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相見
趕到行宮,聽說的消息果然是皇帝已不在行宮中,昨晚動身去圍場了。
晚了一步。
蘇妤眉頭緊蹙,安慰自己不必過急,蘇澈和沈曄已趕了去。便先去見了嫻妃,將事情先同她說了,又問她佳瑜夫人現在如何、是否有孕。
“倒是沒有身孕。”嫻妃亦是神情謹肅起來,一嘆道,“前些日子,姐姐去煜都的時候,佳瑜夫人派人行刺未成,被禁軍都尉府抓住了。陛下便廢了她的夫人位,降為容華。此番來避暑也沒帶她,還幽禁在長秋宮。”
怪不得竇家如此放手一搏,原是連竇綰也被廢了。
“我要去找陛下。”蘇妤一壁離座一壁道,“如若這許多阻攔都沒能擋着竇家成事……阿梨你記着,竇家要扶上位的孩子必不是陛下的孩子,你是從一品妃,全力攔着;再不然,即刻去煜都,求太上太皇出來主事。”
便是把皇位傳給哪個藩王都好,總好過讓天下改了姓。
聽蘇妤這般說,嫻妃聽出了些不同尋常的意味,伸手一拉她,驚疑道:“若陛下出了事……你想如何?”
“阿梨……”蘇妤靜默須臾,說了一番嫻妃並不能完全聽懂的話,“我是活過一世的人。上一世,最悔莫過於痴心錯付;這一世……事到如今,我最恨的是自己當時一意孤行失了那孩子。”
若不然,那孩子現在應是已出生了,皇帝必會按着原本的想法力排眾議在孩子出現前予她后位。如此這般,竇家再着急也沒用,她的孩子,唯一的嫡子,竇家鑽不得空子。
“若陛下沒能逃過這一劫,天下便是沒落到竇家手裏,給了藩王也是落入旁支……總有我的不是。”羽睫微抬,蘇妤清冷一笑,“我又憑什麼再獨活?”
“姐姐你……”嫻妃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想勸幾句又無從勸起。蘇妤反握住她的手,莞爾又道:“便是不說這些空話,如今陛下待我如何我心裏是清楚的。從前,世上有兩個人在我心裏始終放不下,一是我父親、二是陛下——便是在他待我不好的那些時日,我也是怕他卻難以恨他;如今父親已去,就只有他了,他逃不過這一劫我必隨他去,至於蘇澈……”蘇妤啞聲一笑,“好歹還有月梔呢。”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承認自己的心思,承認即便在那受盡折磨的兩年裏,她也恨不了他。那時她也偶有這種感覺,卻每次一想就又狠狠讓自己忘掉,覺得如此這般的執念實在對不起自己。
再後來,前世的記憶、關於蘇家的誤會,讓她覺得她該恨,但是那麼難……
“所以就這樣吧,我逆不了自己的心思。”蘇妤聳了聳肩,口氣輕快起來,“我寧可死前後悔自己走這一遭,也不想老來後悔自己沒去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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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中持着的絹帛上蓋着太上太皇的印,行宮中無人敢攔她,只能任由着她出入。
出了行宮,蘇妤上了馬車剛要吩咐郭合啟程,月梔便追了出來,在車前一拜:“娘娘,帶奴婢同去吧……”
“別胡鬧。”蘇妤蹙眉低一喝,“本宮是去辦正事,不一定會出怎樣的岔子,你在行宮好好陪嫻妃。”
“長姐!”月梔喊了出來,喊得蘇妤一啞,“月梔知道長姐是為了陛下走這一遭,可……可我夫君也在圍場,若當真出了什麼岔子,長姐讓我們見不得最後一面么?”
“你……”忽然無言再攔她,明明兩顆心都是一樣的,她憑什麼再攔她。
“上車來,別耽擱。”蘇妤沒好臉色地答應了。月梔面露喜色,立即起身上了車。馬鞭一揮,車緩緩駛起來,快而平穩地奔馳在街上。
行宮離圍場並不遠,最多傍晚便能到了。蘇妤不住地向外看着,梧洵仍一切如常,街上很熱鬧,沒有任何不對之處,可見皇帝必定還未出事,不然不會有這樣的平靜。
眼下她只希望,待得自己趕到圍場時,聽到的不是噩耗。
“娘娘……”月梔猶豫着伸手握住她的手,蘇妤旋起笑容,是寬慰她也是寬慰自己:“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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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很快駛出了城,城外人少了,便馳得更快。倏爾聽聞外面傳來嘶鳴,一聲熟悉的“姐姐”讓蘇妤立刻掀開帘子,外面縱馬與馬車並駛之人讓她立刻愣住。
嫻妃。
“你來幹什麼?”蘇妤問她。
嫻妃朗聲一笑:“我想了想,阻攔竇家的事,我一宮中嬪妃能做什麼?已寫信給了父親,讓他心中有數便是,比我有用!”
“我沒問你做了什麼安排,我問你來幹什麼!”蘇妤又道。嫻妃明知她這一行是存了必死的心,何必跟來?
“姐姐,就許你快意恩仇,不許我隨性走一趟?”嫻妃笑着眺向遠方,緩緩道,“這輩子最大的憾事,就是在和陛下訂了親后才認識沈大人。若不然,誰要做這嫻妃!此番竇家是衝著陛下去的不假,但若當真成了,沈曄這個忠臣決計難逃一死,我還不如也隨着他去了!”
……着了什麼魔。
狠瞪她一眼,蘇妤放下帘子,心說眼前這一雙堂姐妹真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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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的圍場風和日麗,和上一次皇帝帶蘇妤同來時的天氣差不多。望了望藍天白雲,賀蘭子珩瞥了眼被宮人抱在懷裏的兩隻貂,暗道一聲:你們倒是有機會回“老家”看看了,可惜阿妤沒同來。
這樣的圍獵總會有,梧洵的這個圍場是最好的一個,想着上一世死在這事上,賀蘭子珩難免心裏有些發怵。轉念一想,那怎麼說也是五年後的事了,總不能一直記掛着,這幾年還得好好活呢。
圍場很大,一路縱馬射獵,收穫頗豐,卻是收穫越“豐”就越忍不住地想蘇妤——上一次帶她一起來時,他什麼也沒獵到,最後射了一箭射死了一隻貂,便是子魚和非魚的母親,從此,他們多了兩個寵物。
在旁人眼裏,那是最不精彩的一次圍獵。天子不搭弓,旁人也都慢慢地隨着。但那卻是他最喜歡的一次圍獵,並且他知道,蘇妤也是喜歡的。
先料理了那些瑣事,然後安安穩穩地接她回來。賀蘭子珩心裏頭想得明白,現在的這番思念也就忍了。
已經一天了,數不清獵得了多少東西,倒也未覺疲乏。是以有人來稟說“前方不遠有鹿群經過”時,從皇帝到一眾隨行的宗親貴族都很顯興奮。
策馬馳騁,每人都是一樣的心思,都想多獵兩隻回去,難得出來一趟總要玩得暢快。
賀蘭子珩心中有一陣莫名的悸動,是突然湧起的不安,覺得好像會出些事。然則這幾日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感覺,每每出現,他都暗罵自己堂堂七尺男兒,怎的膽小成這樣,明知那事不會出在今年,還瞎擔心個什麼勁。
遠遠的,已經能看到那鹿群,淡棕色的一片,穿梭在林中。奔跑着跳躍着,數不清有多少。
還是離得太遠,箭飛不了這麼遠。眾人仍是一同疾馳着,已有人取了箭準備搭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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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當心!”遠遠的傳來一聲高呼,賀蘭子珩一驚,未及回神,便見遠處那縱馬而來的人俯身擲了鏢出來,鏢從他身邊飛過釘在樹上,眾人都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對面的二人便當即搭了箭,一刻也沒耽擱地向一旁的巨石后射去。
接二連三的慘叫聲讓眾人都勒了馬,張惶不定地看着眼前突然發生的一切。
二人下了馬,沈曄在經過那被鏢割斷的繩子前駐足一瞬,低眼間沁出冷笑,道了句“神鬼之事,真是不得不信”又繼續向前行去。
“陛下大安。”沈曄拜了下去。皇帝冷聲問他:“怎麼回事?”
蘇澈“拎”着一個只被射傷了腿的人扔在皇帝面前,清冷笑道:“堂堂竇家四公子,隨駕前來不好好圍獵,躲在石頭後面幹什麼?”
賀蘭子珩驀地明白了什麼,心驚中冷氣狠抽:難不成前世……
“今晚還在圍場紮寨。”皇帝睇着那人語氣森然,“沈曄,你連夜審。”
沒有聽到回應。皇帝疑惑地看向沈曄,沈曄的目光卻從他肩頭劃過,直盯着他身後的什麼地方不言。
這神色讓賀蘭子珩覺出不對,動也不敢動半分。沈曄在憑着經驗賭,此番竇家是本着弒君的目的來的,這一計未成,那麼難保身後那原是該一箭射斷繩子的人不會放箭弒君。
等了又等,卻是並沒有。沈曄輕一鬆氣,俄而移回視線,揖道:“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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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蘇妤一行趕到圍場時,首先看到的便是圍場旁的一頂頂帳篷。三人均是提着一口氣,移步過去,其中似乎有些格外的混亂,隱約能聽見宮人叫嚷着什麼。
出事了……
蘇妤覺得手腳發麻,好似頃刻間便什麼都聽不進去了,不由自主地跑了起來,尋找着那不同於其他的大帳、皇帝的大帳。腳下有些踉蹌,緊握的手中儘是冷汗,那頂帳篷終於出現在眼前,蘇妤卻驀地滯了腳。
帳外沒有宮人,一個也沒有。難不成真是已遭了不測,是以眾人都在裏面忙碌着?
一步一步走得僵硬,十餘步的距離也走了好久。手指在觸及帳簾間的那一瞬卻又有了力氣,陡然掀開:“陛下!”
裏面確有不少人,被她一驚都猛地回過頭來。
“阿妤?”她看到那原本立於案前、背對着她的熟悉身影轉過頭來,眼中有疑惑也有驚喜,“你怎麼來了?”
“陛下……”大喜過望之餘,蘇妤僵在了原地。又看了看一旁的蘇澈和沈曄,連日來的緊張倏然間消失不見。再一抬步便沒了力氣,險些跌下去。
皇帝急忙上前一步扶穩了她,端詳了她許久,笑了出來:“風塵僕僕,幹什麼這麼著急?”
只覺蘇妤抓在他腕上的手不住地顫抖着,還越抓越緊。
這溫度太久沒有觸及了,蘇妤不想放開。當著外人的面,賀蘭子珩倒也沒有去掙,一聲低低的輕咳,旁人隨即會了意,默不作聲地行禮退出帳外。
連日來的擔心在帳中只余他二人時頃刻爆發。這一路上,蘇妤竭力冷靜着、控制着情緒,壓抑得太累太苦。如今見到他沒事,這些情緒反倒壓抑不住了,忍了一忍,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賀蘭子珩摟住她,她抬手一邊擦着眼淚一邊笑而低語了一句:“嚇死我了……”
她哭得嗚嗚咽咽,賀蘭子珩一時沒聽出她在說什麼。怔了一怔,問了句:“什麼?”
“我說‘嚇死我了’……”蘇妤抬了些音又道。身上全然沒有力氣,索性不管不顧地完全倚在他身上。低有一聲嗤笑,皇帝的話語帶着些許熱氣在她耳邊縈繞着:“還知道害怕?聽沈曄說,你都找五叔借兵去了。”
帶着幾分寵溺的調侃讓蘇妤雙頰微紅,站穩了腳從他懷裏脫了出來,他伸手在她的淚痕上一刮,噙笑說:“不聽話,讓你在煜都好好待着你非要過來,不怕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