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諾丁山(01)

第1章 諾丁山(01)

2010年四月初,一個再過尋常不過的日子,諾丁山靠在陽台上看落在街道上的陽光,陽台小得可憐,最多也只能容納四個人活動,英國的天氣是那種典型的溫帶海洋氣候,一年當中大部分時間空氣較為濕潤,所以英國人在建造房子時不管地方再小都會在極為有限的資源里騰出那麼一點提供曬太陽的空間,此空間名曰陽台,久而久之陽台也成為了英國人的一種情結,在莎士比亞的描繪中仲夏夜朱麗葉和羅密歐在陽台上幽會,那場世紀婚禮查爾斯王儲在陽台上親吻了戴安娜,重要節日裏英國首相在陽台上通過媒體給他的國民發祝福語。

諾丁山的命運也和陽台有點關聯。

二十四年前四月一日清晨,一位叫做蘇珊娜的英國女人在她家的陽台上發現了一個紙箱,是超市那種用來裝蘋果的紙箱,打開紙箱之後她意外的發現裏面裝的不是誰家不要的小貓兒小狗兒,而是一個皺巴巴的小傢伙。

“到底是誰幹了這樣缺德事。”信奉基督教的蘇珊娜當場驚呼,因為紙箱裏的孩子嘴唇已經變黑了,這個夜晚一直在下雨,她不知道紙箱裏的那個孩子在她的陽台上呆了多久時間。

據說遺棄她的人為了把紙箱弄到陽台上還踩壞了蘇珊娜家的抽油煙機、以及打破了一盆盆栽。

本來這應該算是一件悲傷的事情,可由於事情發生的時間點為四月一號,所以使得那個被遺棄在陽台上的嬰兒聽起來更像是一場惡作劇,後來知道諾丁山身世的人都拿着這個和她開玩笑。

久而久之,關於那個四月一號連同那個一直下着雨的夜晚於諾丁山來說已無悲傷可言。

有些的時候諾丁山在路上行走時無意間抬頭,隨處可見的陽台偶爾會讓她感覺惆悵,當初,那個踩壞蘇珊娜家抽油煙機的人是不是就是把她帶到這樣世界的人,又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讓那個人做出這樣的決定?

不過,諾丁山也沒有多少時間去想這樣的問題,橫在她面前的路現實而又殘酷:生存!發達國家的貧富差距除了一些中產階級之外剩下的基本上呈現出兩級現象,富人們富得流油,窮人們窮得響叮噹,英國特別是倫敦這種現象尤為嚴重。

諾丁山每個月手頭上的錢有限她就只能租那種不見天日的地下室,她的房東是一位孤僻的英國老太太,這位老太太從來都不會給她的房客們任何的好臉色看,大多時候諾丁山只能趁着老太太午休時間偷偷的溜到這片陽台來。

倫敦的三月份到五月份是雨季多發期,隨着雨季的到來她住的地方更為潮濕了,這使得諾丁山每次出門都需要在身上噴一點的香水來遮擋住潮濕的地下室在她身上留下的霉味,廉價的香水味混合著地下室的霉味讓她在坐地鐵時總是會惹來一些人的厭惡目光,之後,和諾丁山交情還算不錯的瑞典留學生在回國時把她的自行車送給了諾丁山,那是一輛有六成新的海格萊斯,從此它變成了諾丁山的重要交通工具。

諾丁山腳底踩着的這片土地位於倫敦西郊的一處街區,這片街區還有一個很別緻的名稱:NottingHill。

NottingHill翻譯成為中文就是“諾丁山”。

撿到她時蘇珊娜還在那個裝蘋果的紙箱裏找到了寥寥幾字的附帶聲明,也幸好有了那紙聲明日後她才不會糾結於她到底是日本人、韓國人、還是中國人。

讀完聲明之後蘇珊娜看了看紙箱裏皺巴巴的中國娃娃然後抱起了她,一天之後,蘇珊娜給那位中國娃娃取了名字。

於是,她有着和這片街區一模一樣的名字——諾丁山。

諾丁山,據說這樣的名字在中國更適合男孩子們。

與其說NottingHill是一片街區倒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座小鎮,在1964年前這裏是一座小山,一座小山再加上若干的本地居民構成了典型的英國鄉村小鎮,後來,大批的加勒比海區移民湧入到了這座鄉村小鎮,浪漫隨性的加勒比海人的到來改變了這座英國小鎮風貌,時至今日NottingHill已經變成了倫敦城一個獨特的存在,背包客們常常會在嘴上掛着這樣的話:親愛的,如果你厭倦了倫敦的高貴典雅和彬彬有禮的話那麼就開着你的車一路往西到NottingHill來吧,這裏別具一格。

這裏還流傳着這樣的一句話:上帝偏愛NottingHill,NottingHill的陽光總比隔街的燦爛。

可在這座連上帝也偏愛着的NottingHill她的生活舉步維艱,甚至於連曬太陽也只能偷偷摸摸的,諾丁山伸出手,手掌心向著日光盡量的往着太陽的方向靠近,日光的溫度停留在了她的掌心上,暖暖的,可怎麼也無法抵達到了她的心上,囤聚在她心上的是地下室里的陰暗和潮濕,那才是屬於她的生活狀態。

頹然,手垂落,諾丁山移動腳步離開陽台,腳盡量選鋪有地毯的所在踩,這樣一來就不會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來,她的房東就在樓下房間睡覺,那位老太太睡眠不是很好而且耳朵利得很,要是讓她知道她那總是拖到最後時間才交房租的房客偷偷到陽台來肯定免不了一陣冷嘲熱諷,說不定會和她收陽台費。

陽台的日光通過窗折射到了室內,諾丁山感覺自己影子就像一隻垂頭喪氣的貓。

諾丁山回到了地下室的租房。

兩點整,諾丁山和往常一樣離開她的出租房。

從出租房到打開那扇大鐵門需要步行差不多十分鐘左右時間,兩點十分諾丁山關好大鐵門,並且確定大鐵門已經牢牢落鎖不會讓小偷有任何機會可乘,她的房東在附近裝了閉路電視,每一個沒有把門鎖好的都需要交出五英鎊的罰金,當然,如果遭遇到小偷光顧的話自然是另當別論。

大鐵門朝西,門口是街道,諾丁山的自行車就停在對街,對街是數十個電子鎖車位,每一個月只需要想社區管理員繳納五英鎊的維護費就可以得到一個車位,問諾丁山把每個月賺到的錢都花到那裏去了,她每一個月賺到的錢有一部分都花在了這些瑣碎的事情上去了,不過,最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還要數她花在醫院裏的開銷。

一切,都在印證着那些老話,每一個不幸的人生里都免不了有那幾樣狗血的橋段:痛失愛人,遭遇朋友背叛,親人疾病纏身。

諾丁山每賺到一百英鎊就有七十英鎊花在克萊兒身上了。

克萊兒,蘇珊娜最小的女兒,今年剛剛滿十四歲,一出生就患有綜合性早衰症,普通人一個小時時間於克萊兒來說也只是眨眼功夫的時間。

蘇珊娜結過三次婚,第一任丈夫是一名飛行員,他在一次飛行任務中因公殉職留下了艾瑪兒,第二任丈夫只是為了達到能收養諾丁山的條件才產生的,蘇珊娜給了那個男人一筆錢讓他和她秀恩愛,結婚一年之後他們如契約中的那樣離婚了,蘇珊娜的第三任丈夫就是克萊兒的爸爸。

兩歲的克萊兒有着一張十歲的臉,克萊兒兩歲生日時她的爸爸留下了一紙離婚協議書和若干財物悄然離開,再次變成單親媽媽的蘇珊娜帶着她三位尚未成年的孩子繼續生活着,大女兒艾瑪十四歲,二女兒諾丁山十二歲,三女兒克萊兒剛剛滿兩歲。

克萊兒爸爸的離開使得蘇珊娜每天工作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可生活並沒有因為蘇珊娜越來越長的工作時間變得更好,她們一直在搬家,從較大的房子搬到小一點的房子,再從小一點的房子搬到了更小的房子,花在克萊兒身上的開銷讓他們最終來到了水窮山盡。

克萊兒四歲時,蘇珊娜宣佈她要離開NottingHill去賺大錢,她說她需要一位幫手。

讓諾丁山感覺到意外的是輟學去當蘇珊娜幫手的人不是她而是艾瑪兒,在那個家庭里一直都沉默寡言的諾丁山問蘇珊娜為什麼,那時,她隱隱約約猜到蘇珊娜口中的賺大錢指的是什麼。

屬於諾丁山的感覺里應該輟學的人是她而不是艾瑪兒,艾瑪兒是蘇珊娜親生的,而她是無意間被遺棄在她陽台上的。

因為生活疲於奔命已不再年輕的女人摸着她的頭,口氣那麼的理所當然:“因為艾瑪兒比諾丁山大兩歲,她的力氣比你大。”

離開前的一晚,蘇珊娜帶着她的三個女兒去高檔餐廳吃大餐,那晚,蘇珊娜喝了一點酒,她和她們說等她賺了大錢回來之後每一個周末都帶她們來吃大餐,當然得穿着意大利手工鞋吃大餐。

諾丁山知道蘇珊娜最大的願望讓克萊兒的生命延續到二十歲。

那一晚,從餐廳回來之後艾瑪兒鑽進諾丁山的被窩裏,她掠着她的鼻子說親愛的你不必要感覺到內疚,我早就厭倦了學校的那一套,而你不一樣你的學習成績很棒。

艾瑪和諾丁山最後說的一句話是“諾丁山,你等着吧,我會賺到很多很多的錢,然後用我賺到的那些錢送你到世界上最好的大學。”

蘇珊娜離開NottingHill時諾丁山十四歲,克萊兒四歲,四歲的克萊兒有一張十四歲的臉。

一年過去了,兩年三年過去了,諾丁山陸陸續續的收到了蘇珊娜匯過來的錢,按照蘇珊娜交代的那樣,她把那些錢一部分充當她和克萊兒的生活費,一部分用來當克萊兒的治療費,剩下的存進了銀行。

諾丁山和蘇珊娜一個月通一次電話,每次通話時蘇珊娜給諾丁山的感覺是她真的是在賺大錢,每當諾丁山問她蘇珊娜你什麼時候回來,她都說等錢再存多一點就回去,那樣的話一說就是兩年。

諾丁山十九歲那年秋天,從南非來了一通電話,在英駐南非大使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諾丁山見到了和克萊兒一樣有着一張蒼老且憔悴的臉的蘇珊娜,那些人告訴她蘇珊娜保留了一口氣為的是見到她。

白色的牆白色的床單,有着四分之一波蘭血統的蘇珊娜也是白色的,在白色的房間外面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在等待着記錄蘇珊娜的死亡時間。

蘇珊娜口中所說的賺大錢其實是在簽下一紙合約之後來到了南非為鑽石商人勞作,她和艾瑪兒在暗無天日的廠房裏加工一批又一批非法不能見天日的鑽石,五天之前蘇珊娜和艾瑪兒偷走了鑽石商人一顆還沒有加工的鑽石,在逃亡的路上不幸的事情發生了,鑽石商人的手下找到了她們,艾瑪兒身中三槍當場斃命,一輛匆匆駛來的越野車從蘇珊娜的雙腿碾過,肇事司機駕車逃離,那些人從蘇珊娜身上搜走了磚石,血流不止的蘇珊娜在南非不知名的公路上躺了整整二十三分鐘。

之後,有人報警,蘇珊娜被送到醫院。

白色的蘇珊娜見到她時咧了咧嘴,看着就像是在哭也像是在笑,諾丁山輕輕的去擁抱那具瘦得就像是木頭的軀體,叫出了她一直想叫又不敢叫的那個稱謂“媽媽”。

“媽媽,克萊兒很好。”她和她說這句話時聲音平靜。

蘇珊娜把嘴唇湊到她的耳邊,說:“諾諾,我和艾瑪兒只是因為太想你和克萊兒才偷了鑽石的,我們不是故意要當小偷。”

房間呈亮的不鏽鋼儀器印着諾丁山淚流不止的臉,她和她說,我知道媽媽我知道。

蘇珊娜顯得很高興的樣子,拉着諾丁山的手摸索着一點點移動到了她的嘴角,然後她張開了嘴巴。

很久以後,諾丁山一直記住了那根拴在蘇珊娜牙齒上細細的絲線,細細的線穿過了牙縫然後打了一個結防止線頭被吞進肚子裏。

在諾丁山的心裏那根細絲線盡頭代表的是貧窮。

諾丁山想,到死去的那天她都會記住這一天這一個時刻,她的手在蘇珊娜的指引下找到了拴在她牙齒上的一根細線,那根絲線一直延伸到蘇珊娜的喉嚨里,喉嚨往下是食道,食道之下是胃。

就像是在釣魚時收魚線一樣諾丁山一點點的扯出了那條細線。

約半英尺長的絲線盡頭是差不多十歲孩子大拇指大小的特製網罩,網罩周遭粘着一層銀白色的粘黏物。

打開了網罩,諾丁山看到了那幾顆鑽石,即使混合在一大堆粘黏物里它們依然光芒璀璨。

那幾顆鑽石在蘇珊娜的胃部里躺了整整五天四夜,誰也不知道,蘇珊娜之所有撐着一口氣是為了見到她時把這個秘密告訴她。

淚水一滴一滴的從蘇珊娜眼眶裏掉落下來,蒼老的聲音喃喃說著,這是我最後能為克萊兒做的。

克萊兒降臨在NottingHill陽光最為充足的八月末,鋪天蓋地的日光讓每一處陰影無可遁逃。

蘇珊娜說“諾諾是我們家裏最聰明的孩子。”

所以,給小傢伙取名字的任務就落在了諾丁山的身上。

看着對街的陽光,諾丁山給小傢伙取名為“克萊兒”

克萊兒名字譯意為燦爛,而燦爛象徵著的是一種另類的極致,是物極必反,所以克萊兒在飛快的長大,飛快的變老。

那年,十九歲的諾丁山把蘇珊娜和艾瑪兒的骨灰從南非帶回了NottingHill,她們安靜的躺在了泥土下,如今她們的墓地已經長滿了凄凄青草,她們的骨灰變成了泥土的養分。

而諾丁山和克萊兒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諾丁山要履行她對蘇珊娜的諾言,怎麼都要讓克萊兒活到二十歲。

鎖完門,諾丁山黯然回頭,在回頭間,她撞到了一個人。

2010年四月,一個再過尋常不過的日子,這一天下午兩點十分諾丁山撞到了一個人,一個年輕男人,淡藍色的襯衫,懷裏抱着大疊的資料,手裏拿着咖啡。

男人手裏的咖啡往着她身上倒,所以,確切一點來說,是男人撞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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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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