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飯局
衛碧在鏡子前呆坐了許久,隨後如同行屍走肉似的取過了遮瑕粉,一點一點在紅腫的眼睛上塗抹。
化妝技術發展到今天已經成了一門神奇的易容術,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幾乎可以遮去所有的瑕疵,更何況只是紅腫。沒有隱形眼鏡的後果是只能貼着鏡子去上粉底,畫眼線的時候歪七豎八,到最後不得已,又擦了卸妝油重來……等到妝容勉強過得去,她的眼白也已經紅了。
早晨十點,mako的短訊如約而至:曲小姐,司機已經在您的樓下,您隨時可以出發。
那時衛碧剛剛換好了衣裳,翻箱倒櫃找出了很久前用過的有色鏡片框架眼鏡,遠遠地站在鏡子前打量了一會兒,掏出手機翻查短訊,找到宋承明的名片,發去一條短訊:
宋大哥,今天下午3點,我去秋山醫院。
——又惡化了?
有一點,昨天晚上用錯了眼藥水。
——馬上過來。
中午我有約,下午3點過去。
手機久久沒有反應,就在衛碧差點以為宋承明已經不再搭理她的時候,手機屏幕幽幽亮了起來:值得嗎?
為了一個秦則寧,用自己的光明去賭博,值得嗎?
衛碧小小愣了片刻,笑着闔上了手機。
這樣的話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從宋承明口中聽到,早在眼睛出狀況的最初,他就已經挑明着暴躁過。那時的宋承明氣得發抖,她卻還有些迷惘,到今天情況一步步變得更加糟糕,她已經越來越坦然。這世上哪裏來的那麼多值得與不值得?要是人人都規劃着值得與不值得,恐怕早就變成了毫無瑕疵的機械人。人生在世,只有想做與不想做,敢做與不敢做,後悔與不後悔,沒有值得與不值得。
*
樓下靜靜停着一輛白色的車。
衛碧拉開後座車門,剛落座,就聽見輕微的車鎖聲。她疑惑抬頭看了一眼,發現來的並不是司機,而是秦則寧。
衛碧笑了:“秦總這是自己來做司機了?”
秦則寧不接話,只是順手啟動了車子,慢慢滑出公寓大門,向遠方駛去。
衛碧坐在後座上不着痕迹打開手機,給陸箏發了一條信息,告知他現在的情況——她雖然不知道秦伯遠到底約了哪兒的飯局,不過肯定不會是在郊外,而現在秦則寧的車子卻顯然是在向郊外行駛。漫長而又寂靜的一路上,她腦補了許多殺人碎屍的橋段,直到車子緩緩停了下來,她才從混亂的思緒中抽出身來。
h城,郊外,攬江大橋。
大江對岸規劃中的山體,根本沒有車輛會從這座橋上經過。十點整的陽光灑落在江面上,金鱗波光。
車門鎖開啟的聲音響起。衛碧警覺地看了秦則寧一眼,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下車——在這種人煙罕至的地方,如果秦則寧真打算把她丟江里去……那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
“餓了么?”終於,秦則寧的聲音響了起來。
衛碧一時沒聽清,卻不想去追問,只好沉默。
秦則寧靜待了片刻,然後開了車門,繞到了衛碧的身旁,打開車門遞上了一個小餐盒。
衛碧一愣,沉默地低頭,發現小餐盒裏是一盒小米粥,還是溫的。不過,她並不想喝。
秦則寧站在車旁,眼神溫和:“我打賭,秦伯遠今天怕是沒有空赴約了,這很有可能將會是你的早餐兼午餐,如果不巧,說不定還兼下午茶。”
衛碧沉默,低頭看着依舊溫熱的小米粥,打開蓋子舀了一勺。
秦則寧微微一笑:“我很高興你願意坐在這裏與我好好談談。”他看着衛碧的動作,眼底滑過一絲難以言說的疑惑,“阿碧……”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其實今天的行為有多不妥他十分清楚,他甚至已經做好了路上被激烈反抗、被言語攻擊的準備,甚至是做好了打算加入衛碧報警……然而這一路卻什麼都沒有發生。衛碧她正坐在他的車後座上,幾乎是心平氣和地喝那一碗小米粥——這樣的反常讓他不安得難以忍耐。
然而衛碧依舊沒有開口。她大概是真的餓了,用小勺一勺一勺挖着小米粥,挖到最後只剩下一點點湯底,她才抬起頭來。
“謝謝。”衛碧說。
“出來透透氣吧。”秦則寧語結了片刻,沉道。
“我在車裏就好。”衛碧皺眉,“外面有些曬,會變黑。”外頭的陽光太刺眼了,她不想把眼睛浪費在這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這是正當不過的理由。秦則寧卻像是變戲法似的,從車廂里掏出了一把傘,在她面前打開了做了個請的姿勢。
衛碧:……
攬江大橋,溫暖的陽光披薩在江面上。
衛碧不情不願地下了車,跟着那把傘到了大橋邊沿。她踩着細高跟到了江邊,看着底下的波光,一時間只覺得這局面有些可笑:這算是秦伯遠口中的飯局嗎?
“我來,只是想問你一句,你之所以那麼執着江寧的戲……是為什麼?”
衛碧囧然:“我是一個演員,江導是知名的導演,他的新戲不出意外會名留青史,我為什麼不爭取?”
秦則寧輕道:“你現在有se作為後盾,肯定不會缺少片源。為什麼明知道我不會那麼輕易妥協,卻仍然非要參與到這一潭渾水中來?”
衛碧笑了:“秦總似乎記性不太好啊,你之前已經斬斷了我所有出路,我要想有一線生存空間,只能渾水摸魚。”
“你還可以選擇離開圈內。”
離開娛樂圈?衛碧冷笑:“那你以為我這十年是在做什麼?”
十年。
從十七歲到二十六歲。
人生中有多少個這樣的十年?
秦則寧輕道:“如果你願意從此離開,我會負責你出國所需的一切需求。阿碧,十年已經過去,你不該為過去的錯誤償還未來的生命。你一直很聰明,為什麼現在卻沒有辦法分析利弊?”
江邊的風有些猛烈,吹得裙擺飄搖不定。
衛碧轉了個身壓住裙擺,卻發現秦則寧的神色堪稱落寞,頓時覺着越發莫名其妙。怎麼人人都希望她出國?宋承明是因為不想她的眼睛出現任何問題,那秦則寧是為什麼?是為了讓她這個眼中釘快些消失么,那還真是要謝謝這位大愛無疆的霸道總裁啊。
“比起出國,我更加好奇的是秦總究竟在害怕什麼?”
“我不懂你的意思。”
衛碧笑了:“秦總你當然是運籌帷幄英明神武,可是能不能別當所有人都智商下線?我參演江寧的片子,究竟有什麼讓你害怕的地方?”她雖然並不是完全了解他,卻終歸相處了十年,她能感覺到他的情緒。如果說之前的紛亂不過是他的一局棋,那麼自從秦伯遠出獄開始,他的情緒就一直不太對勁,簡直是陰晴不定。他的種種手忙腳亂,種種不折手段的冒失行徑,就好像是一個初涉職場的新丁似的……各種跡象都表明,他在害怕什麼。
可那是什麼東西,她還參詳不透。
也許是和江寧有關,也許是個秦伯遠有關,又或許是陸箏對他做了什麼。
可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他開始亂下一盤棋呢?
“我沒有懼怕的東西。”秦則寧面色冷了下來,“十年,衛碧,我只是想給你我留一個完滿,不想到你到最後輸得衣不蔽體。”
“秦總多慮了,我衣不蔽體的照片已經傳遍網絡,”衛碧冷笑,“這還是托秦總福。”
“你……”
秦則寧的氣息有些凌亂,卻始終沒有再說出什麼。他靜靜站在橋上,絲毫沒有再開車的意思。
驕陽如火。
時間一分分溜走。
衛碧即便撐着傘依舊睜不開眼睛,時間久了,她看見的所有景物都帶了一點點氤氳。她很想回車上滴一點眼藥水,可是腦袋卻也像是灌了一筒漿糊似的,提不起一點力氣。
“秦總談完了么?”
秦則寧沉默,他只是皺眉看着她的眼眉。
衛碧現在其實有些心虛,不是來源於秦則寧,而是來源於眼睛。她看不清秦則寧的神情,看不清馬路上的台階,看不清遠處的路邊亭究竟是不是公交站……看不清,什麼都免談。但凡近視眼被摘了眼睛,都是一秒鐘老虎變大喵,她半輩子修來的銳氣現在就像一個肥皂泡。
衛碧把傘的邊沿又壓低了一點點:“秦總的‘飯局’既然已經結束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我們簽約儀式見。”
回應她的依舊是沉默。
衛碧索性掉頭就走,手腕卻被秦則寧拽在了手裏。
衛碧怒了:“卧槽你玩拍偶像劇啊!”
“眼睛怎麼了?”
……
“沒什麼。”
秦則寧的手卻抓得死死的,一字一句問:“你看不清我,是不是?”
衛碧終於心慌起來,壓低傘沿,用力拽回手,鎮定回:“昨天睡晚了,早上起來眼睛腫了,所以沒戴隱形眼鏡。”
合情合理的解釋。秦則寧仔細看着衛碧的眼睛——她的目光朦朧,眼裏血絲密佈,眼圈周圍有一點隱隱約約的浮腫……她用化妝品遮得很好,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如果不是曾經朝夕相處,他甚至根本看不出來她的尷尬處境。
“伯父今天不會赴約了。”他淡道,“我送你回住處。”
“不用了,秦總自便就好。”衛碧乾笑,“我的朋友就在城郊,正好小聚,多謝秦總正好稍了我一程。”
“我送你過去。”
“不必,我可以叫助理……”
“這是你要與環球合作的態度?”
秦則寧的目光很堅定。
衛碧低頭想了想,點了點頭,破罐子破摔地從包里翻出了八百年前的丑框架眼鏡,架在了鼻樑上,坐進副駕駛。
“去山上。”她看了看時間。
秦則寧一愣,沉默地闔上車門,驅車向山上行駛。
攬江大橋的一端連接着秋山,宋承明的診所就在秋山山腳下。衛碧當然不會指揮着秦則寧往秋山醫院去,她指揮着秦則寧抵達秋山山腰的一處度假山莊門口,就乾笑道:“我到了,多謝秦總。”
秦則寧沉默。
衛碧心知肚明,鎮定地下車,步行進入度假山莊門口。
“小姐!請問您有貴賓卡嗎?”盡責的門衛伸手阻攔。
衛碧摘下眼鏡,朝門衛露了個臉,歉意道:“對不起,我忘帶了,不過我是這裏的註冊用戶,你可以現在去查。”
“衛……衛碧?”門衛一愣,放行。
衛碧步入山莊大廳,直接來到洗手間,這才從包里取出了眼藥水,朝疼痛不止的眼睛滴了幾滴。她等了約莫十五分鐘,確保秦則寧已經離開,才重新走出度假山莊,朝山腳下走去。
“宋大哥,我快到了。”她在山道上把包頂在腦袋上,對着手機那段諂媚,“最多20分鐘!絕對!”
殊不知,山莊二樓的玻璃窗前,秦則寧的身影久久佇立。
“mako。”
“好的。”mako扭着細腰到他身後,狗腿地鞠躬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