛昉無奈,乖乖地哦一聲,揮手領着一群侍衛離開了。
大殿的門,再一次合上了。
火舌舔着燈芯,光線幽幽的,像一雙雙閃爍的眼,在認真傾聽一個古老而悲涼的故事。
辜二望向蕭乾,淡淡道:“蕭王本不必如此待我。成王敗寇,我輸得起。”
輕輕挽唇,蕭乾冷眸視之,“那你可知,我為何如此?”
辜二抿唇不答。
這一次,蕭乾的表情極為嚴肅,“因為我相信,你在戰場上傳來的那封信,是誠心所致。”
那一封讓他投降,就饒他一命的信?
這叫什麼誠心啊?!
墨九抿唇看向辜二,卻見他耷拉下眼皮,不置可否。
“蕭王押我前來,並不是為了與我敘舊吧!?”
“實事上,我想給你機會。”
“可我並不需要。”
“是,你不需要。所以,你最終還是選擇了對我開戰。”
擰眉看他,辜二隔了一會,才嘆息。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你欲如何,辜二悉聽尊便。”
“可以容我插一句嘴嗎?”不待蕭乾說話,墨九就耐不性子地接過話來,“有什麼說什麼行不行?何必說這些沒用的?”
她是一個直接乾脆的人,不喜歡你一言我一語的打啞謎。
他們和辜二之間,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都犯不着這樣繞圈子說話,不是嗎?
墨九完全沒有蕭乾的耐性,對辜二在陣前的突然反水,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心底的十萬個為什麼,也等不及想問,這個時候,總算有了機會,她面色沉下,冷冷一哼,就出了聲。
“你到底是不是辜二?”
辜二對她的話,並不意外。
抬眸瞥向她,他眸底光芒複雜而深邃,“……是。”
墨九一怔,心裏微微一窒。
這麼說,他根本早就在算計他們?
稍頓,她語氣沉沉的一句一句問。
“是招信謝丙生山莊幫我的那個辜二?”
“是。”
“是趙集渡岸邊那個叫我九姑娘的辜二?”
“是。”
“是楚州蕭宅隔壁由着我裝神弄鬼的那個辜二?”
“是。”
“是中元節那晚在船上與我對飲並救我一命的那個辜二?”
“是。”
“是大半夜馱着我逃出蕭府並打暈蕭二郎丟坑裏做腌肉的那個辜二?”
“是。”
“是趕着馬車送我去菊花台見宋熹的那個辜二?”
“是。”
往事一件一件細細數來,仿若還在昨日。
可他是那個辜二,是那個曾經無數次幫過她的辜二,到底為什麼又變成如今這個辜二?
問到這裏,墨九喉嚨發梗,聲音哽咽着,幾不能言。
“是臨安府助我夜潛皇宮,汴京府假傳聖旨救蕭六郎、興隆山千方百計誆我相思令……那個辜二,都是你嗎?”
辜二雙眸淺眯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隔了許久,他方才一字一字回答,“是我。都是我。”
“為什麼?”墨九眸子沉鬱,“是權勢和地位的改變,讓你變了初心?”
也許這個問題很為難,辜二許久都沒有吭聲,向來沒有表情的臉似乎也陷入了某種艱澀的情緒里,連眼角那一道淺淺的疤痕也動容地展現了它的猙獰,在燈火下顯得格外明顯。
久久,空寂中傳來辜認真的聲音。
“我既有長劍可挽,何苦萎於人前,當犬做馬?錦衣添色、逐鹿天下,引四海傾慕,方顯英雄本色,不是嗎?”
隔着不遠的距離,墨九看着他熟悉的臉。
明明一如當初,卻似隔一個黃泉之遠。
罷了!他說得不無道理,不是每件事都有對錯的。
人各有志,各自為政而已……
瞥一眼蕭乾,看他靜默不語,墨九抿了抿唇,遲疑着又問。
“還有一事,不知你可否告之?!”
“你講!”辜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樣子,哪像一個剛剛在陣前輸給他們的敵人?
這和氣的樣子,根本就像多年的老友。
墨九盯住她的眼,恍惚一下,竟有一種怪異的錯覺。
這根本還是辜二,是曾經那個與他們要好的辜二,不是哈拉和林引兵來殺的辜二。
然,現實殘酷。
他們終究避不開真實。
吁!她吸口氣,儘管平靜着語氣,淡聲相問。
“雲南苗寨胭脂井下,可是八卦墓?”
“是。”辜二回答得很乾脆,不帶絲毫猶豫,末了還附贈一句,“兌墓。”
等了這麼久終於得到辜二肯定的答覆,哪怕心裏早就已經確定了那個是八卦墓,墨九還是有一些小激動。
她雙手不由自主地緊握了扶手,聲音沉重了幾分。
“那你既然開得了兌墓,可是那個識得阿拉伯數字的人?”
“嗯?”辜二明顯一怔。
阿拉伯數字這個詞,他似乎沒有聽過,眉心微微一擰。
“何謂阿拉伯數字?”
高高懸起的心,再一次重重往下墜。
對這樣的結果,墨九有些泄氣。就好像一個饑渴許久的旅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口水井,剛剛要喝,卻發現井水有毒,根本就喝不得。從希望到失望,比從來沒有希望的心情還要來得糟糕。想了這麼久,尋了這麼久,一直找不到那個神秘高人,這讓墨九從開始的急切變得有些抓狂。
“那你如何開得兌墓?”
“九姑娘難道不知?”辜二反問一句,看她大眼珠子瞪來,又抿了抿嘴,眼皮垂了下去,避開了她的目光,“我是無意闖入苗寨,開得胭脂井,引發兌墓機關的……如何開墓,其實我並不懂。只是湊巧打開了它……”
“湊巧?”墨九呵呵冷笑一聲,斜着眼睛諷刺,“那你可有湊巧拿到兌墓的仕女玉雕?”
“有。”辜二居然直接承認了,還回答得相當坦然,“可我不能給你。”
唇角一勾,墨九笑容滿帶譏誚,“這個我自然知道。不過,我想……我們會有辦法讓你交出來。”
辜二依舊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棺材板表情,似乎對於墨九的威脅並不在意,一個字都不吭。
這個時候,沉默了許久的蕭乾,卻突然說話了。
“你和謝家什麼關係?”
為了佐證自己這句話,他將那塊謝家的傳家寶玉——用篆字寫着“謝”字的玉佩丟到了辜二的面前。
玉佩砰一聲落地!
想到這老古董的價值,墨九瞧得心肝都抽疼了。
……好在,它竟然沒有碎,在地上泛着濕潤的光芒。
辜二慢慢把它揀起來,徐徐納入掌心,抬頭望了蕭乾一眼,緊緊地,緊緊地捏着,力道大得他手背上的青筋都一條條地暴露了出來。
事情很明白了。這塊玉佩果然是他掉落在胭脂井的。
也就是說,他肯定是謝家的人了。
墨九心裏一嘆,那本不該有的期待感,又少了一分。
“我想知道,你是謝丙生嗎?”
她小聲問着,雙眸帶了一點靈異似的探索,可辜二卻沒有理會她。
他一雙眼睛銳利地盯着蕭乾,不冷不熱地問:“你想知道什麼?”
這兩個人男人的對話,讓墨九很抓狂。
他倆之間好像不需要前提引導,就知道彼此要做什麼,這讓她這個觀眾很難做——
果然,蕭乾不意外他的反問,淡淡抿一下唇,“你是誰?”
辜二麻木臉:“我猜,你已經猜到了。”
蕭乾臉上也沒有表情,“我想讓你親自證實我的猜測。”
深眸掃他,辜二沉默。
沒有人說話,大殿再次沉浸在一片詭異的寂靜中。
這一次,彷彿等待了一個更長的時間,才聽到辜二的聲音。
幽幽的,輕輕的,帶了一絲淡淡的嘆息。
“當年梨觴酒一壺,醉去人間多少事!”
蕭乾身子微微一震,目光定在他的臉上,“你果然是阮家後人?”
“是。我是阮氏的後人。”辜二苦笑,“當然,也是謝家的後人。”
說到這裏,他似乎為了給墨九解釋,稍頓片刻,唇角便勾出一抹澀澀的無奈,“蕭家以為阮氏早已後續無人,孰不知我曾祖正是阮家么子。當年幸免於難,雖隱姓埋名,流落於市井,也不敢以釀酒為業,卻絲毫不敢忘卻蕭家欺殺滅門之仇。”
釀酒?滅門之仇?
怪不得辜二名字叫辜仇。
那這個酒……是和梨觴有關嗎?!
彷彿是窺見了一個隱藏秘密的冰山一角,墨九求知心切,來不及等辜二說完,就接着問。
“可你不是蕭家培植的人么?你全家不是被謝氏所害嗎?這中間到底有什麼淵源,我都聽糊塗了。”
這個“培植謝氏仇敵,以為蕭家所用”的身世是蕭乾當初告訴她的。
可她不會知道,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就連辜二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
實際上,在蕭家算計謝家的時候,謝家也在算計蕭家。辜二便是他們互相算計的這顆棋子。他被謝忱安排在謝氏的仇家之中,由着蕭家人救出去,再由着蕭家人折騰,由着蕭家將他安排進謝氏,再順水推舟地安排他去做了謝丙生的侍從,讓他從一開始就接觸到了兩家的權勢遊戲,卻始終不曾告訴他這些真相。
為了玩死蕭家,不得不說謝忱也下了血本。
誰都知道,謝忱就只有謝丙生一個獨子。
可真實的情況是什麼呢?
他還有一個兒子,一個不為人知的親生兒子。
……那個兒子,就是辜二。
辜二的母親阮氏,為報蕭家之仇,委身於蕭家宿敵謝忱。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阮氏與謝忱一拍即合,合謀了這樣一個計劃,甚至不惜奉獻出自己的親生兒子,就盼着有這樣一天,卻獨獨隱瞞了辜二。於是,為了這個“將計就計”的計劃,一直到謝忱死亡,他都不敢將辜二真實的身份大白於人前,更不敢認這個兒子。當然,他其實也存了一個心眼,謝家和蕭家的仇恨太深了,這個兒子在暗處,怎麼也是一種血脈的保存。
直到謝家大勢已去,謝忱才不得不改變計劃,告訴他這個殘酷的真相……
蕭乾沉默許久,突然抬眉一挑,“你以‘仇’為名,卻不過於執着仇恨。你身為謝氏後人,做的那些事,卻又不完全為了謝氏。我甚至以為,你並無覬覦天下的野心——”
“那我為了誰?”辜二冷冷反問。
“我可以猜到你背後那個人,卻不知你究竟是不是為了那個人。”
蕭乾的樣子,似乎對自己的答案很肯定。
辜二沉吟着抿了抿唇,“蕭王一向這麼自信么?許是你想得太多,我做的那些事,如汴京救急,不過為得到你的信任而已!”
蕭乾嗯一聲,“我也希望我會看走眼。可我……似乎從來沒有。”
“你……”辜二似乎想要辯解什麼,可語遲一下,想半天還是住了嘴。不管他是哪一個辜二,有一點似乎始終沒有改變過——他並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
這般靜寂一瞬,辜二像是放棄了和蕭乾爭執,突然調轉過頭看向墨九。
“你們問了我這麼多,我也有一個問題,可否相問?”
這麼客氣有禮?!
墨九愣一下才失笑,“事已至此,我們還有什麼不可說,不可問嗎?”
辜二突然彎一下唇,臉色緩和下來,似乎心情都愉悅了,居然還帶了一絲淺笑。
“你曾經說過,只要集齊春、夏、秋、冬四個相思令,就可以要求你做一件事。此話當不當真?”
什麼?這……
墨九怔了好半晌兒才反應過來。
相思令之事確實出自她口,而且還曾誇下海口,不論所請何事都會一一照辦。這些年來,為了給蕭軍籌備物資與收集情報,她的“相思令業務”也確實開展得如火如荼。不過,四種相思令雖然都已然開放,但就她所知,真正集齊之人,至今都沒有一人。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第一個拿相思令來要求她做事的人,居然會是辜二,而且還是在這樣的時候。
“這個……自然當真。”
墨九考慮一瞬,就笑開了。
“你居然集齊了四個相思令?不太敢相信。”
辜二並不回應,慢吞吞探手入懷,掏出一個貼身的青布袋,並小心翼翼地解開繫繩的口子。將春、夏、秋、冬四個相思令一個一個取出,放在案几上,然後一言不發地盯住墨九,似乎在等待她兌現自己的諾言。
“我去!”墨九笑了。
說不出是什麼心情,就是心裏怪怪的,發毛。
這個傢伙居然默默集齊了四個相思令,到底會有什麼要求?
“九姑娘不會耍賴吧?”
聽他又叫九姑娘,墨九心裏窒了一下,認真地看定他,好不容易才壓抑住內心很想耍賴的想法,挑眉一笑。
“我是那樣的人嗎?”
“……”他目光爍爍,擺明了不容她反悔。
“放心,我不會反悔。”墨九一臉嚴肅地道:“不過我們有言在先,相思令是我的,可你這個人卻是蕭乾的俘虜。也就是說,我只能履行我可以做到的,分內的事。至於其他不歸我管的過分要求,我做不到。”
“你以為我是為保命,或得到其他?”
辜二的話里,帶了一點艱澀,說完似乎有些無奈。
“我要求九姑娘做的,你一定做得到。”
哦?
墨九不由也好奇起來,“你說來聽聽!我若能辦到,必不推辭。”
辜二端正坐着,依舊那一副表情,就像從來沒有過悲喜與憂慮,盯了墨九好一會兒,突然緊張地扯了一下衣角,小聲地道:“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什麼?這算什麼要求?
墨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呆愕住,直到看到蕭乾黑沉的臉,方才額一聲,回過神來。
“你認真的?一個擁抱,兌換鉅子之諾,你不覺得很可惜?”
辜二重重點頭,目光幽幽,“大丈夫一諾千金,言出無悔。”
嗯,好一個言出無悔。
如果她墨九要反悔的話,往後還好意思自稱九爺嗎?
“好!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不去看蕭乾什麼表情,她慢慢站起身,“我墨九也言出必行。”
提防着他會突然襲擊,扶持了她來要挾蕭乾,墨九手上攥一個火霹靂,腳步邁得小心又緩慢,注視力也極為集中,可一直到她走到辜二的面前,他的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一動不動的身姿,更沒有半絲動彈,就像在嘲笑她的擔心全是多餘,他就那樣深深地注視着她,等待這一個擁抱。
沒有人會傻傻的要一個擁抱。
更沒有人會莫名其妙的只要一個擁抱。
除非他傻了!
所以從頭到尾墨九都認為有陰謀。
以至於她雙手輕輕圈住他的時候,並不走心。
只一瞬,她又將手縮了回來,“好了……”
聲音未落,腰上卻是突然一緊。
辜二鐵鉗似的雙手,猛地束住她的腰,緊緊抱住。
墨九心裏咯噔一聲,“你做什麼?”
她以為他接下來就會有異動,甚至在想要怎麼逃出他的控制——可他卻根本不動,就那樣抱住她,靜靜地抱了片刻,就慢慢地放開了手,然後抬眉看她,一本正經地回答。
“這樣才叫擁抱。”
“……”
他的眼睛太過幽暗,裏面似乎掩藏了太多情緒。
墨九看不清,也不太明白他的動機,一時間,腦子裏有些混亂。
餘光瞄一下蕭乾,她正猜測着他的醋味兒發酵情況,卻聽辜二又道。
“好了。相思令你可以拿走了。”
真的就這樣算了?
墨九狐疑的眸,盯住他不說話。
他再一次點頭,臉上沒有半分波瀾,“拿走吧。”
好吧!看他不像說假,墨九鬆了一口氣,伸手抓過桌上的四個相思令,往掌心裏輕輕一合,踏實地轉身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和過來的時候一樣,她回去時也走得很慢,心裏很亂——
直到看到蕭乾突然變色的臉,“辜二!”
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沖了過來。
同一時刻,墨九激靈一下,調頭看去。
“辜二?!”
受到驚嚇一般,她手上的四個相思令,鏗鏗落地——
辜二還坐在那張椅子上,並沒有挪過位置,一樣那樣身着中衣,正襟危坐着,一臉平靜而淡然。只是他的唇角,有腥紅的血液,正緩緩地溢出來,滴落在他白色的前襟上,像一朵朵雪地里盛放的紅梅,觸目驚心……
“這怎麼回事?”
墨九低吼着沖了過去,而蕭乾已經趕在她的面前,迅速控制住辜二的身體,拍了他幾個穴位,飛快地掏葯灌入他的嘴裏,想要迫使他吞咽。
“沒,沒有用了……”辜二緊咬住牙,等藥丸吐出,嘴唇才抽搐般微微一牽,“這葯……劇毒……”
“吐出來!”蕭乾不理會,使勁兒扼住他的下巴。
“來……來不及了……”辜二拼着力氣偏開頭,這樣掙扎幾下,似乎沒了力氣,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雙目赤紅一片,聲音卻比之前更為輕鬆,“你們想要……兌墓的……玉……玉雕……可我……不能給……”
“為什麼?”墨九又恨又怒,尖聲怒罵,“你說你連命都不要了,要一個仕女玉雕有什麼用?”
“咳咳……”一股股鮮血淌出來,辜二說話時嗆了一下,咳嗽片刻,才硬撐着雙眼,微笑着望向墨九,“因為……我……不想要你……集齊八個。”
“為什麼?你他娘幹嗎這麼絕?死都不肯說,到底為了哪樣?我腦子裏全是問號,全都亂了……王八蛋的~”
墨九急得口不擇言,一句比一句罵得狠。她總覺得這件事不同尋常,也不合常理。而辜二眼看就不行了,那些關於他,關於那個神秘人,關於八卦墓,關於梨觴的疑惑卻未能解開,這讓她很着急。可辜二卻只是笑着看她,無論她怎麼罵,都只笑着,一直笑,一直笑,這一刻他臉上的笑容,似乎比他這一輩子都要多。
“……無論要什麼……都……有……代,代價……”
他喃喃說著,聲音越發微弱,吐字也很不清晰了,但他目光里的暖意,卻有增無減。
“九……九姑娘……你再抱抱我……抱一抱我……可好?”
墨九盯住他,那神色簡直是崩潰的。
……辜二這是喜歡她嗎?
……為什麼她一直不知道?
……這到底是什麼跟什麼啊?
她一動不動,就那樣看着用鮮血染白衣的男人。
“你瘋了!你是個瘋子!”
“我……是瘋了。”辜二狠狠按壓住胸口,安撫着四肢百骸的疼痛與顫抖,毫無血色的唇邊,依舊掛着笑,“那一年在招信初見你,你坐在一群千媚百嬌的女子中間,顏若朝霞,眸若繁星,笑若……山花絢爛……我就,我就喜歡上了你。”
墨九怔在當場。
就那般怔住,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會做。
辜二卻再一次吃力的抬頭,微笑着看她。
“九姑娘……再抱抱我,好,好嗎?”
他已經快要說不出話來了,卻依舊像小孩子討要糖果似的,期待着——她的擁抱。
冷風拂過衣裳,墨九心裏冷颼颼的。
她在盯住辜二,他也回視着她。
他們兩兩相望,身邊站了一個佇立不動的蕭乾。
燈火在遠眺,故人即將天涯。
墨九終於邁開了步子。
一步,再一步,她慢慢走近,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了辜二,將他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口。
“你可知道,我曾經當你是朋友的?”
久久,懷裏依稀傳來辜二帶笑的聲音。
“我……也是。”
墨九一顆心沉甸甸的,像墜了塊大石頭。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
她慢慢低頭,話沒說完,就停住了。
懷裏的男人,笑容凍結在唇邊,也從此凍結在這個塵世。
辜二死去時,滿臉帶笑,是為這一抱。
他已為這一抱,盪盡一生相思,終得償。
殿中,久久無人說話,墨九像個木偶一樣獃獃地看着辜二,回不過神。
畫面定格。
燈台上,枯燈搖曳,像一個故事的記錄者——
後來的很多很多年裏,她始終記得這天晚上的情形,辜二的笑容,以及辜二的話。
“是招信謝丙生山莊幫我的那個辜二?”
“是。”
“是趙集渡岸邊那個叫我九姑娘的辜二?”
“是。”
“是楚州蕭宅隔壁由着我裝神弄鬼的那個辜二?”
“是。”
“是中元節那晚在船上與我對飲並救我一命的那個辜二?”
“是。”
“是大半夜馱着我逃出蕭府並打暈蕭二郎丟坑裏做腌肉的那個辜二?”
“是。”
“是趕着馬車送我去菊花台見宋熹的那個辜二?”
“是。”
“是臨安府助我夜潛皇宮,汴京府假傳聖旨救蕭六郎、興隆山千方百計誆我相思令……那個辜二,都是你嗎?”
“是我,都是我——”
是他,都是他。辜仇,以仇為名的男人,他活着的意義就是為了復仇。
可最後他的仇……報了嗎?他會有遺憾嗎?
他已不在,他的心情,已經無人得知。
一室燈火將他坐在椅子上的影子拉長,斑駁而凄冷,也令墨九的心情格外沉重。
“阿九,別難過。”蕭乾雙臂擁她入懷,“人都會死。他會,我會,你也會……”
整個世界都沉浸在了悲涼之中,墨九的感知有點麻木。
她雙手攥住蕭乾的衣衫,低垂着頭,聲音又細又弱。
“……六郎,告訴我梨觴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