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亂了營
兩個孩子的哭喊聲驚動了附近的人家,陸續有人來到河灘,在那裏議論紛紛。
很快,鍾繼鵬也被人強拉到河邊,臉上雖然氣惱着,但心裏也禁不住發虛了。當地男人打老婆算是尋常事,要說這馮玉姜,挨打也不是一回兩回,怎麼著就突然發了瘋?
“你這個活祖宗啊,怎麼就不能讓我安生!這天都黑了,這女人能鑽哪兒去?她要是真死了,你叫我一把年紀,怎麼替你拉拔這些個孩子長大!”鍾母忍不住埋怨鍾繼鵬。
旁邊圍觀的女人們見不慣鍾家母子平素苛待馮玉姜,在一旁議論紛紛。這深秋季節,河面雖不像夏季汛期那麼浩大,可這段河道的水被水漫橋攔住,河水還是很深的。
“他嬸子不會真跳了河了吧?這寒冬十月的,淹不死也凍死了。大娘,不是我多嘴,金鵬兄弟脾氣暴,你平時也該護着他嬸子點兒,怎麼也不能幫着金鵬虐待她吧!”
“烏漆抹黑的,月亮也不露頭,真要跳下去了,這撈也沒法撈呀!”
“好死不如賴活着,大妹子她千萬別想不開。”
“要是好好的誰願意尋死?白天大女兒才出嫁呢,大喜的日子,怎麼就又挨了打?”
…………
趕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地議論着,鍾母站在那兒嚶嚶的哭,二丫和剛子早已經哭得抽噎着說不出話了。
“都別說了!”鍾繼鵬暴躁地喝了一聲,議論聲立刻低了下去。這鐘繼鵬平素就橫,也有橫的本錢,連生產隊長都要怵他三分,河岸上的人們不再混說,男人們把女人孩子趕回家去,開始商量着怎麼找人。
“死不了她,死了倒也好了!”鍾繼鵬心裏忐忑,嘴上卻硬的很。他的話才說完,二丫從旁邊撲過來,連拍帶打地哭喊道:
“你還我媽,還我媽,我媽給你逼死了,都是你逼的。”
要擱在平時,二丫這種“忤逆”之舉早挨了揍了。可現在,鍾繼鵬也顧不上理會。他盯着夜幕下暗沉的河面,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剛子,你倒底看沒看見你媽?”鍾母問剛子。她也明白,馮玉姜要是真跳了河,這大晚上的還真沒法子弄。
“沒看到。我要我媽……”剛子扯着喉嚨哭。
“要我說,兩個孩子緊跟着追出來,也沒見河裏有動靜。咱們別凈往壞了想,先做好的打算,分頭去找找。”說話的是靠河住着的張伯,他這麼一說,其他人紛紛附和。張伯抬頭望望陰沉沉的天空,又說:
“陰天了,月亮也不露亮,各家有手電筒和馬燈的,去拿來用,咱們分頭找找。”他說著嘆口氣,忍不住數落鍾繼鵬:“大侄子,不是我說你,你家裏的,那是個多好的女人,你整天上班,也不用干生產隊的活,這一家子人都是她撐着呢!你就不興對她好點?”
鍾繼鵬很想說,今晚她也打了我!可他嘴巴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
正坐在地上哭的二丫忽地站了起來,拿袖子一抹眼淚,拉起剛子就走。她急匆匆回到家,從堂屋的牆上取下一盞馬燈,擰下玻璃罩子,擦了根火柴點上,又小心把燈捻子往上挑了挑,再熟練地把玻璃罩子裝好。
“走,剛子,咱們去找媽,指望誰也沒有用,你跟二姐去把媽找回來。”
馬燈,又叫氣死風燈,用煤油的,燈座外面裝了一個玻璃罩子,七八十年代幾乎是農民家中必備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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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亮時,馮玉姜沒找回來,大丫兩個眼睛紅腫得桃子一樣,由吳雙貴陪着回來了。她雙手咣當一聲推開大門,鍾母正打盹兒,嚇了一跳。
“你這個丫頭,你怎麼跑回來了?”
“我怎麼回來了?奶,是不是我媽死了我也不能回來?”大丫攥着兩個拳頭,身子發抖,眼睛一眨淚珠子就落了下來。
鍾母又尷尬又氣惱,臉上一時有些掛不住了。這大孫女子,打小就像個麵疙瘩,脾氣好,從來沒跟鍾母頂過一句嘴。鍾母不禁拉下臉來,呵斥道:
“瞎說什麼,這不是還在找嗎?你一個才過門的新媳婦,不好好獃在婆家,張口閉口死不死的,叫什麼話!”
“新媳婦?我頭腳出門子,後腳我媽就挨打受罵,她犯了啥錯了?”
“你……”鍾母一口氣憋在胸口,恨恨地發氣。
旁邊一直沒吱聲的吳雙貴伸手攔住大丫,安慰道:“傳秀,你先別急,你媽一定會找回來的。”
鍾傳秀,是大丫的大名。按這裏農村的不成文的規矩,閨女家出了嫁,就不能再叫她的小名兒了。
鍾傳秀怎麼能不急!這新婚之夜,天還沒大亮,黑咕隆咚的呢,她朦朦朧朧聽到院子裏婆婆跟嬸婆小聲在說,她媽可能跳河死了。
鍾傳秀摸了一袖子眼淚,問:“二丫跟剛子呢?”
“二丫跟剛子……”鍾母心虛地挪開眼,說:“那兩個小玩意,昨晚人多事亂,也不知道往哪裏亂竄去了。不過你爸已經找去了。”
“嗬,我媽找不着,二丫跟剛子也丟了,奶奶你倒是安心呆在家裏。”
“我安心?你這是怎麼跟奶說話?我給你們這些個不孝的白眼狼操碎了心,倒怨上我了,我又沒叫她去尋死跳河,我操心受累少嗎?甩臉子給我看,喪良心的,良心渣子你們都沒有啦!你這是出了門子翅膀硬啦。好好好,我這就去死,我死了你們娘幾個有名有利……”
鍾母拉開了架勢要大鬧一場,鍾傳秀一扭頭,跑出門去了。吳雙貴連忙跟上去,丟下鍾母沒人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住聲的罵了起來。
鍾母也急啊,馮玉姜要是真死了,雖然不會有娘家來鬧,但鍾家名聲總是不好,鍾繼鵬再想找個可心可意的,就不容易了。再說這一高二低好幾個孩子,到時候都要指望著鐘母拉扯長大,這個罪哪天到頭?
“……這個慫女人,發的什麼瘋!這是不給我活路了呀!我做了什麼孽,養了這麼個不省心的小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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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中午的時候,鍾繼鵬領着二丫和剛子回來了。這兩個孩子昨晚找了媽媽一晚上,哭了半夜,一大早又跑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一身泥污,餓着肚子,鍾繼鵬不由得也心疼了。
一同回來的還有山子,村裡人找到了鎮上中學,沒找到馮玉姜,也沒瞞住正上課的山子。鍾母迎上去,看看幾個孩子,再看看灰頭土臉的鐘繼鵬,遲疑着問:
“……找着沒?”
鍾繼鵬瓮聲瓮氣地回答:“沒,誰知上哪兒去了!”
“那河裏那邊……”鍾母想問,河裏撈到人了沒,可看着三個眼睛紅腫的孩子,真是問不出口。幸好鍾繼鵬都懂了。
“沒有。幾個人都撈過了,沒有。”
鍾母鬆了一口氣,剛子這時“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他一哭,山子和二丫眼淚也立刻跟着出來了。
“哭什麼喪?死不了她!”
鍾繼鵬呵斥了一聲,然而三個孩子卻哭得更厲害了。鍾繼鵬懊惱地抹了一把臉,挫敗地走進東廂房,鞋都沒脫,直接倒在床上。
這女人,就像家裏的笤帚疙瘩,用慣了,也摔打慣了,平素只覺得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突然少了她,家裏怎麼就亂了營!
死女人,發的什麼瘋!鍾繼鵬重重的呼出一口氣。早知道這樣,就不去招惹謝老三家的了。謝老三家的再好,也頂替不了他自己家的笤帚疙瘩,掃的不是他家的地。
他躺了會兒,聽着外面剛子喊餓,想着鍾母都好幾年沒進過鍋屋了,他煩躁地起身出去,掏了五毛錢給山子。
“山子,去買幾個燒餅你們吃吧。”
山子接過錢,還沒挪步,鍾傳秀和吳雙貴正好推開大門進來。她在外面跑了一圈,去了馮家(鍾母的妹子、馮玉姜的養母家),也沒找到馮玉姜,想着家裏還有幾個弟妹,只好又回來。
“剛子,走,姐帶你去買飯吃。”
鍾傳秀說著,瞟了東廂房一眼,拉着剛子的手,招呼着山子和二丫一起離開了。
鍾母看着幾個孩子離開,再看看躺回床上不動的鐘繼鵬,越看越鬧心,坐在院子裏又開始哭罵。
“慫女人,做賊養漢的,死到哪裏去了,作死去吧!我看你想怎麼著!”
只要人沒死,鍾母是不怕的。馮玉姜沒有娘家,沒處投奔,家裏一高二低的孩子她肯定舍不下,早晚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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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家沒等來馮玉姜,卻等來了一個意外地訪客。隔天一早,生產隊隊長領着一個騎自行車、穿着軍裝的年輕人找到鍾家。
“繼鵬兄弟,這個解放軍同志找你的。”
鍾家一家人連忙迎出來。鍾繼鵬拿眼一打量,這個年輕人個子挺高,一表人才,一身整齊的軍裝,大檐帽上一圈銀白色的帽邊,領章也是銀白色的。鍾繼鵬知道,普通戰士的軍裝是沒有這銀白色邊飾的,這肯定在部隊上是個幹部呀!
鍾家沒有做軍官的親戚朋友呀?
鍾繼鵬疑惑地迎上去,年輕軍官早已經大大方方進了院子,放好自行車,掃了幾眼院子裏的大人小孩,走過來向鍾繼鵬伸出手,鍾繼鵬遲鈍的愣了下,連忙伸出手來,年輕軍官握住鍾繼鵬的手,態度十分客氣,卻包含着某種疏離,臉上並沒有多少笑意。
“你好。你就是鍾繼鵬?”
“啊,對,對。同志,您是——”
年輕軍官笑笑,語氣平淡地說道:“喔,既然你是鍾繼鵬,那我要叫你一聲姐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