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情天恨海兩心殤
若是早前滅絕師太還有所懷疑的話，“佛光普照”這招峨嵋絕學一被施出，她就完全確定了某男的真正身份。
任何掌法劍法總是連綿成套，多則數百招，最少也有三五式，但不論三式或是五式，定然每一式中再藏變化，一式抵得數招乃至十餘招。可是這“佛光普照”便只一招，而且這一招也無其它變化，一掌拍出，擊向敵人胸口也好，背心也好，肩頭也好，面門也好，招式平平淡淡，一成不變，其威力之生，全在於以峨嵋派九陽功作為根基。一掌既出，敵人擋無可擋，避無可避。
在當今峨嵋派中，這招“佛光普照”滅絕師太僅傳給了一人，就連紀曉芙也未獲傳授，非是親疏有別，只因她的內功修為還不到家，難以發揮出這招威猛無鑄的莫大威力出來。現在陽擎天以正宗九陽神功來作為根基，全力摧運掌力，滅絕師太直看的瞠目結舌，難以置信。縱使換成她自己，也勢難達到這般無與倫比的威勢。
禿瓢老者哼都沒能哼上一聲，整個人仿若無堅不摧的火箭炮，橫着直貫而出，直飛出丈余距離，才“撲通”一聲，跌落塵埃。眼、耳、口，鼻，五官內盡皆溢出縷縷鮮血，當場內腑碎裂，百脈俱斷，死於非命。
陽擎天也不好過，他內功修為雖然高出禿瓢老者一籌有餘，只是終究年紀尚幼，身體遠未長成，受到巨大的反震力作用，同樣倒飛而起，隨後噔噔噔連連後退，怎也無法拿住樁子。
猛然間他似有所覺，於幾無轉圜之際勉力橫移，終於堪堪避過身後小女孩那纖弱幼小的身子，沒讓她承受這般巨力，以致落個骨斷筋折的慘淡結局。陽擎天因為強行扭轉力道，再也無法穩住身形，電光火石之間，他幾乎是下意思的，雙臂就向身側那道灰色人影的腰間抱去。
只是，還沒等沾到人家的衣角，一隻枯瘦的手掌業已穩穩拂上他的肩頭，藉助這道外力，他始能站穩身形，免得當場出醜。
在他身邊，小女孩驚怖惶恐的神情還未消去，睜的滴溜溜圓的眼眸內滿是慌亂與害怕，而且，似乎已沒有焦距存在。顯然剛才那一下鬼門關之旅，已令她受驚過度，將將暈倒。
——可憐的**！
陽擎只覺得自己的兩肢又酸又麻，難受異常，當暗自運氣調息，又輕輕揮動，強烈的不適感覺才漸漸消去。他心中溫暖，正打算向自己的師叔報以微笑，結果，迎接他的是兩道精芒電閃，灼灼而視的逼人目光。
唇角還未曾綻放的笑意，就那樣僵在了的臉上。在這一刻，陽擎天面具外的神情，直是尷尬到了極點。狠狠瞪過一眼，滅絕師太就理也不理的轉過頭去，繼續觀注場內。
此時黛綺絲已顫顫巍巍步入場中，輕咳兩聲，嘶啞着嗓子道：“兀那啞巴頭陀，我們之間的那筆仇怨，是不是也該算上一算了！”陽擎天暗自舒了一口長氣，這個婆娘，還真是執着！幸虧沒完全失了理智，當場揭破對方的真正身份。
苦頭陀，也就是光明右使范遙方才看到醜陋禿瓢被立斃當場，正暗自快意，同時也在震驚陽擎天的內功修為，沒想到接下來就換作他自己被人叫陣。從看到黛綺絲的第一眼起，他其實就有了心理準備。只是，當真正面對時，他依然彷徨無計，進退兩難。
范遙本是果決狠辣，心志堅韌的性格，可是面對黛綺絲，他至死不渝的初戀與摯愛時，平時的雷厲風行，當機立斷就全跑到了爪哇國，他下不去那個狠手。可若不全力以赴，死的就很可能是他自己。黛綺絲的性格，某些方面其實與范遙十分類似。也許，這也是兩個人無法走到一起的原因之一。
在眾目睽睽之下，范遙還是走了出來，儘管，沒有人可以從他那張橫七豎八，遍佈疤痕的木然臉孔上看出任何波動，但他的內心，實已經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那兩名高瘦老者此時尤其全神貫注，此二人是親師兄弟，乃是汝陽王府內最頂兒尖兒的高手，師兄喚作鹿杖客，師弟叫作鶴筆翁，沒有人知道他倆的真實名姓。在整座王府內，用高手如雲來形容可說毫無為過，不過他二人向來眼高於頂，睥睨他人，惟一暗自忌憚的就只有這個啞巴頭陀。
醜陋禿瓢與黑痣壯漢兩師兄弟武功也極高，但在二人眼中，還屬這個啞巴頭陀最是莫測高深。此人是色目武士，武功底子極好，偏偏出手次數屈指可數，為人又孤傲不群，獨立獨行，實在令他們難以把握。當然，兩人自也不會懼怕。
另一個最是觀注場內的則是陽擎天本人，這場即將上演的拚鬥，他其實很不願意見到，奈何自身沒有立場阻止，惟有靜觀其便，任期發展。同時蓄勢待發，隨時準備出手。
下一刻，峨嵋派的兩個人同時有所感應，目光轉動，只見黑痣壯漢陰冷，怨毒的目光正惡狠狠的望過來。滅絕師太輕哼一聲，同樣惡狠狠的瞪過一眼。陽擎天則報以微笑，對這種傷不到人的威懾怒視渾不在意。
深深吸上一口氣，黛綺絲語聲平靜，口氣漠然，說道：“亮兵刃吧，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范遙略略搖頭，眼底深處埋藏的痛苦與無奈，怕只有陽擎天這“有心人”才能夠隱隱窺出幾許。
猛然間，黛綺絲舉杖橫掃，端的是靜若處子，快若閃電，杖下勁風激蕩，出手毫不留情。
范遙閃身避過，十指彎曲如鉤，左手虎爪，右手龍爪，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一取對方右邊肩井穴，一攻對方胸口玉堂穴。黛綺絲冷哼一聲，鬼魅般錯步移身，拐杖摟頭蓋頂，迅猛砸下......
兩人以快打快，轉眼就是三、四十招不止，玄冥二老鹿杖客、鶴筆翁，黑痣壯漢，苦面老者等王府頂兒尖兒高手無不全神貫注，不希望漏過哪怕一招一式。其中最是感到震驚的是後者——前任丐幫首席長老，綽號“八臂神劍”的方東白，他早已知曉，苦頭陀劍術修為極精，今日一見，赫然發現對方在拳腳方面的造詣也是極深，所使招數忽而大開大闔，剛猛摯烈，忽而詭秘古怪，陰柔狠辣，竟是正邪兼修，兼容並包。
方東白忽然感到有些灰心喪氣，就是這一間院落內，竟然聚集了如此多的當代超一流高手！單以劍術而論，峨嵋派的那個滅絕老尼，以及這個苦頭陀，怕都要比自己高上那麼一籌、半籌！還有對面那個自稱明教教主的少年，他究竟是大魔頭陽頂天的什麼人？怎麼可能既精於峨嵋絕學，又身具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一的虛彌山掌？
看滅絕老尼的神情態度，似乎對這個少年魔頭精擅峨嵋武功並不怎樣吃驚，聽聞老尼姑的大師兄孤鴻子，當年曾敗在魔教左使楊逍手下，峨嵋與魔教也由此仇深似海......少年與老尼姑，倒底是什麼關係？
魔教業已後繼有人，又出了這樣的少年高手，嘗有“天下第一大幫”稱號的丐幫卻......唉！
院中惟一沒怎麼將心思用在打鬥上的大概就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汝陽王世子王保保，他一直都將精神放到自己妹妹身上，準確的說，是死死盯着妹妹頭上的那隻手！那個魔教的少年教主，正抓着敏敏的小腦袋——不給自己一絲一毫的可趁之機，真是可恨！
另一個心有旁騖，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則是小女孩本人，汝陽王的愛女敏敏特穆爾。她被點中數處大穴，非但四肢無法移動，就連開口說話也是不能，剛開始時實是驚恐萬狀，彷徨無依。漸漸的，她總算適應了些，但是，那個帶着面具的可惡傢伙，為什麼要抓着自己的頭？
小姑娘賭氣似的狠命搖晃自己小小的腦袋，一頭黝黑的小辮子隨風飄舞，說不出的俏皮可愛。不過，無論她怎樣努力，依然無法擺脫那隻巨大（相對而言）的“爪子”。在敏敏特穆爾的幼小心靈中，直是恨死了身邊那個討厭的惡魔！
場中兩人來來去去，已經拆過了百多招，攻守之間，依然那麼緊湊連貫，激烈兇險。不過，眾人都已看出，苦頭陀落在了下風。金花婆婆佔據優勢，攻勢也是愈來愈趨於猛烈凌厲。只是，她咳嗽的次數也已越來越頻繁，一呼一吸間濃重的喘息也在不斷加劇。這場拚鬥，勝負還難以預料。
范遙越打越是憤懣，越打越是無奈，論及兩人真實武功修為，他本要比對方高上那麼幾分，只是一則手中沒有武器，二則心中余情為了，雖明知對方恨不得立時斃他於杖下，每每仍是無法痛下狠手，以致現在業已盡落下風。而且他還心有旁騖，黛綺絲每咳上一聲，他心底那從來未曾癒合過的傷口就好似又被割裂一刀，又已滴出鮮血。
——那是她，當年因為韓千葉而受到的經年損傷！
猛然間，漫天金光閃耀，蔚為壯觀。黛綺絲終於施出殺招，揚手就是一大把，總共二十來跺金花，范遙與其知根知底，自然早就在暗中提防，危及之中錯步疾閃，同時兩隻寬大衣袖貫滿真氣，奮力揮舞。縱然他早已有備，仍是被搞的手忙腳亂，而且金花實在太多，他肩頭與肋下還是各中一枚。雖都非要害，可對方是何等功力？這兩朵金花收受的着實不輕。
黛綺絲得理不讓人，利用對方受創，動作稍稍一緩的毫釐片刻，黑黝黝的拐杖全力下砸，務求一擊斃命。范遙臨危不懼，反戈一擊，先前收於衣袖中的十來朵金花同時拋出。哪知黛綺絲僅是身子微側，避過要害部位，其餘不管不顧，仍是舉杖怒砸。
眼看對方已然拚命，自己躲避不及，范遙口中荷荷作響，右臂倏地探出，成鷹爪狀，下意識的想也不想，直拿向對方胸前檀中大穴，意圖逼迫其改弦易轍，惜身躲避。
只是，這一次范遙又料錯了。
檀中大穴在胸部的正中間，與第四根肋骨的間隙持平，也就是兩粒**連線的中點，最是緊要不過。同時，對於女性來言也是禁忌之所在。
黛綺絲眼底怒火一閃即逝，竟然依舊不管不顧，只是啞着嗓子喊了一聲：“請看顧我的孩子！”就拼力運杖，全力下砸。旁邊觀戰諸人不由得一聲驚呼，只因照此下去，必是兩敗俱傷，不死不休的慘烈結局。同時也有那好事者在暗自猜測：“‘請看顧我的孩子！’這是對誰說的？另外，這老太婆的孩子，哪得多大年紀？”
范遙剎那間萬念俱灰，她，他竟然為了給韓千葉報仇雪恨，不惜拼上這條性命，也要與自己同歸於盡！
不過就在下一刻，他就被激發起深藏心底的偏激與牛性：“好，既然生不能得到你，那就與你同歸於盡，也不枉受盡相思折磨一場！”
“嘭.....”
千鈞一髮之際，兩隻稍顯纖細的手臂憑空伸出，一隻奮力擎住黛綺絲拼力下壓的拐杖，另一隻頂端五指與范遙鷹爪交叉互握，結結實實對拼了一記。三人中，陽擎天最是矮小的身軀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威勢，竟爾已一己之力，同時牢牢鉗制住兩大高手。
院內，他可以說是惟一知曉兩人當年宿怨的不二人選，自然一直都在全神貫注，蓄勢以待。幸好如此，才能在慘劇上演的前一刻，成功阻住兩人同歸於盡。
只不過，分開來比較，他自是三人中內功修為最精深渾厚者，但以一敵二，時間一長，難免就要后力不濟，功敗垂成。
王保保只覺眼前一花，下一刻，那卑鄙少年業已僵在場內，心中不由得大喜，剛要有所異動，對面妹妹頸上卻已憑空多出一柄連鞘長劍。他鋼牙緊咬，恨恨不已的怒視過去，卻見滅絕老尼眼尾都不看他一眼，只是面容凝重，全神貫注着場中。
平時殺伐果斷的汝陽王世子有心發下號令，卻又遲疑不敢。那個可惡老尼姑，身為出家人，本來念經誦佛，慈悲為懷，怎麼就似乎全然不將自己妹妹的性命放在心上？她還只是個孩童而已啊！
黛綺絲也在咬牙切齒，她一邊怒視着陽擎天，一邊仍在拚命下壓。范遙此時已恢復冷靜，不過卻是欲罷不能。內力比拼，最是兇險不過，儘管他不想與這個可能是本教新任教主的少年相鬥，奈何勢成騎虎，進退不得。
以一敵二，陽擎天現在最是難過。兩隻手臂甚至有着咯吱吱的異響傳出，兩眼也血貫瞳仁，鼓漲漲的向外激突，雖然他的堅韌意志猶在，可這副脆弱的身體，卻無法承受這般沉重。
猛然間，他裸露在外的半張臉孔血色褪盡，迅速變得蒼白若紙。似乎，似乎，耗力甚巨，或是受了內傷。不過，他這一下井噴發力也非是無功。范遙正在那裏騎虎難下，忽覺得對方突然內力大漲，卻又不銳意進取，隨即竟是略略回收了少許。兩人內力交融，他對此最是辨析入微，明察秋毫，當下連忙也藉機收回少許內力。
如此一來，兩人你收一分，我收一分，彼此心照不宣，密切配合，很快就僅只維持着表面上的僵持不下，實際上相互施出的真力，比之最末流的江湖客怕也稍有不及。
“開！”陽擎天霹靂般一聲狂喝，兩大頂兒尖兒高手被同時震開，旁人看的無不瞠目結舌，難以置信！均自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過看到少年嘴角溢出的那一絲血線，這才釋然：“原來，他也為此盛舉付出了不菲代價！”
只有退出圈外的范遙是心知肚眀，深悉個中內情。不過他也有問題百思不得其解：“這個自稱本教教主的少年反應倒快，只是，他為什麼要出手阻止自己與黛綺絲同歸於盡？且篤定自己.....難不成，他連自己實為光明右使的身份也知曉？還有，方才黛綺絲的那句話倒底是對誰說的？”
“婆婆，這個頭陀是下毒毒害您與尊夫的始做者；在下則是庸醫誤診，害人性命的幫凶；不過，您要報仇雪恨，還是應該去找真正的元兇，圓真和尚才是。我和這個頭陀怎麼說，也應該排在那賊禿後面，如若你現在死掉，圓真那賊禿豈不是要眉開眼笑......”黛綺絲默然不語。
“另外，婆婆的青睞抬愛，請恕在下難以從命！”眾人前面聽得明白，最後一句卻是一頭霧水：“這都是什麼跟什麼，亂七八糟的！”范遙反應最快，隱隱猜測道：“莫非，剛才那句話，黛綺絲是跟他說的？只是這樣一來，兩人究竟是什麼關係？這少年不會也是波斯總教來到中土的吧！”
通過前前後後，年余時間以來的接觸，黛綺絲對這位身為少林空見，峨嵋孤鴻子傳人的少年，業已了解頗深。她知曉對方儘管心思縝密，乃至別有所圖，不過人很善良，顯然承接空見神僧的潛移默化甚大。她沒有本事殺掉圓真，為先夫報仇雪恨，只得退而求其次，不惜拼了性命，也要斃掉排名第二的仇人范遙。至於圓真，這少年是肯定與其誓不兩立，不死不休的。將來假他之手，也可為大哥報仇雪恨。女兒讓他幫忙看顧，自己死後也能放心。
黛綺絲打着自己的小算盤，卻沒有覺察到，她對陽擎天的態度已經不知不覺，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她正在猶豫是否要繼續，繼續報仇雪恨，那廂黑痣大漢早已忍耐不住，跳將出來，厲聲喝道：“兀那少年可敢接受某家的挑戰？”陽擎天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徑直退到滅絕師太與小姑娘中間。只是，又求救似的望了師叔一眼。
滅絕師太“哼”了一聲，還是穩穩的步入場內，啞着嗓子道：“邪門歪道，上來受死吧！”黑痣大漢一怔，若在平時，他自然不懼區區一個峨嵋掌門。但現在，卻是要為師兄報仇雪恨：“老尼姑，沒你的事兒！小畜生，你不是明教教主嗎？怎麼，怕了？”
前一句滅絕師太惶若未聞，這后一句，卻正觸到她的逆鱗。滅絕師太是誰？
對待門人弟子，她就是一隻將翅膀伸展到極至的老母雞！
我自己可以隨意打得，罵得，旁人嘛，哼，誰敢說個“不”字兒？
她性子本就暴躁，被自己這個惟一師侄，種種古怪行事，早已搞的一頭霧水，萬分不耐。迫切希望儘早了結此事，好能問個清楚明白。現在......
“你羅嗦個什麼？不敢動手，就滾到一邊去。”
黑痣大漢也是脾氣火爆的主兒，他在金剛門排行第三，法名剛果。內力修為雖然稍弱於自家的二師兄，武功招式卻是猶有過之。
“小姑娘，你叫作敏敏是吧。看看你的這名屬下，我們三人是什麼身份，若都敗了，自然就會放你離開，他卻故意在那裏擔擱時間，簡直是其心可誅，故意讓你這個小主人受這份活罪！”
小女孩人雖冰雪聰明，可畢竟年紀幼小，而且，她哪兒受過這樣的罪？不由得立時點頭，怒視起對面的剛果來。當然，她心裏面更加痛恨，以及懼怕的，實是蹲下身子，正與她和顏悅色說話的這名少年。
那廂拿着風涼大甩賣，這邊剛果忍無可忍，虎吼一聲道：“老賊尼，某家就先拿你來開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