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催妝鼓
馮玉姜活了六十八歲。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馮玉姜沒少叫兒女犯難。
老了,腦子好幾年不清醒了,夜半三更的怎麼就亂跑出去,在大門外頭又哭又笑,老頭子追上來,狠狠踹了她一腳,右腿骨頭摔斷了,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了兩個月,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兒女們把她抬到醫院,醫生說好幾樣病,準備後事吧。
她記得小兒媳守在她身邊,給她擦身子,洗臉,擦屎刮尿,把牛奶含在自己嘴裏,用一截輸液的軟管子一口口喂她。馮玉姜看着小兒媳泛紅的眼睛,心中就一陣陣發暖。小兒媳一向最孝順。別的兒子媳婦都不敢上前,她這睡床不起兩個多月,屋裏哪還有一點好氣味?
她還知道,兩個女兒在隔壁屋裏給自己做壽衣。當地有個說法,臨死前要看一眼自己的壽衣,認得出來,才能帶到那邊去。不認得自己的壽衣,就得光着身子赤着腳上路。
面對死亡,馮玉姜很坦然。人哪有不死的,老了還不死,那不成妖怪了?
她聽到院子裏又吵吵了起來,不用問,大兒媳和二兒媳又是為著買棺木出錢的事鬧上了。她打針要花錢,送殯要花錢,像她這樣等死偏就不死,還要花錢,難怪讓兒女們厭煩!
馮玉姜緩緩吐出一口氣,竟然有種輕鬆的感覺。
她的意識停留在一片哭喊聲中。她感覺到小兒媳握着她的手,在大聲喊着什麼,兩個女兒撲上來大哭,兒孫們都圍過來了,老頭子那張門神臉湊到她眼前,伸手試了試她的鼻息,吩咐着:
“咽氣了嗎?趁着剛死還有點熱乎,抓緊把壽衣給她換上。等僵了就不好換了。”
兒媳婦們開始大聲嚎哭,向四周的村民鄰居報喪。大兒子找來幾張火紙,拿糨子糊了個錢褡褳,在馮玉姜靈床前燒了,便開始專心燒紙錢。黃泉路上,總得把路費給備足了。從現在起,他就是大孝子,除了燒紙哭靈,別的事兒是一概不問的。
小兒媳婦抽泣着去鍋屋燒米湯,人死三天內,還帶着對人間的留戀,魂魄不會去陰間,會在城隍廟暫住,要趕緊去村頭的城隍廟送湯,讓亡靈暖暖和和的上路。
嚎哭聲很快驚動了小小的村子,本家近鄰收到了訊息,陸續來到馮玉姜的靈床前,哭個幾聲,便開始有條不紊的準備喪事。每一處農村都有各自的風俗,送殯,自然也有村民們熟知的那一套風俗和程序。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再自然不過的事兒了,沒有什麼不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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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你快起來,我奶喊你了。”
“媽,你咋打盹了?我奶讓你趕緊出去。”
馮玉姜模模糊糊地睜開眼,恍惚中看到了一盞煤油燈。感覺是有人推醒了她,已經跑出去了,留下一個小小的背影。
馮玉姜發現自己靠着床沿坐在地上,她扶着床站起來,驚奇地環顧四周。這是——
這是她熟悉的小院子,院子西邊有一顆大槐樹,東牆外不遠就是清泉河。這三間茅草房,她記得早在一九八六年大兒子結婚時,就拆掉建了瓦房。
馮玉姜聽着外面的鑼鼓聲聲,坐在屋裏發愣。床上、地上擺滿了東西。搪瓷臉盆、茶壺、暖瓶……靠西牆放着兩口木箱,新的,還散發著油漆的味道。北側放着一張三屜桌,還有兩把木椅,同樣紅亮的新油漆。挨着三屜桌擺着一台縫紉機,上面罩着塊防塵的紅花布。這是大女兒的嫁妝,想當初這嫁妝在這貧窮偏遠的小村子裏算是一等一的了。
這竟是她大女兒出嫁的頭天晚上。
馮玉姜記得自己生在46年,十六歲嫁到鍾家,第二年生了大女兒,大女兒十七歲出的嫁,那該是一九八零年,她三十四歲。
那年小兒子還沒出生呢!
屋子小,這樣擺滿了東西,插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馮玉姜端起地上的竹簸籮放到三屜桌上,目光落在簸籮里的東西上。那都是按風俗給大女兒置辦的,紅雙喜的龍鳳碗、紅筷子、梳子、篦子,還有——鏡子。她拿起鏡子,湊到煤油燈下端詳,那是一張三十幾歲的農婦的臉。
人活一輩子哪那麼容易,她竟然回到了三十四歲!老天爺這是可憐她,還是嫌她受的罪不夠?
“媽,你快點來吧,我都忙不過來了。”
馮玉姜抬起頭,看到大兒子山子扶着門框叫她。十五歲的山子長得像根細麵條,一件舊軍裝掛在瘦小的身體上晃蕩着。
“媽,外面來人添箱了,你快出去吧!”
馮玉姜連忙應了一聲,說:“叫你二妹一起去接餜子。”
“二妹她太小,有些添箱的人她認不到,沒法子記賬。”山子說完,扭頭跑了。
餜子,是蘇魯一帶一種用麵粉和糖炸制的小食品,當地大閨女出門子,親戚朋友來“添箱”,兩包餜子是必備的。
馮玉姜放下鏡子,連忙轉身出去。大門外面,熱鬧的鑼鼓震天響,這叫“催妝鼓”。村裡各家各戶聽到鑼鼓聲,便知道村裏有人家閨女出門子,循着鑼鼓聲來瞧熱鬧,有來往的便帶着粿子來添箱,交情好的會送些枕套、毛巾之類的物件,有的還會封幾塊錢的禮金。
村裡誰家來了,送了什麼,必須要拿賬冊子記得清清楚楚,改天人家有喜事,也要去隨禮,馬虎不得的。二丫年紀小,才十二歲吧,應付不了這麼大的事情。
馮玉姜走出大門,藉著月光,影影綽綽看到好多人湊在門外,熱鬧的很。山子和二丫都站在門旁,見到有人托着兩盒粿子走過來,山子連忙接過粿子,同時一把拉住那人往屋裏走。
“六嬸子,叫你花錢了。快屋裏坐。”
馮玉姜迎上去,親熱地拉住客人,說:“她六嬸,叫你花錢了。”馮玉姜認出這是村南王六家的,算算她才不過二十幾歲,年輕得有些眼生。馮玉姜還是習慣她幾十年後滿臉褶子的樣子。
“嫂子說的什麼話,大侄女出門子,我還不應該來的?”兩人說著進了堂屋,王六家的拉着馮玉姜的手,把一張展開的票子放在她手上,說:“給大丫買點東西。”
馮玉姜一看,兩塊錢。那時候日子窮,兩塊錢在村裡算是拿得出手的禮金了。馮玉姜連忙客氣道:“她六嬸,你來了我就高興,還送了粿子,這禮錢可不能再收了。”
“嫂子看你說的,我是給大丫的,又不是給你。”王六家的說著,把那兩塊錢塞回馮玉姜手裏。馮玉姜客氣了一下,便拿去交給自己的婆婆。
“媽,您記下,她六叔家給的,兩盒粿子,兩塊錢。”
村裡誰不知道,馮玉姜一輩子不當家,攥在婆婆和男人手心裏。這錢,她是不敢多拿一會子的。
鍾母這時也就六十歲不到,頭髮白了一半了,梳得一絲不苟,在腦後挽了個圓髻。她接過那兩塊錢,轉身端了個板凳。
“她六嬸,你坐。”
“不坐了。我去看看大侄女的嫁妝,聽說備辦的可好了。大娘你真疼大孫女子,陪送的嫁妝真捨得。”
鍾母漾出滿臉的笑:“疼老大,慣老小。我們家大丫的嫁妝,都是用最好的木料,請最好的木匠打的。就連盆呀壺呀,我都是挑好的買。反正她爸在供銷社呢,咱不愁買不到。縫紉機咱這鄉下雖說不興,咬咬牙也給她買了。”
“那是。大丫多好的福氣呀!聽說婆家也是一等一的人家呢,公公當著生產隊隊長,日子過得厚實,女婿更是俊巴巴的!”王六家的拍着鍾母的胳膊,連聲附和。
“嗨,還行吧!不窮就是了。”鍾母臉上很是滿意。
王六家的去到西屋,看了大丫的嫁妝,誇了半天才走了。馮玉姜送她出去,見到山子和二丫來回迎客人接餜子,忙得很,便問道:
“你大姐呢?”
“不知道。大姐出門子,她自己卻躲一邊清閑。”說話的是二丫,這丫頭一向要強,脾氣也倔強,隨她爸。
馮玉姜默默站了站,說:“你兩個做弟弟妹妹的,給姐姐忙喜事應該的,把客人招待好了。”說著她轉身進了院子,心裏思量着,西屋沒有,堂屋也沒有,東廂房裏她爸正在跟幾個本家叔伯安排明天的喜事,大丫肯定不會在裏邊,這丫頭哪兒去了?她隱約想起來什麼,忽然心裏一動,便去堂屋叫出八歲的二兒子,悄悄地吩咐他:
“剛子,你去東河邊轉轉,看你大姐在沒在。”
剛子答應一聲,扭頭就想跑,馮玉姜一把拉住他,說:“悄悄的,別亂喊亂叫的啊!”
看着剛子穿過門口看熱鬧的人跑遠,馮玉姜暗暗嘆口氣,轉身進了西屋。她找出剪子,拿起竹簸籮里的紅紙,開始剪喜花。給大丫陪嫁的這些東西,都要放上紅紙剪成的喜花,圖個喜興吉祥。
馮玉姜把大張紅紙摺疊成合適的方塊,握住剪子靈巧地剪下去,再一層層展開,便剪成了一張並蒂蓮花紋的大團花,中間嵌着雙喜。她把剪紙放在臉盆里,大小正合適。接下來,她需要剪兩個小的團花,放在水壺和暖瓶上。
剛把紅紙折好,剛子跑了進來。
“媽,大姐在河北邊石墩上坐着玩呢!叫我先走,說歇歇就回來。”
“就她自己?”
“嗯,沒有旁人。”
“哦,你去玩吧。”馮玉姜叮囑道:“別跟你爸說。”
“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你大姐要出嫁了,害羞呢!”馮玉姜說著,手中又剪出一張喜花,她拿起水壺蓋,放上喜花,再把蓋子蓋上。蓋子壓住了喜花,閃出一圈石榴花紋樣,紅色喜花襯着銀亮的水壺,十分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