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 69 章
【番外二、鳶尾之盟(上)】
傳說中,鳶尾花是天國的使者。人世間的善良者死後,其靈魂將會經由彩虹之橋,被帶回天國。
米奈斯特拉皇城上空,兩道人影凌虛而立。長風闌雨,攪起漫天藍紫,是宮苑中破碎的鳶尾花瓣,夜色中兀自紛飛如蝶。
誰也不知道,這一場風雲激突的纏鬥究竟持續了多久,但那兩道相峙的人影,顯然都已是強弩之末。
米奈斯特龍·笛·威爾杜萊垂下手掌。冰藍色的魔焱黯黯斂去,護在他周身的光芒也隨之消失。肆虐的雨線,頃刻便將他的衣襟與長發濡得透濕.而他毫不在意,只是眼神空茫地凝視着對面的那個人。那個人一身玄衣,脅生金羽,振翅凌空。長可數丈的翼展橫跨穹宇,光彩不可方物,如一道貫通日月的流金之虹。而在他挽弓的手臂上,竟隱約浮現出一層黑色的鱗。
金色的羽翼,是神的寵錫。
黑色的蛇鱗,是魔的祝貺。
這個人,是同時被神與魔眷顧着的。
不,他本身即是一個亦神亦魔、而又同時超越於這兩者之上的逆天者!
“……為什麼?”威爾杜萊顫聲低語。這三個字,他已追問了對方無數次。
為什麼要撕毀契約?
為什麼要違背誓言?
為什麼……要背棄我?
“因為我想成為不受束縛的存在。”蘇破天微微側頭,唇角猶帶淡淡的笑意,“神與魔,本應相生相剋。然而你們的世界裏僅有魔物,卻並沒有神的存在。所以,魔才是你們這個宇宙中至高無上的主宰。”
“你……”威爾杜萊幽然垂眸,發出無聲的嘆息,“你終究,還是被虺蜮之牙迷惑了心智。”
虺蜮之牙雖以巨蛇的形貌現於世間,但它本是無形無質之物,如同一個魂靈,可以寄生在其它生物身上。若它與宿主融合為一體,則宿主便也會成為不老不死的魔物。
三千世界,芸芸眾生,都不過是時光之河中隨波逐流的沙礫。而那個成為了宿主的人,卻是河中那一片巋然不動的汀洲。時光從他身邊經過,只是不着痕迹地打磨了他,卻永不會將他挾裹、帶入那逝者的淵藪。
“我並沒有背棄你。”蘇破天又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竟似有着無盡的愛憐,“恰恰相反,我是為了與你長相廝守才這麼做的。萌湯國人的壽命至多不過三百年,地球人僅有百餘年。可是——”他以手捫心,“虺蜮之牙卻可以使我擁有永生的力量。”
他向威爾杜萊伸出了手,“我是回來接你的。和我一起成魔吧,那樣,我們就會擁有永無窮竭的時間。”
不久前的那一天,蘇破天與威爾杜萊共同設下計策,將虺蜮之牙誘出。
原本約定的計劃是,蘇破天用“破天之鏑”暫停時間,以此桎梏虺蜮之牙的行動,然後由威爾杜萊出手將它封印。
然而情況卻在突然之間發生了逆轉。蘇破天射出的那一箭,目標並非“虺蜮之牙”,而是打開了一道時空裂隙。在這道威爾杜萊無法進入的時空裂隙之中,他與“虺蜮之牙”合體了。
他由是成為了一個半人半魔的怪物,坐擁永恆的青春,永恆的生命。
事實上,以前也曾有被虺蜮之牙迷惑的人類,試圖與它合體。但是,在蘇破天之前,從未有人類的身體可以如此強大,強大到足以承受住合體過程中那重生煉獄般蝕骨之痛!那些被它附身的人,無一例外都在寄生剛開始時便已無聲死去,白白充當了魔物的祭品而非宿主。
唯有蘇破天是個例外。他不但成功地完成了合體,還在合體之後依然掌控着這具肉|體的主導地位。能做到這一點,本身就已非人!
面對那隻向自己伸來的手,威爾杜萊後退一步,搖頭。
“你做出了那樣的事,我不可能再次接受你的。強大如你,怎麼可能囿於感情?”他慘然一笑,“我多麼希望,你是一個平凡的人。那樣,你我便不會有今日這結局。”
蘇破天身形不動,臉上的笑容卻慢慢消失了。他冷冷沉聲相譏:“愚蠢。你們這些萌物的頭腦,簡直不可理喻。”
“……你說我愚蠢?!”威爾杜萊一下子激動得萌化了,“你根本就不會明白我的心情!自己的愛人就在自己眼前靈魂出軌,跟別的魂合體,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此合體非彼合體好嗎!這是兩回事不要混為一談好嗎!”蘇破天勃然大怒,“我和它合體只是為了得到它的力量而已,不是出軌!你可以說我背叛了萌湯國,但我唯獨沒有背叛你!”
“我不依我不依呀!你就是背叛呀!你就是靈魂出軌呀!(ㄚ///△///)ㄚヾ”
“就是因為你總是這樣無理取鬧,我的心才會這麼累啊!”
兩個互相指着對方的鼻子,吵吵鬧鬧地拌嘴。
突然之間,蘇破天的背後,一隻巨大的蛇頭破空而出!
威爾杜萊眼神一凜,足尖疾點,身形急速向後掠去。
蘇破天微驚,回眸冷睨身後的巨蛇,斥道:“你回去!這裏沒有你摻和的餘地!”
“虺蜮之牙”卻沒有退散,琉璃般的蛇眼盯緊了蘇破天的臉:「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你只是為了得到我的力量才跟我合體?你心裏唯一只愛他?」
蛇頭下方伸出一隻手,筆直地指着威爾杜萊。它的形體是魔力幻化而成,可以自由添加零件。
“……”蘇破天默然。
「這跟你之前說的不一樣啊!」巨蛇抓住一塊浮空的碎石摔了出去,「在時空裂隙里,我說我對你一見鍾情、好想求合體的時候,你不是說了『我也是』嗎!」
蘇破天淡淡別轉了臉,眸光微微閃爍:“我的意思是,我也想跟你合體,沒有前半句的。”
「……你!!!」巨蛇又抓狂地摔出一塊石頭。
“別鬧。”蘇破天放柔了語氣,“你也聽到了,他不願意接受我的邀約。他的壽命只不過短短二三百年,我們可是會永遠在一起。”
「那也不行!」狂怒的“虺蜮之牙”又去夠另外一塊石頭,厲聲咆哮着:「給我殺了他,馬上!」
“你說……殺了他?”蘇破天怔了怔,“可是我們本來說的是……”
「是的,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他的存在是個障礙。殺了他,你才會真正死心塌地和我在一起。」巨大的蛇眼之內,射出兩道冰冷的淬毒之光,那是世間一切心懷歹毒之念的人所流露出的眼神。「你不要忘了,我們現在合體未久,我還可以脫離你的身體。雖然那樣做會讓我元氣大傷,但你會立刻死去。所以,立刻給我動手。」
“……”蘇破天猶豫了一下,舉起了手中的弓。箭台上,黑色的鏑鋒燃起了赤色的附魔熾焱,赫然對準了威爾杜萊的心臟!
他的箭法蓋世,百發百中,從無失手之說。這一箭如若射出,威爾杜萊必會當即殞命於此。
然而,那支箭凝滯未發,若有所待。
「快點啊!」“虺蜮之牙”終於不耐煩地催促,「你還在等什麼?你再不動,我可就要親自出手了!」籠罩在它周圍的護體光球減弱了,這是它準備發動攻擊的預兆。
“夠了!”威爾杜萊陡然暴喝一聲,紫色的雙眸瞬間赤紅如血。連“虺蜮之牙”也被這聲暴喝震住,為之僵滯了一霎。
就在這兔起鶻落的一剎那頃,威爾杜萊手中的附魔長劍化為一道唳嘯的白色流光,直取蘇破天。
這暴怒的劍氣來得太快,蘇破天與“虺蜮之牙”都全然不及閃避和抵禦。
減弱了力量的護體光球被劍氣徹穿,噴涌的血光衝天而起。蘇破天肋下的血肉寸寸齏碎,被生生貫出一個血洞!
與此同時,蘇破天的最後一箭也終於出手。但或許是被威爾杜萊的攻擊所擾亂,這一箭偏離了方向。它沒有命中威爾杜萊,而是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打開了一道時空裂隙。
裂隙內,黑色的宇宙與璀璨的星辰如漩渦涌動。蘇破天身形如光似電,眨眼間便已縱入其中。裂隙在他身後關閉無痕,從此隔絕了塵世。
這便是菜湯沒有受到反噬之力侵蝕的真正緣由——他並沒有封印“虺蜮之牙”。後世所傳說的那場封印之戰,其實是他後來用幻術營造出的一幕假象。而真正的“虺蜮之牙”,已經與蘇破天一起,被禁錮在了那道時空裂隙中。
除了肋下的重傷,蘇破天還背負了“靜默之咒”。它藏在那團劍光之中,在洞穿他身體的同時束縛了他。
語言是記憶的載體。一個失去了語言的人,也將逐漸失去自己的記憶。當他忘記自己是誰、忘記了過往的一切之時,便會永遠迷失在時空裂隙之中,再也不得重返人世。
由於寄生在蘇破天體內,“虺蜮之牙”也同樣中了這“靜默之咒”。在被禁言的前一霎,它用魔力凝聚了一個信息能量球,傳遞給後世的惡魔。
能量球里只有一句話:
「我恨地球人。」
看着蘇破天的身影消失,威爾杜萊依舊靜靜地孑然佇立。被力場擾亂的時空洪流涌動如潮,竟在不經意間,將過去的一幕時光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一天,當時仍年少頑劣的皇儲威爾杜萊駕駛着星際飛船,偷偷溜出首都星遊玩,結果在異宇宙中的一顆藍色星球上迷了路。
天色已黑,肚子餓得咕咕叫。從路邊拔了幾把草充饑,卻實在難以下咽。最後,又怕又累的小菜湯坐在地上,嗷嗷哭了起來。
一個萌噠噠的黑髮少年偶然路過,把他領回了家。少年沒有親人,住在山間的小木屋裏,每天採集野果野菜為食,有時還會用多餘的蔬果去山下的市鎮換取雞蛋。
在那間狹仄破舊的山間小木屋裏,少年添柴燒火,給他做了兩大碗香噴噴的西紅柿蛋花湯。那碗湯的味道太溫暖,他再也無法忘懷。
後來,他把少年帶回了萌湯國。
就連少年的名字,也是他取下的——
“我看的小說里,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角色都叫傑克蘇。你沒有名字,以後就叫傑克蘇好不好?(ㄚ///▽///)ㄚ”
“好的呀!”少年眯彎了眼眸微微笑,“我要當一個很厲害很厲害的人,永遠永遠保護着你。”
永遠、永遠,保護着你。
再後來,少年成了他的皇后。
……
時空亂流平復了。那些早已逝去的時光,再度去而不返。
威爾杜萊的眼中含滿了淚花。然而奇怪的是,他是微笑着的。
那天之後,萌湯國恢復了往昔的寧靜。
威爾杜萊下令,關於皇后的資料全部秘密封存,切勿流入民間,為尊者諱。即便是皇室成員,也必須通過極為嚴格的加密路徑,才可查閱數據庫中有關皇后消失真相的記錄。
宮苑中遍植的藍紫色鳶尾花,在激戰中被損壞殆盡。大臣們害怕皇帝陛下睹物思人,建議改種別的。威爾杜萊卻說:“不要改。鳶尾花是天國的使者,會把善良者的靈魂帶回天國。”他仰頭看向天空,“總有一天,我的靈魂也會被帶回天國,在那裏和皇后重逢。”
一眾大臣們聞言,彼此交換着惴惴的眼神,誰也不敢明言——按照您的這種說法,皇后他不是善良者,靈魂是不會被鳶尾花帶回天國的呀。
但他們很快領悟到了皇帝陛下真正的寓意:鳶尾花的花語是,“絕望的愛”。
威爾杜萊,後世威名遠揚的菜湯大帝,此時此刻僅僅是一位絕望的愛人。
此後千年的歲月,都不過是午後寤寐之間,一片稍縱即逝的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