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入春三月,明瑜五個月身孕時候,河西傳來了開戰消息。

事件導火索是幾個戍邊西廷士兵趁夜越邊潛入大昭國境,掠殺了當地一家牧民,連這家人里身懷六甲兒媳也沒逃過被姦殺厄運。謝南錦聞訊,憤而拔劍斬斷桌案一角,戰事即發。

這是一場雙方都準備了許久戰事。兩個國家,幾十年邊境摩擦,一旦爆發,干戈崢嶸。一個月後,歷經數場血戰,謝南錦率部奪佔了雲城。

雲城滎水之南三百里。大昭建國之初,還不過是個商旅通商路過駐留而形成聚居地,因戰略位置及其重要,高祖下令鑄城圍牆,遷徙軍民而入,漸漸發展成了一個人煙阜盛大城池,連同附近數百里牧場地,本都歸屬大昭。及至先帝位之時,卻被西廷佔去,至今已三十多年。如今終於奪回雲城,則大昭軍隊繼續推進再無後顧之憂,於戰局可謂舉足輕重。

就大昭軍隊歡欣鼓舞,意欲一鼓作氣繼續西進,將西廷大軍完全驅出河西之地時,傳來了一個噩耗。大將軍謝南錦胸中毒弩,情況危急。

他出事非常偶然,甚至可以說,是個意外。

三十多年前,雲城被西廷佔領時候,當時西廷主帥都顏下令屠城,城中漢人或逃,或被驅殺殆,血染城池,如今城中居民都是近三十年來遷而入西廷子民。謝南錦攻下城后,面對驚恐不安民眾,不但否決了部將提出屠城報復舉動,反而下令全軍不得騷擾民眾。

事情就發生攻下雲城后第三天。謝南錦帶了親衛巡過城防,騎馬回城中原來刺史府,打算擬定接下來戰略攻策之時,路上跑出一個小兒,大約是被對面疾馳而來馬隊所驚,忘了閃避,站路中發獃。

這小兒不過四五歲樣子,還未留頭。謝南錦急勒馬匹,馬蹄堪堪從小兒頭頂掠過。小兒這才撲地哇哇而啼。謝南錦生怕傷到了他,下馬要去看去究竟,恰此時一婦人搶了出來,抱過小兒懷,便朝謝南錦跪下不住叩頭,口中連連告饒。

謝南錦河西多年,自然會說西廷語。見這婦人面黃肌瘦,身上衣衫破舊,口中又乞憐不已,想到兩國國境多年不平,苦不止是遠離故土將士,民生是艱難,心中惻隱,從身邊之人那裏要了塊碎銀,上前正要遞給那婦人,不想突然生變,那婦人袖中竟暗藏了一射即發暗弩。謝南錦反應過來,閃避了下。終因距離太近,待身後護衛們發覺不對時,毒箭已經射入了謝南錦肩,不過片刻,便毒發不支倒地。一發得手,那婦人倒轉暗弩,欲射向自己之時,被高崚制住。婦人狂笑,道自己乃是破城之日戰死一西廷校尉之妻。家中原本兒子就病死,如今丈夫又沒了,她再不欲存活。西廷邊民素來彪悍,女子亦射箭打獵。她便偷了個因亂與父母失散小兒,守謝南錦回刺史府路上,設計了這局。

高崚盛怒,一刀砍了這婦人頭顱,血濺三尺。

將軍戰場所向披靡,令敵軍聞風喪膽,不想因他仁慈,因自己與身後這群護衛疏忽,竟遭這樣毒手,狂恨欲摧,恨不能以死謝罪。見謝南錦面若銀紙,唇色發青,曉得是中毒跡象,抬了匆匆回去,急召軍醫。

軍醫河西多年,立刻便辨了出來,謝南錦所中,正是當地邊民為獲皮毛,打獵時所用一種葯毒,極其歹惡。邊民為求速速毒倒獵物,只要藥性狠烈,哪裏會想解法?軍醫上報,急需一味解毒百年老蟾衣,因了極其珍貴,別地少有,據他所知,京中太醫院藥房似有所藏。

大戰不過初步告捷,十萬敵軍還身側虎視眈眈,主帥卻痛遭這樣意外。高崚與跟隨謝南錦多年軍師梁夏一番緊急商議。大將軍斷不能長途運送回京救治,怕路上顛簸,毒氣發散了攻心。如今第一隻能力採集草藥,暫時壓住毒性,第二派人日夜兼程回京,速帶御醫和老蟾衣過來救命,第三,則加緊城防,對外嚴守機密,務必不能將大將軍中毒昏迷不醒消息傳出去,免得己方軍心渙散,敵方聞訊前來偷襲。議定過後,信使當即漏夜馬往金京而去。

半月之後一個深夜,披星戴月信使抵達謝南錦當日被太子送出北城門,急急叩響了門上沉重鐵環,打破夜寧靜。

明瑜是被一陣急促敲門聲驚醒。她猛地睜開了眼睛,剛動了□子,身邊謝醉橋立刻安撫地輕輕拍了下她後背,自己迅速翻身下榻去開門。

夜深寂靜,明瑜辨出了門外另個說話人是魯大。他兩個人門外,聲音壓得很低,說什麼她聽不大清楚,只心中卻忽然生出了絲不安。片刻后看見謝醉橋手執燭火而進。

他腳步還是和平日一樣沉穩,但是明瑜立刻從他眼中看出了不同。

他目光流淌出了悲傷和急切,只是這些情緒被壓抑着。他大約是怕嚇到了自己?

“出什麼事了?”

明瑜起身下榻,正要迎向他,被他握住了手,扶着輕輕坐到了床榻沿上,看着他有些急切地問道。

他手指微微發涼。和他一起這麼久,第一次覺到這樣涼意。

“阿瑜……”他望着她,量用平緩聲音說道,“剛剛有河西信使入京。我父親出了意外,中毒昏迷,急需藥材,危旦夕,我……”

他停了下來,彷彿斟酌下面言辭,眼中掠過一絲痛楚。

明瑜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心跳得厲害。腹中胎兒彷彿也感應到了她心緒變化,她感覺到它突然用力頂了下她,下意識地扶了下腹。

謝醉橋注意到了她手,立刻扶住她肩,柔聲問道:“怎麼了?”

“它又頑皮,踢我。”明瑜微微笑了下,抬頭望着他,“自河西開戰消息傳來,我就曉得你一直心神不寧。爹和河西事情要緊。你想做什麼,管放心去就是。”

謝醉橋凝視她。她說話時候,臉色略微有些蒼白,目光卻堅定而清澈。

他心裏涌過一陣溫暖,把她攬入了自己懷中,用力抱了下,然後慢慢滑跪到了榻前,埋頭她膝上,喃喃道:“阿瑜,我本以為我可以一直等到陪你生了咱們孩子……”

明瑜壓下心中一陣酸楚,伸手抱住他頭,輕輕撫摸他發,低聲道:“我會和我們孩兒家,一道等你回來!”

十月足胎,被請來產婆算着日子,也就這幾日要生了。

明瑜正被自己母親江氏和謝靜竹左右扶着,將軍府後園裏慢慢走動。

江氏幾個月前曉得女婿撇下女兒去了邊塞打仗,府中雖有周媽媽安媽媽幾個老人,丫頭是一大堆伺候着,始終放心不下,上個月和丈夫一商量,乾脆自己親自帶了信得過產婆入京照顧女兒。本是想撇下安墨,只被他曉得后,哪裏肯依,不住嚷着當初阿姐答應了讓他去做客。江氏無奈,這才把他一道也帶了去。

謝醉橋去了河西,明瑜眼見自己產期將近,身邊雖有兩個媽媽安撫着,心中卻難免有些害怕,此時見自己母親竟千里迢迢而來,還帶了她一直頗為想念弟弟,歡喜得簡直要落淚。

安墨如今六虛歲了。個頭比起一年前明瑜出嫁時,拔高了不少。姐弟兩個相見,歡喜異常。只是這兩天沒事就盯着明瑜肚子看。此時也是這樣,跟她們身側片刻后,忽然小心翼翼問道:“阿姐,娘說阿姐肚子裏乖寶寶出來后,我就要當舅舅了。可是舅舅該怎麼當,他才會聽我話?”

明瑜忍俊不禁,見他一臉認真,便笑道:“墨兒要好生跟先生學功課,等你姐夫回家,再向他學武功。等墨兒成了文武全才小公子,寶寶自然就聽你話了。”

安墨這才仿似放了心,雀躍道:“阿姐,你不曉得,入春爹便已經請了先生到家教我習字,如今我已能背小學書,連先生都時常誇我。姐夫從前送我那把木刀時,還教了我招式,我一直勤練不忘,這就練給你看!”

謝靜竹雖和安墨不過處了幾日,對這虎頭虎腦小傢伙卻極喜歡。見他躍躍欲試,忙叫丫頭去折了一桿樹枝下來,捋凈職業,笑眯眯遞了過去,逗着道:“些練。練好了,我嫂嫂肚子裏寶寶才高興。”

安墨接了過來,果真練了起來,一板一眼地還頗有些架勢,引得邊上大堆人笑個不停。

江氏過來這些時日,見這將軍府里果然是自己女兒當家,小姑又溫柔可親,終於放了一百個心。此時見謝靜竹逗着安墨玩,便任由他們玩耍,怕女兒腿走得累了,扶她到了邊上一亭子裏坐下,忍不住道:“阿瑜,你嫁了這樣人家,娘要是還有什麼話說,就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了。只是可惜你那個公公了……”說著不勝唏噓。

提起謝父,明瑜心中也是略微有些感傷。

三月里,謝醉橋攜了葯,帶了太醫,往河西疾奔而去。謝南錦終雖獲救,性命無礙,只中毒過深,一雙眼睛竟致失明。只即便這樣,他仍不肯歇下,親自坐鎮後方指揮,謝醉橋既到戰場,又怎會過場便退?逢戰必身先士卒,銳不可當。有他這樣父帥子將為表率,大昭全軍將士同仇敵愾,兩個月不到,數次痛擊西廷軍隊,令其折損十數名大將,一口氣被驅回到了滎水之西——當年高祖與西廷皇帝曾議定過邊疆線。大昭軍隊過境追擊,直逼西廷大都,西廷元氣大傷,不敢再出戰,終於提出議和。

“阿瑜,仗既然打完了,女婿會不會已經趕回來路上了?”江氏望着不遠處謝靜竹和安墨玩耍背影,忽然道。

明瑜笑了下,把頭靠母親肩上:“哪裏會這麼……”話說一半,忽然覺得肚子一痛,捂住皺了下眉。

江氏臉色稍變,叫道:“怕是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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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鬢鳳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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