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風華之夏
藤川涼只感到被人往後一扯,一時間在慣性下幾乎要跌坐在地。
而身後死死拽住她手腕的人卻沒有要放開的意思。那是個比藤川涼年長一些的少年,面容俊秀身材高挑,微卷的短髮是與藤川涼相近的淺褐,五官也透着相似。似乎是剛經歷過比賽或練習的樣子,他身上的棒球外套還沒有換下,肩上搭着旅行袋,上邊綉有學校的字母校徽。
藤川涼當即愣住,少年也面露詫異。他張了張嘴,良久終於出聲。
“小涼?”
“哥哥……”
東京都冰帝學園一年級生,藤川涼;神奈川縣立海大附屬高校二年級生,藤川樹。
分明是親兄妹卻就讀於不同的學校,甚至身處異地。這其中的緣由只有藤川涼一人知道。
藤川涼在兄長詢問的目光中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反常與狼狽,她心裏一緊,先前還在眼眶中徘徊的眼淚也被硬生生地逼退。她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向兄長解釋這樣的狀況——向來沉穩淡定的妹妹竟會在東京街頭毫不顧忌地飛奔,這與記憶偏差極大的景象難免讓人心生懷疑。
尷尬的氣氛蔓延開來,兄妹相見,卻不曾料到會是這樣的情形。
兩人相視無言,像是在思考,又像在等待對方先開口。
好在這樣的對峙被隨後趕到的人打破。那是與藤川樹同屬於立海大附屬棒球部的隊友,其中有幾人甚至在國中與藤川兄妹就是熟識。儘管對藤川涼當初考離立海大附屬的決定不解,但久別重逢,眾人也像約好一般沒有提及。簡單的寒暄后他們與藤川涼道別,畢竟下午還要參加在東京舉辦的甲子園預賽——而這也是藤川樹出現在東京的原因。
藤川涼客套地給予祝福,儘管她清楚地記得,這年的立海大附屬在甲子園止步八強。
畢竟相較於網球,國球棒球在立海大附屬的眾多社團中並不算強項。
從頭至尾藤川樹都沒有再說什麼。所有的疑惑凝聚在眼底,卻終究沒有問出口。只是在臨走前他忽然叫住了藤川涼,“小涼,”他小聲說,“有一件事,我想問你。”藤川涼的神經再次繃緊。但她還是輕輕點頭,示意可以問下去。
藤川樹吸了口氣,“最近……有沒有什麼人來找過你?”
少年的語調平穩,但握成拳的右手那微微發白的指關節卻暴露了他正控制情緒的事實。
藤川涼暗自鬆了口氣,同時也有些茫然,“誰?”
溫柔的兄長淡淡一笑終結這個話題,“沒什麼,”他揚了揚手,“那麼我先走了,暑假見。”
藤川涼站在原地目送一行人遠去,忽然覺得他們的背影是這樣熟悉又陌生。她意識到在這個平行的時空裏,似乎連她沒有觸及的地方,都在悄悄發生着改變。就好像行走在向下的螺旋樓梯上,不斷盤旋,最終迎接她的或許是明亮的出口,又或許……
會踏上原來的路?
當柳生在那個七月天的午後聯繫到她時,藤川涼的大腦中毫無徵兆地出現了這個驚悚的想法。那時她靠在學校天台的鐵網邊,對着手機屏幕上那個曾經爛熟於心的號碼,良久之後還是按下掛斷鍵,她清楚自己在迴避些什麼。因為她不知道一旦接過電話,自己該以怎樣的情緒去面對柳生,哪怕現在的他還是個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少年。
但內心的疑惑也從未停止,它們迅速膨脹,逐漸將所謂的畏懼吞噬。她好奇,柳生為什麼會在那天叫她作「涼」?柳生為什麼會無故聯繫在這個時間點上分明與他不相熟的自己?甚至柳生為什麼會有自己的聯繫方式?——立海大附屬的學生檔案從不公開。因此在這個動作重複三遍后,她終於選擇了接聽。鈴聲戛然而止,短暫的靜默后,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回憶與現實交織,鋪天蓋地,就像嘩嘩翻滾的浪潮般要將人吞沒。
再次合上手機的時候藤川涼只覺得頭腦里空空蕩蕩,之前的一切都像是幻覺。剛才他們互相怎樣稱呼?說了些什麼?以怎樣的語氣?有沒有說不該說的話?這些統統都記不清了。她唯一記得的就是少年用平穩溫和的語調對她說:“雖然可能有些冒昧,但這個周末,你有沒有空?”
“約個時間吧,我有些東西要交給你。”
“是的,當面。”
藤川涼透過鐵網上的窟窿向遠處眺望,一時竟無法接受自己貿然答應赴約的事實。頂上的天空是乾淨的藍,沒有雲。從天台向下望去,大片大片的綠色凝結成汪洋。風夾帶着植物的香氣迎面而來,灌進衣服也掀起額發,卻無法將某些東西吹散。失神間忽然感覺腳邊多了一團模糊的影子,有人悄無聲息地從背後俯身,湊近她的耳邊用夾帶着促狹笑意的聲音說:“原來已經邀約了么,呵,動作還真快。”
溫熱的鼻息,淡淡的金木樨香氣。
藤川涼驀得轉過身,背靠鐵網瞪向面前剛剛出聲的人,“真沒想到你還有偷聽的興趣,忍足。”她咬牙,一字一頓,那樣子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手插口袋的關西少年卻只是無辜地聳肩,一派風輕雲淡,似乎絲毫不介意剛才的行為會被認作無禮,“哎,生氣了么?”他的嘴角揚起,只是鏡片背後的眼泄漏了他的真實。那樣深沉的藍色,就像是黑夜中的海,遼闊無際,也不知道究竟會有多深。
“你誤會了,沒這個必要。”
“……什麼意思?”
“呵,否則藤川小姐你覺得,將你的聯繫方式交給柳生的,是誰?”
忍足說完笑了笑便轉身離開,只留下藤川涼愣在原地,瞠目結舌。
腳步聲沿着樓梯漸漸遠去,在巨大的空間裏透着空靈。
※
儘管猶豫多次,但藤川涼最終決定赴約。所有的疑惑,她想當面問清。
東京御台場,填海而建的商業區,被稱為東京的海上副中心,也是年輕人的約會勝地。藤川涼不知道柳生為什麼會選在這樣的地方。走進事先約定的咖啡館時柳生已經坐在裏面,臨窗的位置,能看見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只見柳生站起來,笑着向藤川涼揚了揚手:“這邊。”
依舊是溫和有禮的少年,即使這其中橫亘着十年或進或退的時光,卻一點都沒有變。
藤川涼向他打過招呼后坐下,有些拘束。她想了想,打算直接發問。
“柳生君認識我?”
“當然,我們是國中同學,不是么。”
“不,我是指……”
藤川涼還未說完便被柳生揮手打斷,“先不說這些,我今天來,是想把這個給你。”
他將事先準備好的紙袋從桌上推給藤川涼。比手掌略大一些的包裝,淺藍色的底紋上繪着乾淨的白色茶花。柳生比呂士一直都是這樣的人,處事中不會放過任何微小的細節。
藤川涼伸手接過,隔着包裝紙不動聲色地摸了摸。有規律的形狀,軟硬適中,隨着紙袋的翻轉還會發出簌簌的摩擦聲,似乎是一疊便條貼之類的卡片。她有些疑惑,不明白柳生的意思。
抬頭正對上柳生琥珀色的瞳孔,然後他笑了笑。
——“打開看看吧。”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曾經熟悉的人,如今帶着滿滿的陌生感坐在你面前。你經歷過他不知道的歲月,他似乎也掌握着你所不知道的時光。然後他向你伸出手,笑着對你說:“打開看看吧。”不過是普通的語調,這瞬間竟讓你莫名地遲疑,手按在紙袋的封口處,黏紙揭開一半,久久沒有繼續下去。
藤川涼感覺自己似乎在本能地迴避紙袋中的東西,卻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
柳生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他隔着桌子傾過身去,“涼?”,他小聲說,話剛出口似乎是感到了不妥,連忙又改口道,“不……藤川桑,不打開么?”藤川涼茫然地看着他,先搖頭,之後又點頭。最後她終於下定決心,撕開封口的粘紙將紙袋撐開。只是她的視線剛觸到那疊泛黃的卡片,忽然看見柳生的臉上寫滿驚訝。緊接着有人從她身後伸出手,不由分說將紙袋奪過。
藤川涼沒有回頭。僅憑那熟悉的香氣,她就知道那會是誰。
忍足將紙袋口重新封上,摺疊整齊塞進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後他微笑着向瞠目結舌的柳生打招呼,“晚上好啊,柳生。”緊接着側過身,將從剛才起就站在他身後的人推到前面。“雖然和校友敘舊沒有錯,不過比起藤川小姐,至少現在,有些問題你更應該和這位小姐談一下不是么?”留意着柳生與藤川涼的臉色,他又看向面前的人,“你也是這麼想的吧,麻生桑。”
麻生雙手交握放在身前,繃著臉,看不透她臉上的表情。
三人僵持,沒有對忍足的話作出回應,只是各懷心事。時間凝固在當下。麻生表情漠然,柳生神色驚愕;至於藤川涼,暫且不說忍足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帶着麻生出現,單憑之後的那段顯然針對他們三人,帶着明顯隱喻的話,就讓她感到一絲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們三人間的種種,忍足侑士究竟知道多少?
藤川涼不記得自己後來是在怎樣的狀態下離開。再次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身處台場沿海而建的蜿蜒木廊中,璀璨燈光中的東京灣顯得真實又虛幻。她靠在欄杆旁,面前是整座城市流光溢彩,所有繁華與喧鬧都被困在海的那端;身邊是則從剛才起就一言不發的忍足。他只是出神地望着夜幕中波光粼粼的海面,遠處有彩虹大橋橫跨而過,燈光絢爛。
光線落在他的眼底,泛出乾淨的,硬玻璃般的色彩。
那是深深深深的藍色。
“給我。”
“哦?”
“你拿走的東西,給我。”
忍足這才恍然。他揚起嘴角,從上衣口袋掏出柳生給的紙袋,交給藤川涼。“啊,真對不住。”
藤川涼沉默地接過,手再一次觸到封口。有着溫柔觸感的包裝紙質,摸上去很舒服。
她想了想,故作漫不經心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不是才指責過我偷聽么,藤川小姐真是健忘。”
“哦,那為什麼會帶麻生來?”
“偶然遇到而已。我告訴她,我要去見的人,可能有話要對她說。
“她真的相信?”
“你也看到了,確實如此。”
“你究竟知道多少?”
“嗯?”
“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覺得呢?”
“我在問你。”
“比你認為的要多。”
“……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知道的,比你認為的要多得多。”
藤川涼還在回味忍足話里的意思,對方已經笑着聳肩,示意不再糾纏於這個話題。與此同時紙袋也被拆開。藤川涼吸了口氣定下神,將之前曾瞥見過一眼的那疊卡片抽出來,硬挺而並不滑膩的質感。然後她藉著昏暗的燈光翻看,卻不料僅是幾眼,便足以讓她頓住呼吸。
那是一疊附在圖書館藏書背後的借書登記卡。
來自立海大附屬國中部,源於各式各樣的書籍。
參考書,圖鑑,和歌集,偵探小說,還有許多。唯一的共同點是,每張借書證上的登記表格最末端都標有兩個熟悉的名字。前後依次排序,借書日期的間隔短則一周,長則按年計算。
那兩個名字是:藤川涼,柳生比呂士。
頭腦一片空白,像是被什麼擊中。她幾乎能夠想像到那樣的情形:陽光籠罩的圖書館;被風鼓起的米色窗帘;墨綠色的鐵質書架;燙金標題的精裝書;翻開書頁時騰起的細小灰塵;抱着書擦肩而過的同級生;男生的領帶與女生的裙擺;還有無數次看見那個名字時的會心一笑。
藤川涼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麼,似乎又沒有。
忍足也湊了過來,“這是什麼?”他說著,伸手指向微微泛黃的卡紙。
藤川涼遞過去給他看,“柳生的禮物呢。”她勉強笑了笑,“有什麼想說的?”
忍足看了看她,促狹地笑了一聲。然後他重複藤川涼剛才的動作。只是翻到最後一頁時他將借書證翻轉,意料之內,看見了碳素筆繪成的畫像。簡單幾筆勾勒出的人像,卻不失□□。
他將那張人像比在藤川涼臉旁,咧嘴笑了笑,“他一定看過《情書》。”
藤川涼擋下他的手,“是啊,真沒勁。”
真是,沒勁啊。
她所不知道的曾經,究竟還有多少?
藤川涼默默地將忍足手裏的卡片接過,作勢要撕。究竟是誰虧欠了誰?究竟是天意弄人還是自欺欺人?這一切她不管她不想她不顧。她清楚地意識到,現在她所能做的只是抹去過去的一切,或好或壞,然後站起來,義無反顧走上新的路,不再留戀不再回頭。
忍足抓住她的手腕,“你幹什麼?”
藤川涼聳肩,“你也看到了,有意見么?”
“當然,”忍足嘆氣,“不要往海里亂丟垃圾,會遭報應的。”
“其實你想說的是罰款吧。”
儘管嘴上這樣說,但藤川涼還是暫時收手。
她攥着卡片吹了會兒風,又開口,“有沒有打火機?”
“我不抽煙。”
“我知道,我只問你有沒有。”
忍足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從口袋裏掏出一隻Givenchy,“別弄壞,否則謙也會殺了我。”
“謙也是誰?”
“我堂弟,你果然健忘。”
火苗燃起的時候,空氣里飄散起植物纖維燃燒的味道。
手腕微顫,最終還是忍足伸手接過。藤川涼則將借書卡一張張靠過去,任火苗舔舐。明明滅滅的火光映亮了兩人年輕的臉龐,那些不曾知道的往事就這樣消失在指尖,化作灰燼。如虛風,如幻境,直到被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塵埃重重掩埋,彷彿從未存在。
只剩下最後一張畫像的時候,忍足放開手指,“別燒了,這張就留下吧。”
“不要,一點都不像我,真難看。”
忍足笑着去推她的額頭,“你現在笑得才難看。”
——“想哭的話,就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