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困惑
皇帝隱有一笑:“傳。”
宮正張氏入殿行了大禮,皇帝淡然問她何事,張氏默了一默,不知如何開口。數日前蘇妤差折枝送了張紙箋給她,上面只有兩行字:勞宮正昏禮當日帶人暗守長秋宮,請舅母長秋宮前差人攔我。
沒有說任何原因。張氏大抵明白,蘇妤是怕一旦出了岔子牽連到她,故而索性讓她不知情。於是她便依言照做了,反正她一個宮正安排些人不難、知會大長公主些事情亦不難。
可在兩日之前,皇帝也傳了她,告訴她說:“有人要在昏禮時毀佳瑜夫人禮服,可能牽連蘇貴嬪。朕安排了頂罪的人,你一早帶人去,把人給朕扣住。”
彼時她全然沒想到,蘇妤要她做的和皇帝要她做的竟是同一件事。她不知這二人是如何預料到了今天要發生的事情,只是當她在把皇帝遣來的宦官扣下后又聽那鬼鬼祟祟故而被她帶去宮正司問話的宮女招出毀禮服的事後,禁不住的一懵。
一個是真人證、一個是假人證,撞在一起可如何是好。
但她已來不及向任何一邊回話,聽聞成舒殿這邊已抓了大長公主身邊的宮女,她只好硬着頭皮來見了。
張氏心下矛盾不已,不知該帶哪個人證來見。躊躇許久,還是覺得該聽蘇妤的安排,蘇妤在後宮孤立無援,大抵是為了自保;可皇帝……那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要護着蘇妤,張氏無論如何也覺得信不得。
張氏一叩首,以四平八穩的口吻稟道:“奴婢聽聞大長公主身邊的人毀了佳瑜夫人的禮服,有一事要稟——今日一早,奴婢經過長秋宮時,見一宮女形跡可疑,便帶回宮正司問話。她什麼也沒說,不過奴婢覺得興許與此事有關。”
“宮女?”皇帝一愕,他萬分確信自己安排過去的是個宦官。心覺不好,凝睇張氏片刻,帶着些許提醒之意又問了一句,“……宮女?”
“是,宮女。”張氏按捺着心驚應道。心想雖是沒按皇帝的意思辦,這人證卻到底是真的。
皇帝覺得進退兩難,沉了沉氣,只能吩咐道:“帶她來。”
兩名宦官押着那宮女進了殿,那宮女神色明顯慌亂,伏地一拜,道了聲“陛下大安”便瑟瑟縮縮的。從服色看,該是正四品的女官,不會是蘇妤這個貴嬪身邊能有的人。
皇帝微鬆了口氣,聲音略顯厲然:“那禮服怎麼回事?”
端得是已確認是她動的手腳了。那宮女本就心虛,一聽這話面色都白了,完全被嚇住想不起再狡辯,連連叩首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蘇妤冷眼看了她須臾,垂眸不言。這個人是讓她在這場佈置中唯一不放心的人。在夢裏,她並不知是誰會在她到前毀了那禮服,只模模糊糊地瞧見個背影。她覺得應該就是她,正四品女官的服色。也正因如此,她才敢做這場佈置,不怕對方反咬一口說自己是她的人。
現在這個人出現了,確是正四品女官,她便放了心.
“貴嬪。”皇帝伸手一扶她,她站起了身,這才再度看向那宮女,冷聲道:“誰支使的你?”
“是……是……”那宮女支支吾吾半天,叩首答說,“是嫻妃娘娘……”
蘇妤心中一沉,同時覺出皇帝扶着她的手一緊.
霽顏宮中,蘇妤懊惱不已。她太相信那個夢了,並且因為她看到了葉景秋的種種安排,便想當然地覺得如若她能翻盤,擔上這個罪名的當然會是葉景秋。
卻忘了葉景秋也可以做出更周密的安排。
她在夢裏見不到翻盤后的結果,根本不知道那宮女會招出什麼話。沒想到,自己倒是順利脫身了,卻平白拖了嫻妃下水。
“章悅夫人……”蘇妤凝神一喟,還是她大也太自信意了,把自己的安排局限在了那個夢裏.
成舒殿,賀蘭子珩說不出的困惑。
他很清楚今日會發生什麼,知道有人要毀那禮服栽贓蘇妤。沒有去抓真兇而是安排個假證,為的就是把局勢徹底抓在自己手裏,以防真抓着的人反咬蘇妤一口亦或是嫁禍別人。
可張氏……怎麼就出了岔子?!
他會做出這些安排,是因為他重活一世、無比清楚會發生什麼,張氏總不能也是重活一世的。為什麼她會抓着了這個真正的人證而忤了自己的意思?
宮正司查了那宮女,確實是嫻妃的人。他便只好撤了嫻妃協理六宮的權力,他看得出蘇妤不甘心,提醒他說是章悅夫人傳她去的長秋宮。
但不能就憑章悅夫人傳她去了這事治章悅夫人的罪,何況,他還需要葉家牽制着竇家,空着后位。
這感覺實在可恨,防着什麼來什麼,到頭來雖是沒再冤枉了蘇妤,卻牽涉了不該牽涉的人.
“虧得你想用這樣的法子扳倒章悅夫人。”齊眉大長公主公主聽完蘇妤的解釋,無奈地一嘆,“宮裏使計,但凡能嫁禍旁人便不會用自己的人,你怎會不知道?”
蘇妤苦笑。她當然是知道的,可那個夢實在讓她激動極了,只想着趕緊成事,疏忽了太多。她當然不能把做夢的事告訴大長公主,只歉然笑說:“聽聞了此事後一時心急……未想起去查那宮女的底細。”
齊眉大長公主無奈一嘆:“幸虧是個高位的女官,若是個小宮女,咬死了是你可怎麼好。”
蘇妤啞笑着頜首賠罪:“是阿妤大意了。”.
如上一世一樣,這點不快的事全然影響不了昏禮的照常舉行。賀蘭子珩隱隱記得,那天他怒極之下動手打了蘇妤,蘇妤便回了宮,沒有去拜見竇綰。這也直接引起了竇綰的不滿,在以後的日子裏對蘇妤多有刁難。
今天應該不會,蘇妤平安無事。並且他差人去霽顏宮問了,片刻后宦官回成舒殿回稟說:“貴嬪娘娘在沐浴更衣,準備着向佳瑜夫人問安。”
皇帝放了心,出了成舒殿往輝晟殿去了。
昏禮之稱,便是因為在黃昏時行禮。昏禮畢后,眾內外命婦才會齊聚長秋宮拜見。而在此前,她們就要早早前去等候,內命婦在椒房殿中、外命婦在殿外。
蘇妤搭着折枝的手上了步輦,與齊眉大長公主一起前往。她看到在夢裏的時候,因為禮服的事挨了掌摑便沒有去見禮。那多少不合禮數,今日並沒有發生那件事,她自是不能不去。
而當她端坐在步輦上,緩緩向長秋宮行去時,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嫁入太子府的那一天。
府里的規矩沒有宮中嚴格,更多了些民間昏禮的熱鬧。她記得那天從錦都街道到太子府中都熱鬧極了,她與他行了共用了牢食又飲了合巹酒,然後接受幾位隨嫁媵妾的拜見。
如今輪到她去拜見別人了……所幸那人也是個妾室,沒有真正成為皇后。
她安慰着自己,一顆心剛剛平復下來,眼前卻驀地竄起了別的景象。就如同做夢一樣,清晰卻又有些恍然,揮之不去的一幕又一幕。
她看到竇綰在輝晟殿中,一身紅黑的禮服,與他同席而坐、同案而食。祭①、肉、醬、稷②……他們一起嘗過一道道牢食,然後,行合巹禮……
自太陽穴掠起一股劇痛,倏然竄進心底,她猛然捂了額頭,痛苦不已。旁邊的齊眉大長公主一驚,連忙身手扶住她,語氣驚惑:“阿妤?”
“舅母……”蘇妤一陣目眩,不知自己這是怎麼了,眼前的畫面卻仍在繼續。畫面中的她,也喚了一聲“舅母”,繼而便忍無可忍地哭了出來。哭得痛徹心扉,她似乎能真真切切地體會那種心痛。
她看到自己躺在榻上,伏在齊眉大長公主懷裏哭得不管不顧,面頰上依稀有幾道清晰的指痕。
那是在……皇帝打了她之後?
“舅母……我心裏難受,他怎麼能……”她聽到自己哭着說出這句話,齊眉大長公主撫着她的背安慰她說:“好了好了……你別太難受,陛下也是一時氣急。”
“不是的……”她哭得聲音發虛,搖着頭嘶啞道,“他大婚了……要與別人同牢合巹……他明明娶了我為妻。”
這是順着夢境發展便會發生的事么?皇帝會打她,她會躲在自己宮裏痛哭一場,卻不是因為自己受了掌摑之辱,而是因為他要娶別人為妻。
蘇妤心中一刺。對……她確實會因此而難受,當初聽說皇帝要冊竇綰為後的時候她就有無可抑制的委屈和痛苦。但在皇帝改冊竇綰做夫人的時候,這種痛苦就不復存在了。說到底不過添個妾室而已,根本就無所謂。
那現在這種痛又是怎麼來的……明明不該存在,卻那麼真實地在她心中撞着,讓她清清楚楚地感受着如若他娶旁人為妻她會是怎樣的痛苦。
分明是並未發生、一時也不可能發生的事帶來的痛苦,為什麼會感覺這麼真實……
真實得就像……她似乎曾經經歷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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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①【祭】同牢禮中的“祭”指的是肝之類的內臟類食物……
②【稷】這個“稷”指的是米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