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逢魔時刻
那個人後來的結婚對象,十年後的藤川涼曾經見過兩次。一次是他們的婚禮現場,另一次則是在藤川涼與那個人分手后不久發生的,單方面的偶遇。
當時她接到那個人的電話,說希望將藤川涼遺落在他家的一些衣物首飾歸還給她。藤川涼無心和他見面,也不願意他靠近自己的家。於是他們約定,將由他把包裹寄存在他家附近電車站的自動存儲櫃,而藤川涼則會在下班后根據他給的密碼去取。
藤川涼順利拿到了包裹。除了一些昂貴的珠寶香水和化妝品外,其餘東西都被她直接扔進了站內便利店門前的垃圾箱裏,因為她無法忍受那些衣物上散發出的,他使用的洗滌劑香味。然後她走進店裏,打算買一個三文魚沙拉作為當天的晚飯。
其實她很餓,但一想到那個包裹上依附着的過去,又完全沒了胃口。
結賬時排在她前面的年輕女子買了許多東西,各式各樣的食物和日用品堆滿了傳送帶,很顯然是為家庭準備的。而當她開始將東西逐件裝進購物袋時,卻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動作緩慢,甚至還把剛剛由傳送帶送來的藤川涼的沙拉和飲料都裝進了袋子裏。
“抱歉,這是我的東西。”藤川涼拍拍她的肩膀說。
“哎,真對不起!”年輕女子一驚一乍地向她道歉。與此同時收銀員也開始催促她們,於是藤川涼結完賬后,便順手幫她一起收拾傳送帶底部剩下的東西。
“太麻煩你了,我自己來做就好……”年輕女子不好意思地推脫。
“沒關係。”藤川涼說,“我不趕時間,況且兩個人一起收拾,或許會更快一些。
她在不知不覺中用了與十六歲那年,那個人在美術儲藏室里,面對滿地石膏像碎片時,對她說過的一樣的話。後來想想,那或許就是孽緣。
幾個月後那個人的婚禮上,藤川涼意外地發現,新娘的臉竟與便利店女子完全重合。她微笑着向藤川涼問好,神色溫和平靜,似乎一點也不記得她,也根本不知道她是誰。
麻生香織,這是請柬上寫着的,她的名字。
而現在,當重新回到十五歲的藤川涼站在冰帝學園本部棟二樓的的廁所中央,眼看着另一個同級生用力抓住角落裏那個滿身污水的女生的長發,提起她的頭,用近乎野蠻的方式逼她正視周圍其他人時,藤川涼赫然發現,這個狼狽的,緊咬嘴唇,雙眼通紅的校園暴力受害人,居然就是十五歲的麻生香織。
以這樣的方式與她重逢,藤川涼覺得可悲又可笑。
“你是誰?”這樁暴力事件的指使人之一發現了她,平靜且毫不心虛地對藤川涼說,“不想引火上身的話就趕緊滾。我會當作沒看見你的。”
“她說得對,我們快走吧……”就連今井也從背後拉住藤川涼的袖子,小聲哀求道。
但藤川涼沒有理睬她們中的任何人。
回憶與那個人的見異思遷帶給她的哀痛席捲而來,就像黃昏時翻滾的海浪那樣無法停息。有那麼一瞬間藤川涼的理智幾乎被內心的怨恨所侵蝕。她停止思考,腦海中嗡嗡作響,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她竟一把推開面前正注視着她的幾個女生,又從她們中的一個手裏搶來拖把,然後徑直向仍舊蜷縮在角落,雙手抓着被扯住的頭髮的麻生香織走去。
她的反應令人不解,彷彿被逢魔時刻遊走人間的魍魎邪魅附體了一般。四周安靜下開,所有人默契地不再說話,就連麻生也停止喘息,用疑惑又害怕的神情打量着她。
“你是誰……?”麻生用沙啞的嗓音小聲問道。很顯然在之前受到的折磨中,她已經精疲力盡。
“我是一年級B組的新生。”藤川涼居高臨下俯瞰着她,“我叫藤川涼,你不認識我。”
她沒有注意到,背後的暴力指使人露出了一絲詫異的神色。
“那你為什麼也……”麻生用帶着哭腔的聲音問她,但話音未落,就又被身邊回過神來的另一個短髮女生打了一巴掌。
麻生被打得撲在污水中。她雙手撐地,掙扎着坐起來,低垂着頭不敢再說話。與此同時,那個剛剛還在威脅藤川涼不要插手的女生也微笑着走到藤川涼身旁,幽幽地對她說:
“怎麼辦呢,看來你也很討厭這個麻生啊,藤川同學。”
“說笑。我根本不認識她。”藤川涼回答。
這時的她已經慢慢冷靜下來。而麻生的那句“為什麼”也點醒了她。如果是二十五歲的藤川涼遇見受到欺凌的,狼狽的麻生,或許她還有足夠的理由和借口去煽風點火,甚至加入她們。但現在的她們都只有十五歲,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她還沒有遇到那個人,而麻生也還沒有做任何值得她去記恨或報復的事。
現在的麻生,還是無辜的。
“那麼你打算做些什麼呢?讓我提醒你吧,這種帶金屬頭的拖把,可是很危險的。我建議你下手的時候小心一些。”身旁的女生還在不依不撓地說著。
“我知道啊。所以我沒有打算把它用到暴力上去。”藤川涼不耐煩地說。
她用力將拖把砸向離麻生不遠處的水槽,濺起的污水將周圍所有人都逼退了幾步。“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各位。至於廁所的清潔就拜託你了,麻生同學。”
藤川涼留下這句話,轉身向大門走去。
她的身後是亦步亦趨,對事態發展感到驚訝的今井。其餘女生在暴力指使人的目光示意下,竟也紛紛放下手中的水桶和拖把,跟隨她們來到走廊,將麻生獨自留在廁所里。
離開之前,藤川涼模糊地聽見麻生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意料之中,為首的暴力指使人很快將藤川涼和今井攔在了兩層樓梯的間隔處。今井有些手足無措地看着藤川涼,和藤川涼也努力掩飾不安的情緒,直視女生的雙眼。說實話,她不知道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
“別那麼緊張,新生。我沒打算對你和你的朋友怎麼樣。”
出乎意料的是,女生只是淡淡地說,“我叫笠原加奈,我也知道你是誰。”
藤川涼疑惑地看着她。“為什麼?”她不假思索地反問笠原,因為她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名人。
“是家父告訴我的。說今年的新生里會有一個藤川,讓我和你好好相處。這種要求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里很正常不是嗎?笠原商會和藤川建設一直有生意往來,雖然很奇怪,我們以前居然從沒在任何社交場合見過面,但我不會傻到來找你麻煩,況且我們也沒有個人利益上的衝突。不過……”
她話鋒一轉,接着用冷酷的語氣說,“麻生香織的死活就不用你費心了。如今她遭受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種下的苦果。是她應得的。”
直到笠原和她的手下們離開后,今井依然沒有擺脫驚魂未定的神情。
“剛才真的好險啊……多虧了有藤川同學在!”今井略帶着恭維說,似乎絲毫沒有考慮到和笠原的短暫對峙完全是由於藤川涼引起的,“藤川同學也真是低調,入學一周了,都沒有聽說你藤川建設的子嗣。要知道當年藤川家在冰帝學園建校時,可是投入了很多金錢和人力呢。我想……大概是因為你從外縣考來的關係,所以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吧。”
“只是湊巧罷了。”藤川涼說,“就像你看到的,我在外縣長大,從小到大其實和藤川家沒有太大的關係。我也根本不知道笠原加奈是什麼人。”
“她是笠原商社的獨生女。”今井解釋,“記得國中一年級入校時,笠原加奈還是個溫順的人,對周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地微笑,我從來沒見過她對任何人發脾氣。就連國中一年級科學課上的青蛙解剖,都是我替她做的。那時的她就是個典型的,溫室里長大的大小姐。”
“那她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藤川涼不可置信地問。
“這說來話長,不過簡單來說,一切都是你剛才看見的麻生香織的功勞。”
這時她們路過花園一角的自動販售機,今井給自己買了飲料,接着繼續娓娓道來,“說起來,藤川同學你一定不會相信,就在一年多前,麻生和笠原的角色還是互換的。那時的麻生可比現在的笠原要蠻橫厲害得多,總是仗着自己是厚生省高官和福岡名門千金的家庭背景,肆意欺負冰帝學園裏許多她看不順眼的人,可以說是以□□他人為樂,而笠原就是當時的受害者之一。可惜那時的我們年紀還小,沒有人敢直接反抗,僅有的一些知情的教師家長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多,一直到麻生家家道中落。”
“那又是怎麼回事?”
“厚生省的獻金醜聞,藤川同學或許曾經聽說過。”
藤川涼恍然大悟,原來十四歲那年曾在全國範圍內鬧得沸沸揚揚的厚生省官員受賄案,主角竟然就是麻生香織的父親。今井還說,由於當時涉案金額大得驚人,自知難逃牢獄之災的麻生父母只能畏罪潛逃,卻沒想到在逃離過程中發生事故,兩人雙雙遇難。而作為遺孤,當時不過十四歲的麻生香織雖然不至於被追責,但也只能作為麻生家之恥,勉強被外祖父家收留。
所謂的收留也僅僅是名義上的。麻生家的族人不願意見她,於是便給了她一比足夠完成高中學業的錢,將她獨自留在東京。而麻生儘管選擇繼續留在冰帝學園,但在那場醜聞的影響下,也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張揚。
當麻生在假期后的第一天回到學校,迎接她的是滿儲物櫃的垃圾和被畫滿塗鴉,然後被丟棄在走廊角落的桌椅。而曾經被她欺侮兩年的,溫順的笠原加奈則走到她身後,微笑地用剪刀剪斷她精心打理的及腰長發。
她們的位置從那一天起對換,更多曾經的受害者們也慢慢加入笠原的陣營。冰帝學園的其他學生們由於目睹了兩年中發生的一切,因此從不插手。
真慘啊,麻生。藤川涼想,這是命運的玩笑,也確實是她咎由自取。
入校第二周,社團招新也逐漸開始了。藤川涼在志願表上填寫了電影學會,又單獨遞交了學生會的入會申請。
然後她很幸運地被兩者同時錄取。
那之後的許多個午後她獨自坐在學生會室的辦公桌前,托腮望着窗外陽光透過樹葉間隙投射的大片光斑。面前是成疊等待她翻閱批註的文件,暖風鼓起窗帘也掀起了這些文件的一角,滿滿的春日氣息撲面而來。
其實真少女時期的藤川涼對這樣的學校事務毫無興趣,但經歷了成長和工作后,藤川涼越發覺得這樣的經歷彌足珍貴:哪怕只是這樣的私立名門的學生會中一個普通的幹事,都可以在有限的範圍內行使特權,也可以全權插手包括學園祭,體育祭和修學旅行在內的所有活動。
“藤川,麻煩把這些計劃書影印一遍,然後再按首字母裝訂起來。”背後響起的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索。
“好的,跡部會長。”藤川涼轉過身去,從站在她身旁的少年手中接過文件。
剛入學不過幾周,跡部景吾就以驚人的速度接替了原來的學生會長和網球部部長。藤川涼無法理解那些向來高傲的二,三年級學生是怎樣放下自尊心,給一個十五歲的一年級新生讓位的,但毫無疑問,跡部確實做到了。
藤川涼回味着他在入學儀式的明信片上留下的話,從中可以體會到他內心的自信和勇氣。
而對於和他在國中時曾近距離見過一次的藤川涼,跡部似乎也留有一定的印象。某次學生會晨會結束后,他單獨叫住了正要離開的藤川涼,詢問她是否記得與他的一面之緣。
“我記得。國中二年級的西洋劍全國大會,我們在賽場見過面。我還保留着那張照片。”
這似乎並不是跡部所期待的答案。“啊,那次啊,你說的沒錯。”他皺了皺眉,平淡地肯定了藤川涼的話,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放學后的時間,每周一三五,藤川涼會在學生會度過。而周二周四,則屬於她所加入的電影協會社團。
其實藤川涼原本打算加入國中時代曾經活躍過的西洋劍社,但聽說冰帝學園的體育社團訓練量大到驚人,而如今的她又沒有任何全國制霸的進取心,因此便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更加清閑,用來打發課後時間的電影協會。
總比歸宅部要好。藤川涼這樣想。
所謂的電影協會成立不過兩年,是一個不過二十人的小規模社團。社團主旨無關競賽,由於沒有過多要求經費的緣故也不怎麼受到學校干涉,是一個低調而清閑的社團。
會長間宮蓮是三年級學生,黑框眼鏡加一頭短髮,看上去清爽幹練。他在第一次社團活動時就向全體新成員宣佈,電影協會採取自由活動制,每周二四都會在多媒體室放映不同風格的影片,同時所有會員都可以自由借用社團辦公室內的錄像帶和放映設施等資源,定期還會組織一些關於電影內容和拍攝手法的小組討論和講座。
“我希望電影協會能成為一個單純的,電影愛好者們之間的聚會。”間宮說,“任何時候,只要你們願意,都可以在這裏找到同好,在放學后坐在一起,看看電影,聊聊對於影片的感受。”
藤川涼很欣賞間宮的心態。同時在社團新成員的名單中,她也意外地看到了忍足的名字。這讓她感到十分不解,短短入學兩周的時間已經足以讓她了解到,忍足從國中起就是冰帝學園網球部內的風雲人物,備受跡部的信賴,也因此高中才入學便追隨跡部加入高等部社團,開始為這年的全國大賽做準備。
理論上說,忙於網球部訓練的忍足分身乏術,是不可能同時兼顧電影協會的日程的。而事實也確實如此。社團活動已經開始半個多月,但忍足從來沒有出席過任何電影協會的活動,儼然一副幽靈部員的樣子。
偶爾藤川涼會在校園裏碰到忍足,但也僅止於點頭之交,雙方都沒有停下腳步深入交談。
五月第一個周三,冰帝學園依照傳統舉行了一年一度的地震演習。
廣播警報在上午第二節課中途拉響,彙報地震信息併發出避難要求。這樣的演練每年都有,因此所有學生都習以為常地照做:他們迅速離開座位,躲避在課桌或講台底下。整個過程前後不過一分鐘。
這時學園理事長又通過廣播發出了“地震已經引起火災”的警報,並要求全校學生在教師帶領下以最快的速度撤離到運動場上。
藤川涼所在的B組緊隨A組前往一號樓梯。隊列行至樓梯轉角時,藤川涼忽然感到有人從背後在拍她的肩。
“又見面了啊,藤川同學。”C組的忍足從高出她兩三級樓梯的地方俯瞰她,輕鬆地向她問好。
藤川涼回應了他,然後繼續沿着樓梯往下走。
這時她忽然注意到了正轉向下一段樓梯的,A組的隊伍尾端:與周圍輕鬆談笑着的學生們不同,向來鎮定的跡部看上去竟及其緊張。他臉色陰沉,眉頭緊鎖,搭在扶梯上的右手緊握成拳。藤川涼甚至看見他小聲催促前面幾個互相打鬧的學生加快腳步往下走。
就好像在他眼中,他所面對的並不是演習,而是真正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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