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們都出去。(請記住我們網址我還沒死,一個個杵這裏看着愁苦着臉,心裏還不知道怎麼著呢……”
老太太有氣沒力地說了一句,把臉朝里向了過去。
江氏知道婆婆這話是說給自己聽,只是這麼多年早已有些習慣,只當作聽不懂,回頭對明瑜明珮道:“你們都下去吧。”
明瑜心裏代母親難過,應了一聲,轉身慢慢出了隨禧園,沒走兩步,一個大膽念頭突然鑽進她腦海里,心猛地跳了一下。
不不,這太過不孝了。明瑜立時便否定掉了。
但是……,自己明明知道這場壽筵往後也會成為父親遭人彈劾越禮一個把柄,現突然有了機會,若是不試一下,又豈會甘心?
明瑜心中如海潮澎湃,再也無法平息。剛才那念頭就彷彿心裏生了根,任她怎樣努力也無法拔除出去。
試想一下,如果祖母病到了壽日還是沒好,就算父親不會徹底取消那場壽筵,但排場至少必定會受影響。自己到時候提前再拿話提點下母親,叫他父親耳邊吹下風,與其大擺筵席宴客,還不如將那銀錢用作善事給老太太積福,不定還會有轉機。現她只要想個法子,把煎藥事攬過來,藥材入鍋一半,拖延住老太太病勢就好。唯一躊躇是,這樣做法終究有違人倫。若是從前,甚至連想一下就覺得是罪過。
明瑜心思重重,一抬頭才見到了漪綠樓。上去沒多久,江氏身邊小丫頭雪南就跟着春鳶上來,見了個禮,口齒伶俐地道:“姑娘,太太派了我來說聲,她今日就老太太那裏伺候了。原本今日要帶姑娘去謝府也暫緩,叫姑娘不用預備。”
明瑜早料到江氏會脫不開身,嗯了一聲。雪南稟完了話就和春鳶一道下去了。她兩個年歲相仿,所以平日很是合得來。
明瑜聽着她們下樓時輕聲說話聲音,抬眼從窗外見樓下遠處花道兩旁種着幾株垂枝海棠。如今雖過了繁盛花期,只枝頭還是留了不少粉紅垂花,遠望去猶如紅霞點綴,美艷無比。忽地一陣風過,柔蔓迎風,飄飄蕩蕩,花瓔無力攀附枝萼,紛紛隨風委地,情狀勘憐。
明瑜怔怔望了片刻,想了下,轉身也下了樓去,迎面碰到送了雪南回來春鳶,問道:“姑娘去哪裏?”
明瑜笑道:“去那邊看下能幫下我娘不。”
春鳶急忙喚了丹藍一道跟了過去。
明瑜進了隨禧園,到大屋前時,一眼便瞧見廊廡頭那間靜室,停了腳步。那是老太太記念亡夫,特意家中辟設了明瑜祖父牌位,香火供着,每日進去總要坐個片刻。
“姑娘看什麼呢?”
身後春鳶見她不走了,輕聲問道。
明瑜回頭道:“祖母身子不妥,我代她到祖父面前拜求下,你們不用跟進來。”
春鳶哦了一聲,果然與丹藍停了下來。
明瑜推開兩扇門,聞見檀香撲鼻。見裏面一塵不染,神龕前立了祖父牌位,上書“先夫阮公諱忠顯君生西之蓮位”,案桌上供着時令鮮果,爐鼎中插了正燃點着香。
明瑜地上蒲團上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磕頭,雙手合十默默念道:“祖父上,今日不孝孫女有這樣想法,也實是迫不得已。(請記住我們網址列祖列宗若是有靈,想必也不願看到阮家這樣收場。不孝孫女知道祖母還有後福綿延,過了這次,往後一定用心侍奉,以補罪過……”
明瑜反覆念了幾遍,又磕了個頭,這才覺得稍稍心安了些。起身站了起來正要邁步出去,心中突然又想:“從我腳下到跨出大門門檻,若是正合了二數,那就是祖父不怪我意思。若是一數,那就打消了這念頭。”想定了抬腳慢慢數着出去,眼看到了門檻邊,心中正數到了九,還剩一步多路,提起了裙幅,稍稍一個大步就邁出了門檻。
“十!正合二數。”
明瑜對自己重重說道,回頭再看了眼祖父靈牌,終於伸手關上了門。一轉身,見春鳶丹藍正站廊上和老太太身邊容媽媽說話。
容媽媽原是阮老太太年輕過門時帶過來陪房家。年紀和老太太差不多,身子卻健實。當家早幾年沒了,如今兩個兒子都阮家鋪子裏做事。照理說她是老太太心腹,和明瑜母女應當也沒什麼交情。只她卻是個聰明,榮蔭堂里情勢看得很清楚。老太太雖不待見太太,只老爺對太太卻是極好。江州莫說阮家這樣人家,便是不及阮家一半門面,哪家裏出來不是五六七八房姨太太?唯獨自家老爺卻仍遵了當年求親之時應下諾,再不往家裏搬妾室,自兩年前劉姨娘沒了后,到如今就只守着太太一人。知道等老太太萬一哪天千秋了,這個如今還要時時受婆婆氣太太家裏就真正是說一不二。若是一味順了老太太心思,就是平白給自己豎了個敵,如今還看不出來,等往後老太太沒了,必定是討不了好。所以平日老太太面前聽她埋怨江氏之時,雖有時也會順了她應和幾句,出去了對江氏卻極其恭謹,甚至有時還會給她透點老太太口風什麼,對明瑜自然也一口一個“姑娘”叫得親熱。
“方才容媽媽路過,問了一聲,我就說姑娘替老太太拜求安康。”
春鳶見明瑜過來,說道。
容媽媽賠笑道:“姑娘有這般孝心,老太太曉得了,那病也會松一半。”
明瑜微微笑了下:“我過來想瞧下可有什麼好搭手地方。路過了就順便進去拜下祖父。”
“太太還老太太跟前呢。姑娘若是有事只管回去,有老身,保管不會誤事。”
明瑜搖頭道:“既過來了,我便過去瞧瞧。媽媽自便就是。”
容媽媽應了,曉得她娘兩個不定有體己話要說,陪着一道往正屋裏去,到了門邊便道:“姑娘自去,老身去瞧瞧跟了郎中抓藥人回來沒。”
明瑜進去,見阮洪天已是離去,老太太躺榻上還哼哼個不停,邊上江氏手上正端了個小碗,細聲勸道:“媳婦曉得娘沒胃口,只好歹吃兩口……”被老太太擋開,轉頭見明瑜進來了,便問道:“可有事?”
明瑜心中一動,靠近了些,叫了聲祖母,見她眼皮也未抬,只鼻孔里略微嗯了一聲,也不意,道:“祖母染恙,吃不下東西。我從前偶書上所見,道藿香葉粥芳香化瘀醒脾開胃,後來有次也問過了李郎中,道確實有這功效。我這就給祖母做去。”
江氏略有些驚訝,看了老太太一眼,見她並未吱聲,便道:“我們這等人家,雖不用你親下庖廚,只女孩家懂些庖廚之事卻也要。正好前幾個月也教過你一些,今日為你祖母些孝道自然應該。你自去吧。”
明瑜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剛到廊上,卻聽身後腳步聲傳來,回頭見是江氏。
江氏□鳶幾個停下,自己將明瑜帶着到了廊檐拐角處,見左右無人,這才壓低了聲道:“阿瑜,娘曉得你心疼娘。只老太太心思你恐怕還沒摸透。她雖不待見我,比如方才,那麼多人跟前給我難看。只是我方才若真照了她話,不想惹她厭煩避了去,只怕她心裏不痛。我她那裏受臉子,你爹雖不能說,卻都看眼裏,心中自有一桿秤。便是家中那些下人,但凡有點腦子為往後着想,也斷不敢因了老太太輕看了我去。女兒,娘怕你心裏有疙瘩,這才教你曉得這個理,這點委屈娘並未放心上,你也莫要怪老太太,實是我沒生養兒子先。”
明瑜略有些驚訝。她從前每次見祖母擠兌母親,心中就難過一回。如今自己經歷過前世這一回,清楚人怕就是憂思鬱結,沒想到她自己並未放心上,如此則好,鬆了口氣。
“那粥你去看下就可,叫廚房裏人熬了,再領着送過來就是。”
江氏伸手撫了下她被風吹得略有些散亂鬢髮,笑道。
明瑜心中一暖,點頭應了下來,這才帶了春鳶丹藍往小廚房去。
小廚房管事張婆子聽說是大姑娘要親自給老太太熬粥,一疊聲地贊她孝心。
“不過是要半兩藿香葉加少許金銀花,煎出色后撈出葉,再放香稻米,小火煮半個時辰,加少許糖霜便是。”
明瑜笑道。
“姑娘坐了等就是。這就叫人去稱。”
張婆子拿塊布,搬了張椅擦了又擦,叫明瑜坐了,自己急忙出去,差人去庫房要藿香葉和金銀花。
明瑜略坐了下,問個跟前粗使丫頭道:“祖母葯哪裏熬,怎不見?”
“就邊上茶水房裏。只是郎中方子上有兩味葯自家庫房裏沒備。老爺叫人跟了郎中去外面藥鋪里抓,應也回了……”
那丫頭正說著,容媽媽帶了個婆子急急從外進來,手上提了幾服用灰赭薄牛皮紙包起來葯。見明瑜帶了丫頭也坐着,急忙過來見禮,嘴裏道:“姑娘怎到了這裏?”
“老太太吃不下飯,姑娘孝心,親自過來給熬粥。”
春鳶已是接口道。
容媽媽贊了一番,指揮着人要去煎藥,明瑜道:“容媽媽,既然已經來了,這葯也由我親手煎吧。從前學過些葯膳調理,曉得該如何。”
“姑娘金貴,怎好做這粗活?還是叫丫頭來……”
容媽媽念叨了一句,見明瑜未說話,只是含笑看着自己,心中已是明白過來了,想是大姑娘想趁這機會老太太跟前表孝心討好,立時便改了口,笑嘻嘻道:“好好。姑娘一片孝心,真當是老太太福氣。”
明瑜到了邊上茶房,打發丫頭去燒煎藥爐子。春鳶拿了個卷夾夾住明瑜衣袖。明瑜拆了一包,裏面有自己認識蟬衣牛蒡子生甘草,也有不認識,雜七雜八一堆。□鳶去取水。回頭看了下,容媽媽正門口和張婆子說著話,眼睛並未望向自己這裏,便微微側過了身,從袖中抽出預先備好一塊帕子。本是想揀去一半,猶豫了下,終還只撮了一小半飛包了起來攏進袖中,這才把剩下都倒進砂鍋中。等春鳶取了水過來,加水稍稍沒過藥材,蓋上蓋子正要端過去,身後容媽媽已是急忙過來搶了過去端到小爐子上,嘴裏道:“仔細手滑,姑娘心意到了就是。”
沒片刻,那去取藿香葉金銀花婆子也回了,照明瑜方才所說也邊上小廚房鍋子裏燒煮了起來。直到各自熬好了,這才用個托盤裝了送過去。
此後接連三天,江氏一直老太太跟前伺候,明瑜也是跟着親手煎了三天葯。阮洪天曉得了,心中極是欣慰。只是眼見那葯吃下去,老太太病勢雖沒壞下去,卻也幾乎沒見怎麼好轉,仍是躺榻上哼哼唧唧,心中有些焦躁起來,再把那李郎中給叫了過來。
這也是那李郎中意料之內,所以一路上過來時也不驚慌。等親見了老太太並未如自己料得那般有了好轉,瞧着竟是毫無起色,心中這才有些驚慌起來,只道自己這回失手錯估了老太太病情,做夢也想不到他減一半藥力先,阮家大姑娘又減一小半,剩下那幾分藥力能勉強維持現狀就不錯了。知道剩下日子沒幾天了,這回不敢再託大,仔細又開了張方子。不想再兩日被叫過去,見阮洪天已是怒氣滿面,拍了桌子道:“原先你說壽日前幾日必定會好,如今剩下沒幾日了,老太太還是這樣。到了十五再這樣,小心我叫人端了你家鋪子!”
李郎中知道他和江州謝知府私下往來叢密,不是嚇唬自己。他起先居心不良,暗中做了些貓膩,此刻心中自然戰戰兢兢。曉得再按尋常葯令話,剩下也沒幾日了,老太太病情到了壽日只怕難以有大起色,左右已經是出了事了,斟酌了一番,就往方子裏加了幾味重葯,盼着能叫老太太立竿見影地好起來,好叫他過了這一關。
明瑜不曉得郎中動了手腳先,如今見老太太這副樣子,還道都是自己抽掉了一部分藥劑所致。雖則和她平日不親,心中終究是有些愧疚,見離壽日沒幾日了,也就打消了繼續減葯念頭。所謂謀事人,成事天。自己既然已經努力過了,到底能否如己所願,也就交給上天了。只是接下來葯,仍是不要別人動手,還是自己熬了,然後送去給老太太服用。
阮老太太雖病得懨懨,腦子卻還清楚。見這些時日自己病倒,那江氏倒罷了,婆婆身體不適,她這個做媳婦自然要跟前服侍。連這不過十歲孫女也是這般用心,每服藥都是親手煎了端送過來,心中也是微微有些動容,瞧見明瑜也不再像往常那樣只用鼻孔應聲了。
明瑜心中對她本就有愧,見老太太肯和自己說話,自然也是用心陪着,祖孫兩個這些天裏說過話倒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還要多些。只是吃了李郎中開藥,老太太那精神非常沒被提起來,反倒嚴重了。原本每日午後還能被丫頭扶着靠坐榻上聽明瑜念佛經。吃了開藥,到了第二天人就坐不起來了,面色如蠟,冷汗出個不停。阮洪天這才覺到有異,也不去叫原來李郎中,另請了個孫郎中過來。
那孫郎中也是世代行醫之家出身,與李郎中不同,卻是醫者仁心,尋常窮苦百姓過來看病,拿不出銀錢,隨意用把自家種菜或養雞子當酬謝都可,所以江州富豪人家中,名頭反倒沒李郎中那麼響。此刻被阮家請了過來,一眼見到老太太面如金紙,不敢怠慢,細細地診了脈,又要了前幾次方子看了一遍,那頭已是搖了起來。
“到底如何?”
阮洪天急忙問道。
孫郎中摸了把自己鬍鬚,嘆道:“阮老爺,並非我往同道中人身上潑污水,只是老夫人這病情,確實是被先頭郎中給耽誤了。這第一張方子,幾味主藥用量俱是減半,應是想拖着老夫人病情。到了後面這方子,大約是瞧着情形不對,時間又緊急,改下麻黃石膏枳實。此乃狼虎之葯,老夫人年事已高,如何禁得住這般折騰?如今照我看來,這壽筵怕是要耽誤了。老夫人再不可折騰,須得卧床靜養,用我方子細細調理個至少半月才可見好。”
阮洪天被一番話驚得目瞪口呆,等送走了孫郎中,怒火中燒親自騎馬到了李郎中醫館裏興師問罪。李郎中抵賴不過,面紅耳赤下跪求饒,氣得阮洪天抬腳重重將他踹到地,命人捆了給扭送到府衙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