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鄭學恆背朝門口站着，他的面前是明亮的玻璃窗。從玻璃窗看出去，可以望見剛剛竣工的虞尚市第一高樓，立在那片新開發區中，特別醒目。

再遠處是著名的孝女江，波光粼粼，江水如上好的綢緞，蜿蜒綿長。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這年頭，做老師可真不容易。

趙曦嘆了口氣，帶着求和的意味，低低叫了一聲：“鄭先生啊……”

鄭學恆雙手扶着窗前欄杆，沒有回頭。

趙曦想了想，又叫他：“斯晚舅舅……”

“斯晚舅舅”比“鄭先生”聽上去更顯親近，趙曦喊完之後，見鄭學恆沒有回頭，走到他身後，小心翼翼地伸出兩根手指，扯扯他的袖子道：“斯晚舅舅啊……”

鄭學恆轉身一揮手，把袖口上那隻手揮落。趙曦甩着手，訕訕一笑，這才繼續道：“斯晚舅舅，你就不能聽聽我的意見？”

鄭學恆沒說話，趙曦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但還是緩緩說道：“斯晚舅舅，其實跟孩子的相處過程中，適當的獎勵很重要。”

趙曦垂下頭，趁他沒趕人前說道：“但是，我們可以用適當的獎勵來激勵孩子學習，卻不能讓孩子因為獎勵在學習上分心。其實說白了，一切所謂的獎勵，只不過是想調動孩子的積極性，可是如果你給的獎勵在他眼裏，只是一種補償——混時間的補償，這樣就會形成一個惡性循環。”

她的聲線柔和，語調輕緩，鄭學恆不由慢慢靜下心來。他回過身，看着趙曦的頭頂道：“小趙老師，那你說，有什麼好的方法？”

這個問題倒是把趙曦難住了，她有很多理論，但實踐經驗卻少得可憐。她抬頭對上鄭學恆的視線，有點尷尬：“其實，目前我還沒有想到更好的辦法啦……只是想說，以後給斯晚定的獎勵制度，能不能再嚴格一點。比如把‘做完作業’改成‘做好作業’。”

她強調了一個“好”字，至少這樣可以避免陶斯晚為了趕時間趕進度，把作業做得亂七八糟。

鄭學恆皺着眉，像在思考她提出的建議。

趙曦看了一眼，出於教師的本能，又繼續說道：“而且斯晚本性不是個壞孩子，他只是希望得到更多的關注。顯然，在他的觀念里，‘變壞’得到的關注度比做好學生得到的關注度高多了。”

她說完，試探着說了一句：“也許，導致這種觀念的形成，家庭佔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呢……”

鄭學恆對上她的視線：“小趙老師，斯晚父母在美國，他們的事是筆亂賬，我不方便跟你多說。現在的情況是，斯晚很信任你，所以希望你今後可以多多引導斯晚，至少讓他考上普高。”

這壓力有點大了。

趙曦抓了抓頭髮道：“我會努力的，不過鄭先生，我始終堅信做人比成材更重要，所以我希望鄭先生也能稍微改變一下教育觀念。就像我們這幾年一直推行素質教育……”

鄭學恆皺了皺眉，不由打斷她的話：“可是小趙老師，如果連最簡單的應試教育都不能過關，所謂的素質教育簡直就是空談。”

“話不能這麼說，”趙曦跟他爭辯，“應試教育與素質教育根本沒有可比性，就好像考試分數並不能反映孩子的綜合素質。”

鄭學恆不耐：“素質能讓孩子上211、985？”

“這不是最重要的……”

“小趙老師，你作為一名985畢業的高材生，拿着用各類考試高分換來的高薪酬，跟我談考試不重要。你覺得有說服力嗎？”

“這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鄭學恆打斷她，看着她急得快跺腳，又補充了一句，“要不是知道你上外碩士畢業，我都以為你是哪所三流民辦非正規學校出來的。畢竟惺惺相惜的情緒，大多出現在同類之間。”

“你、你不可理喻！”趙曦漲紅了臉。明明剛才還談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變臉了？

“小趙老師，你剛出校門不久，有些事不要太想當然。”鄭學恆在這種問題上絲毫不願退讓。他甚至向前，又逼近了趙曦幾步。

趙曦一縮脖子，只剩下七分憤怒，丟失的那三分，慢慢化成了羞澀，紅撲撲地染在她臉上。

他們靠得太近了啊……

趙曦在心中吶喊，忽然鄭學恆又說：“小趙老師，不要一直生活在妄想當中，回到現實，ok？”

ok？

一點都不ok！

妄想與理想的區別在於，一想到理想，她就會充滿動力；而一想到妄想，她能感受到的只有疲憊。

讓自己的學生快樂成長，擁有健全人格，是她的理想，絕不是妄想！

然而這一肚子話，趙曦卻沒機會說出口。她的鼻尖縈繞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莫名讓她心跳加快，舌頭打結，只能滿臉通紅地盯着鄭學恆襯衣上的第二顆紐扣。

鄭學恆低頭看着她通紅的耳尖，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寬鬆的黑色露肩t恤，更襯得肩頭那片肌膚雪白。

忽然，他覺得剛才的爭論都沒有意義了。

趙曦弱弱地開口：“鄭先生，你能不能讓開一下？”

鄭學恆若無其事地退後一步，態度坦然到讓人感覺不到任何不對。趙曦輕輕吁了一口氣，再抬頭，發現鄭學恆抱着雙臂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他的目光深邃，趙曦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紅着臉摸了摸頭髮掩飾尷尬。

鄭學恆又問：“剛才要說什麼？”

趙曦做了個深呼吸，努力讓自己淡定，然後才說：“斯晚舅舅，我們是從填鴨式教育中過來的，而現在我們有機會去改變，為什麼不稍稍做一些努力呢？”

“但是填鴨式教育換來的是紮實的基礎功底。”

趙曦說道：“也許可以折中。”

“也許吧。”鄭學恆不再跟她爭辯。

傍晚陶斯晚接到外婆電話，讓他回去吃晚飯，鄭學恆只好叫了輛出租送他回老人那裏。

送走外甥，鄭學恆對趙曦道：“出來，我送你。”

“啊？”趙曦一愣，從桌上一堆資料中抬頭，隨後又搖頭，“不用了。我這裏還有十幾篇文章，譯完就完成了。待會兒我自己打車回去。”

鄭學恆站在辦公室門口，他看看外面已經空無一人的大辦公區，又看向趙曦：“你想讓我陪你加班？”

“沒有啊……”趙曦說完才反應過來，她現在佔着鄭學恆的辦公室呢，總不能讓他先走，萬一這裏有什麼重要資料呢？

想到這裏，趙曦放下紙筆，惋惜地說：“那我明天再來吧。”

沒想到鄭學恆今天居然很仁慈：“你可以把剩下的資料帶回去，等你什麼時候翻譯完了再給我。”

不是說內部資料不能帶走么……

趙曦腹誹，鄭學恆像是看穿她的想法：“只是一點收尾工作，帶出去也無所謂。”

這人真是……什麼話都讓他說了。

不過，既然能帶回家，趙曦也不再客氣，趕緊把東西收進包里。

出了生輝科技的寫字樓，趙曦照常走去車站，鄭學恆驅車從後面追上，打開門讓她上車。

趙曦想要推辭，卻被鄭學恆搶先：“快點，這裏不能停車。”

好吧。

趙曦趕緊上車，系好安全帶之後才跟他說：“謝謝。”

鄭學恆收了收下頷，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問她：“還是去春暉？”

“不了，直接去城北好了。”她說著，報了自家小區地址。

“其實在這裏生活，還是開車更方便些。”鄭學恆下了三環才再次開口。

趙曦點點頭，老家的夜生活不比大城市豐富，公交車也是到晚上九點就停開，有些偏遠地區，甚至一天只有兩班車。

不過……

趙曦不好意思地開口：“我沒駕照。”

“呵，你讀書時考了那麼多證書，唯獨忘了駕照？”鄭學恆語氣很輕，聽起來有點嘲笑的意味。

要不要嘲諷得這麼直接啊……

趙曦深刻懷疑他在報復下午的劍拔弩張。

她瞧了他一眼，打着哈哈：“人生總有失誤嘛……”

鄭學恆嘴角彎彎，看上去心情不錯。到趙家小區樓下的時候，鄭學恆又問：“趙老師明天上課嗎？”

趙曦搖頭：“不啊，明天周六呢。”

鄭學恆點了點頭，趙曦下車，目送他離去。

周六晚上，趙家的門鈴被摁響，趙曦咬着桃子，趿着拖鞋跑去開門。

門外，鄭學恆提着幾個禮盒：“我來看望趙老師。”

吧嗒……

趙曦嘴裏的桃子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