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3東京夜雨
“綾子太太,您的個性果然還是那麼惡劣呢。”
隨着移門被人拉開,又一個熟悉的聲音憑空闖了進來,“讓客人難堪,可不是我們森田家引以為豪的待客之道。”
藤川涼驚訝的抬起頭,正巧對上了森田彰久的視線。
對方朝她微微一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徑直走到她的身旁,面朝森田綾子的方向坐了下來。
“我只是在教導這位小姐,該怎樣去避免錯誤的選擇罷了。”
“是嗎?我倒不覺得您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雙方心平氣和的交談,在藤川涼看來,卻飽含着針鋒相對的味道。
望着森田綾子已經明顯沉下來的臉色,看上去心情愉悅的森田彰久不依不撓地說:“當初放棄事業,一意孤行地選擇了父親的您,恐怕沒有想到,如今坐在當家這個位置的,竟然會是我這個出生低劣、來歷不明的野/種吧。”
藤川涼意識到,森田家的內部矛盾,恐怕比她所想像的更加嚴重。
如今她已經能多少猜測到這些年來森田綾子不為世人所知的經歷:出生在傳統歌舞伎世家,卻因為身為女性而沒有繼承權的她,想藉由與出身高貴的森田家聯姻,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然而她的命運坎坷不斷,先是丈夫不斷出軌,作為繼承人培養的獨子又偏偏在事故中喪生。眼前的她雖然對森田彰久的存在深惡痛絕,卻依然執着地想要將森田家的利益最大化。
外表堅強的森田綾子,其實也是一個被命運捉弄的人。
“別說得好像事不關己似的。”
森田綾子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交流方式,並沒有與森田彰久發生爭執,“既然你不同意我的話,又為什麼要向藤川小姐求婚?其實你也認可,森田家和藤川家的結合,才是所有人最好的選擇吧。”
“我的確這麼認為。但我不覺得在背後詆毀跡部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婚姻是雙方的決定。我更喜歡公平競爭。”
“公平競爭?”
森田綾子愣了一下,忽然像是聽見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哈哈大笑起來,聲音也比之前提高了許多:“像你這樣的怪胎,居然還想要公平競爭?你這個……”
“我沒空在這裏和您閑聊。”
森田生硬的打斷了她,站起來看着一臉大惑不解的藤川涼,“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直到離開森田家,藤川涼依舊很好奇,森田綾子沒能說完的那段話究竟是什麼。
遠方的雷鳴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近處,閃電時不時地劃開天空。車窗外的天色還沒有徹底暗透。越過滂沱大雨,從灰濛濛的大樓縫隙中,可以看見天邊密佈的烏雲,不由讓人感到無止盡的壓抑。
“跟去年這個時候比,今年的天氣已經好多了。”
正在開車的森田幽幽地說,“你還記得去年三月初的那場雪吧。”
“我沒什麼印象。”藤川涼收回視線,“當時我還不在東京。不過印象里確實比現在更冷一些。”
“是我忘了。”森田打開車窗,任由風挾裹着冰涼的雨絲飄落進來,“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啊。”
到底是什麼過去了很久,藤川涼不明白,也不敢問。
由於這場雷雨的緣故,他們在遭遇了嚴重的交通擁堵。藤川涼原本以為森田會像平時那樣開一些不痛不癢的玩笑,或是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廢話,卻沒有料到對方會在多數時候保持沉默不語的狀態,甚至連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剛才與森田綾子的見面,或是之前那場毫無誠意的求婚,整個人看上去無精打採的樣子。
是在為森田綾子的話生氣嗎?藤川涼暗暗地想。
“請讓我在這裏下車吧。”受不了這樣尷尬的氛圍,藤川涼主動開口提議,“我可以搭電車回去,這樣更快一些。”
森田沒有堅持。
“那麼下次見了。”他朝藤川涼揮了揮手,“很抱歉,今天讓你看笑話了。”
已經持續了一個下午的雨依然沒有要停下的勢頭。撐開傘的時候,成串的水珠如同敲擊鼓面似地落在上面,聲音瞬間被放大了無數倍。
所幸沒有大風,當天穿的鞋有經過防水處理。藤川涼不想換乘,於是決定步行到直達線路的車站。
街上的路燈和商店外的霓虹燈牌已經亮起了,濕漉漉的地面倒映着整座城市入夜後的繽紛色彩。
——“跡部家只是一個不入流的暴發戶而已。”
她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了森田綾子說這句話時的輕蔑表情。
歷史上籍籍無名,直到戰後才開始積累財富的跡部家,確實有別於其他地位顯赫的舊式貴族家族。只不過,以平民身份度過至今為止多數人生的藤川涼,在和跡部有限的接觸中,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
——“高貴不存在於血脈,而源於心中。”
對於跡部而言,從他離開英國,在日本長大成人的過程中,他的社交範圍里隨處可見無數個對他的家庭背景百般挑剔的“森田綾子”。
即使旁人眼裏的他自信優秀,本身的光芒足夠耀眼,藤川涼依然想要知道,少年時代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的跡部,又是懷着怎麼樣的心情。
她忽然十分想和跡部見面。
藤川涼在路邊便利店的屋檐下收起傘,抖落傘面上的雨珠,然後找到了手機里昨晚與跡部的通話記錄。
短暫的遲疑后,她按下回撥鍵。
她從來沒有主動給跡部打過電話,因此內心自然忐忑不安,手也在顫抖。但藤川涼已經事先想過了,她會以和森田綾子的會面為開場白,不至於被跡部一眼識破心血來潮的動機。
——嘟、嘟、嘟。
從聽筒那端傳來單調的鈴聲。漫長的等待后,電話轉入了語音信箱。
太正常了,藤川涼想。
跡部的日程並不像身為普通上班族的她那樣規律。通常只在必要時刻從跡部那裏得到消息的自己,此刻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裏,又在做什麼。他的工作和生活,對她而言是遙不可及的謎團。
這通沒有被接聽的電話,不過是意料之內的事。
——叩、叩。
把手機放回包里的時候,她忽然聽見有人正在敲自己身後便利店的玻璃牆。
藤川涼順着聲音回頭望去,隨即驚訝地發現,在長大成人後的世界僅有過一面之緣的忍足侑士正在取款機旁註視着自己。在看清藤川涼的臉后,他像是鬆了口氣似地微笑起來。
“麻煩等我一下。”忍足用口型和手勢對她說道。
居然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偶遇,藤川涼不禁感慨,東京真的太小了。
“真是湊巧,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結完賬后,忍足在便利店外與藤川涼碰面。穿着深藍色西裝的他,顯然是剛剛結束工作的狀態。
藤川涼裝作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發現忍足手裏的購物袋裏裝着幾隻包裝不一的煙盒。
大概是工作之後的應酬吧?她暗自猜測。
“我也沒想到忍足先生居然能從背面認出我。我們明明只在鳳先生搬家時見過一面。”
“感覺很奇怪嗎?在我看來,藤川小姐的背影可是在夜幕里閃閃發光啊。”忍足若無其事地說道,“抱歉,開玩笑的。倒是你,在這樣的大雨天裏單獨走在路上,難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只是剛好路過。”藤川涼朝他笑了笑,“工作了一整天,雨天的空氣很好,所以想稍微在外面多呆一會兒。”
她說的基本都是實話,忍足也沒有追問下去。
據忍足說,這天他剛剛結束業內一年一度的學術研討會。今年的主場設在東京,因此免去了往年那樣的奔波和倒時差。
活動結束后,國外的學者和專家已經趕在暴雨落下前離開,剩下的一些與忍足年紀和資歷相近的同僚們,則在離便利店不遠的居酒屋喝酒慶祝。
“我猜拳輸了,所以被他們打發來這裏買煙。”
忍足對藤川涼晃了晃購物袋,落落大方地說道,“很諷刺對不對,那些傢伙明明都是醫生,煙癮卻大到快把肺給抽黑了。”
“是為了緩解壓力嗎?”
“算是吧。”
因為居酒屋與藤川涼要去的車站恰巧順路,兩人撐起傘邊走邊聊。四周因為傾盆大雨而變得白茫茫一片。連綿不絕的雨珠沉重地落在傘面上,伴隨着鞋底踩在濕透路面上發出的粘稠聲音,奏出了一陣雜亂無章的節奏。
“我到了。”又過了一會兒,忍足停下腳步說,“如果你沒有別的計劃,要不要一起進來喝一杯?有許多線路都停運了,等雨再小一些再走也不遲。”
“不會很突然嗎?我是外人,很可能聽不懂你們的聊天內容。”
“沒什麼關係,今晚許多人都是第一次見面,也不會在工作外的時間裏不斷討論專業知識。別擔心,我會把你以朋友的身份介紹給他們。”忍足為她推開門,禮貌地作出邀請的手勢,“請進。”
為什麼會接受忍足的邀約?
除了確實感到又渴又餓外,藤川涼承認,自己是存在私心的。她與這個世界的忍足之間並沒有太多共同回憶,幾乎算得上是沒有交集。但心底里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喝酒後的忍足很可能會提起一些她想要了解的、關於跡部的事。
落座之後,立刻就有人為她倒酒。
“忍足真是厲害,連去便利店都能帶女人回來。”
面前雙手抓着酒瓶,已經喝到醉醺醺的年輕人口齒不清地起鬨道,顯然根本沒有聽見忍足的介紹。
他把倒滿的酒杯推給藤川涼,故作神秘地對她眨了眨眼,說:“小姐,別看忍足衣冠楚楚的樣子,那小子可是已經訂了婚的人,對方是K縣地主的女兒,他們兩個年初的時候就……嗚嗚嗚嗚嗚嗚!”
“給我閉嘴,齊藤,你太失禮了!”
另一位年長一些的男性一把捂住他的嘴,厲聲訓斥道:“說這樣的話可是性/騷/擾!”
其他人在反應過來后,也立刻加入了指責齊藤的行列。幾位忍足的女性同僚充滿歉意地安慰藤川涼,讓她不要把齊藤喝醉酒後的口不擇言放在心上。
“我只是開玩笑,對不起,快放開我!咳咳……”齊藤捂着臉哀求道。
一片混亂中,藤川涼感到十分尷尬。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工作至今,雖然不是第一次在社交場合中被酒後醜態百出的男性冒犯,但或許是一整天的勞累徹底消耗了體內所有力氣,她忽然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回應四周關心打探的視線,只能舉起眼前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酒精滑過喉嚨的瞬間,她的緊張感稍稍緩解了一些。
“即使是玩笑,也是有分寸的。”忍足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揶揄,並沒有表現出惱怒的情緒,只是認真地對齊藤說:“我是無所謂,但藤川小姐會很困擾,她也是有婚約在身的人。”
原來忍足也知道婚約的事?
藤川涼詫異地望着他,連齊藤的道歉都沒有認真去聽。
醉倒的齊藤很快就被人用計程車送走,餐桌上的氣氛逐漸融洽起來。藤川涼心情放鬆地和周圍的人聊了一會兒,酒過三巡后,才終於在第二輪點單的間隙與忍足有了單獨交談的機會。
“剛才的事真是抱歉。”
因為酒精的緣故,忍足的臉紅紅的,看起來十分懊惱,“我和齊藤一直合不來,但我沒有料到那傢伙的底線居然那麼低。把你牽連進去,真是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係,我不會放在心上的。”藤川涼合上菜單,“我只是很意外,原來忍足先生知道我和跡部先生的婚約。是他親口告訴你的嗎?”
“沒錯。”忍足爽快地答應了。
“那你一定也聽說我們即將解除婚約的消息了吧。”
忍足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原來已經傳開了啊。”藤川涼嘆了口氣,故作輕鬆地問:“關於這件事,跡部先生還對你說了些什麼嗎?”
“我不太記得了……”忍足移開視線,敷衍地回答道:“像這樣的問題,或許直接去問他本人比較好噢。”
順着忍足的視線望去,藤川涼忽然發現,自己的手機屏幕上正閃現着跡部的名字。
心跳加快,血壓上升,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藤川涼想,自己或許也喝得太多了,以至於和忍足一起出現了幻覺。
那是跡部遲到三小時的回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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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我又更新了
希望沒錯字。已經改不起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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