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汝陽王府劍如霜
黛綺絲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只覺得身子有點燥熱,穿衣起來,喊過夥計,要其準備洗澡水。這樣一個病骨支離,面相醜陋的老太太要洗澡,夥計自然不會有什麼旖旎想法,連忙恭恭敬敬的去準備。
一應俱全,黛綺絲剛剛取下面具,除去外衫,忽聞得卧室內有異常響動,不由得大吃一驚,思道:“是誰?怎麼自己竟沒有聽到?”暗自一提真氣,丹田內竟是空空如也。黛綺絲心下大駭。
卧室內施施然走出一人,看長相面貌,直是“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滄桑十指黑。”不過一對瞳仁卻是分外明亮,熠熠生輝。黛綺絲已認出此人,語氣中掩飾不住那絲惶急,恨聲道:“是你做的手腳?”此時她只穿有貼身的褻衣褻褲,配上高鼻深目,膚光勝雪的俏麗容顏,端的是母雞變鳳凰,說不出的麗色逼人,嬌艷不可方物。
陽擎天斜她一眼,淡然道:“怕啥?我今年才十四!”黛綺絲性子陰冷狠絕,睚眥必報。但畢竟是名女子,熟到可滴出水來的美人。在情感方面又是堅貞忠痴,至死不渝......發現自己小題大做,確有些杞人憂天後,反倒怡然無懼,放鬆開來,當下目中透着幽光,寒聲道:“你待怎樣?”
功力盡復的少年哈哈一笑,揶揄道:“為了躲你,我搞成現在這副樣子,當然是要馬上洗浴一番。你,進屋吧!”言罷不再理她,大大方方脫起衣服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黛綺絲恨恨不已,可身在矮檐下,哪能不低頭?厭惡的橫過一眼,拾起自己的衣衫、面具,乖乖的躲進卧室。
聽得外間嘩啦啦的水聲,以及那不知名的小調,黛綺絲怨憤欲狂,偏偏毫無半點解決辦法。她是下毒的大行家,倒是在反覆綢繆解讀之道,奈何對方是“醫仙”和“毒仙”的高足,道行要遠遠高出。
對方還只是個半大少年,她也曾狠下心來要去外間尋找解藥,只是,只是,她終沒敢付諸行動。自身功力已失,此舉無異於以卵擊石,若那難以把握的少年出手阻止,不懼“坦誠相見”,肯定要搞得不堪入目,難以收拾。
她在這裏度日如年,腦海中轉悠着數條狠毒得計策,卻發現沒有一條管用。好不容易,洗浴結束。只聽得少年喊來夥計,吩咐道:“我奶奶已經洗浴過,把水倒了吧!”夥計望着那一桶黑漆漆得污水,不由得暗自愁眉:“那個老太太,可真是髒的不行!”
回到裏間,少年已煥然一新,直接大馬金刀,坐於炕上,開口問道:“可否殺了圓真?”黛綺絲坐在另一側,拄着拐杖,恨聲道:“讓他跑了!”
“竟然......還讓他給跑了!”陽擎天再也忍不住心頭失望,惱道:“就是我自己也無法讓他惡貫滿盈,倘若韓夫人不是一上來就喊打喊殺,合我二人之力,哪到那廝能夠逃出升天?”黛綺絲卻是認準了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聞言反唇相譏:“倘若沒有你,家公也不會死在那賊禿手中。你和他,將來必都不得好死。”見少年目光往來,她一無所懼,反目瞪視。
對視片刻,陽擎天搖了搖頭,長身而起,深深一揖,誠懇道:“韓兄的事情,在下確有不是,但......罷了,韓夫人願意怎樣,儘管來吧!”說完從懷中掏出兩個小瓷瓶,各倒出一粒藥丸,又道:“紅色的是解藥,綠色的對你那陳年舊患有好處,若韓夫人放不下,儘管來報仇就是!”
黛綺絲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屋內靜坐半晌,拿起那粒紅色藥丸和水吞下,對那粒綠色的卻是看也不看。所流露出的神情,也由短短一瞬間的掙扎猶豫化作一片堅毅。
翌日晌午,陽擎天正行走在官道上,一名雞皮鶴髮的老婆婆突然由道旁樹林內竄出,手中拐杖掛着勁風橫掃千軍,威不可擋。
......
這一日,漢陽城外,官道上行來一老、一少的二人組合,少年在前,老人在後,本是一路,彼此卻並不見親近。進得城內,路過一間米行,少年忽地頓住身形,流露出驚喜神色,喊道:“夢清,是你嗎?”
買米的女子側對這邊,聞聲轉過身來,卻沒能發現熟人。她生的面容嬌好,身材苗條,年約三十許間,四十不到樣子。少年走到她跟前,微笑道:“謎面:‘驚起五更春睡。’謎底:打一峨嵋弟子名字。”
女子驚的檀口微張,凝神打量半晌,方恍然大悟,又驚又喜道:“你是......小呆!”旋即自感唐突,放下米袋,恭恭敬敬拂身施禮:“蘇夢清見過大師兄。”
這則謎面出自蘇軾的《如夢令·手種堂前桃李》:“手種堂前桃李。無限綠陰青子。簾外百舌兒,驚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橋流水。”乃是陽擎天私下裏出給紀曉芙和貝錦儀,又由後者傳揚開來。當年蘇夢清獲知是那個“小呆”所出,還曾難以置信,又當面求證過。她是滅絕師太座下第五弟子,也曾照顧過陽擎天,故而依稀認出當年模樣。
“你怎麼在這裏?”聽得大師兄詢問,她不自覺飄了旁邊那位莫測高深的老婆婆一眼,見少年含笑示意無妨,才低聲道:“師父查到了倚天劍的下落,已經只身前往大都,準備取回本門神兵。我與幾位同門師妹負責在這裏接應。”
陽擎天默然片刻,道:“你和師妹們繼續呆在這裏,我去大都那邊瞧瞧。”蘇夢清秀眉微皺,喏喏道:“大,大師兄,師父吩咐過我們,一律不得前往大都。”少年輕拍她的肩頭,笑道:“放心,到時我會向掌門師叔親口解釋。”言罷轉身離去。
驀地,身後傳來一句陰測測的話語:“你若想要她活命,就趕快自擊一掌。”陽擎天豁然轉身,但見金花婆婆已無聲無息將蘇夢清制住。
對於蘇夢清來言,短短一盞熱茶時間內發生過的事情實在奇峰跌出,出人意表。先是邂逅四年多未見的“大師兄”;再是大師兄自不量力,膽大包天,自做主張要去大都;又是大師兄身邊的那位老婆婆,明明已是病骨支離,行將就木,卻出手宛若鬼魅,間不容髮就將自己制住,還威脅說......
陽擎天微微皺眉,責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麼還做這種長不大的事情?”黛綺絲面具下的容顏微微一紅,繼而寒聲道:究竟何去何從,一言可決,何必這多廢話?”她近段時間以來明斗,暗襲,下毒......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身份面子早就丟光了,偏偏就是奈何不得對方。幸好還有點底線,沒在陽擎天舒暢噓噓,兩手提着褲子時就突然殺出暗算。
其實這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辯證關係具體體現,倘若陽擎天也睚眥必報,翻臉無情,一心報仇的她恐怕早就遠遠遁去,另謀良策,徐徐圖之了。
要說陽擎天也不是佛陀,更非是不怕死,否則他當初也不會對心目中最親近的人——滅絕師太行那左瞞右瞞之事,只不過現在彼此實力擺在那裏,他心裏又有所愧疚,所以才會一忍再忍。另外還有藏在心底的念頭,就是借“紫衫龍王”這個絕佳對手來磨礪自己。要知道他的最大敵人可是無論武功、還是心智都要尤勝一籌,甚至更多的圓真......以及那個同樣不能小窺,還未長大成人的蒙古小郡主。
現在黛綺絲擺眀車馬,正是藉以來淬鍊磨礪的絕佳對象。一個人武功再高,也有措手不及的時候,只有經過鐵與血的洗禮,刀與劍的殺伐,才能夠快速成長,扶搖直上。
以“金毛獅王”謝遜平時的溫文爾雅,中正平和,一旦發起狠來,豬油蒙了心,也會弄奸耍詐,欺騙空見神僧這樣的真正好人,黛綺絲這樣的小女人性格,又鑽入了牛角尖兒,豈會遜於前者?
對此,陽擎天早有預料,自然,也就早有心理準備。
蘇夢清並不了解這些,她只知道這個鬼魅一樣的老婆婆正在以卑鄙手段,通過自己來要挾同門,是以雖然害怕,卻顫聲喊道:“大師兄,你不要管我,也不要受她威脅。”
陽擎天微笑道:“夢清放心,我沒打算受她脅迫!”
蘇夢清:“......”
黛綺絲面具下的臉色登時一變,一咬牙就要下狠手,給對方點兒顏色瞧瞧,哪知少年接下來的一句話,竟令她愣是不敢動一下,更勿論再去傷殘蘇夢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親人,都有自己拚命守護的存在,以韓夫人的身份地位,閱歷認知,何必行這種魚死網破之事......約半年前,我在光明頂上見到一名四、五歲大的小女孩,生的玉雪可愛,煞是惹人憐惜......”
“你敢!”這邊話音未落,那廂黛綺絲已如張牙舞爪的雌豹,恨不得擇人而噬,立時就撲上來嘶咬扭打。一片舐犢母性,於此現露無疑。
少年雲淡風輕,舉重若輕道:“出來混,有時候不要做的那麼絕!你不逼我,我自然不敢!”言罷轉身就行,竟似懶得回頭再看一眼。黛綺絲不是圓真,也不是謝遜,她還有個女兒,自然不敢就做那麼絕!略作躊躇,只得恨恨放開手中人質,亦步亦趨的跟上。
蘇夢清望着兩人背影,在感到陣陣后怕的同時,也禁不住暗自疑惑:“與大師兄同行的這個恐怖老太婆到底是誰?”
黛綺絲不離開陽擎天,自然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盤。啞巴頭陀范遙行蹤不定,難以找尋。圓真其奸似鬼,自己在那樣佔盡優勢的情況下,也只能傷其一臂,無法取了對方性命。最好的報仇途徑,自然是跟着這個效仿其師,只懂得以德報怨的傻小子,能找到機會殺死對方最好,實在不能,也可在其與圓真兩廂拚鬥時,從中漁翁得利。反正他們師兄弟有弒師反目的血海深仇,彼此間怎都不會善罷甘休?
世人往往將“以德報怨”這句話大書特書,大讚特贊,卻常常忽略了孔子接下來的那句,或者根本就是人為的斷章取義,主觀曲解,那句就是:“何以報德?以直抱怨,以德報德!”
道理很簡單,用現代的話來講就是你打我一拳,我就打還你,這樣才合情合理。若你對我好,擁抱我,我自然也要去擁抱你......當然,我們在街上,看到一靚女,上去就擁抱......恐怕對方登時便會由孔子變成恐龍。
所幸一路上,黛綺絲倒也沒在做出過分的舉動,只是如狗皮膏藥一般,粘住不放。陽擎天也不理她,兩人一路急趕,這一日總算趕到元朝的京師重地——大都。
這時的大都城已經有了老北京的特色之一——衚衕;還有專門燒制彩色琉璃磚瓦的琉璃廠。“北京城”三字的出現要比“衚衕”兩字晚上一個世紀,那是明朝的事兒。根據考證,其中的“南橫街”,在遼代時曾是最熱鬧的一條大街。
兩人由東面的齊化門(明時改稱朝陽門)進得城來,打尖住店,一應妥當,至與蘇夢清分別後,陽擎天首次開言道:“韓夫人知曉汝陽王府的所在嗎?”黛綺絲點了點頭,表示知道。“那今晚我們去探探,怎麼樣?”黛綺絲同樣一言不發,也不問他怎會知曉倚天劍就在汝陽王府,只是微微點頭,表示同意。
入夜,兩人偷偷的潛往汝陽王府,伏在屋脊上向內偷瞧。當然,不會是距離極近,彼此毫無防備的那一種。猛然間,黛綺絲身子微顫,瞳仁內幽光迸發。
陽擎天眉頭皺緊,隨即傳音道:“遇到了又怎樣?你打的過嗎?大家頂多伯仲之間罷了!”黛綺絲不答,目光依舊惡狠狠盯着那道漸行漸遠的高大背影。
趙敏曾問謝遜:“老爺子,這個韓夫人的性兒,倒像那山中老人,你待她仁至義盡,她卻陰謀加害於你。”謝遜當時嘆道:“世人以怨報德,原是尋常的緊,豈足深怪?”這兩句對答陽擎天早就記不清了,但通過自己的切身體會,黛綺絲是怎樣的一個人,實是了解頗深!當下微微搖頭,暗自嘆息。
枯等了大半夜,眼看天光見亮,自己的性格師叔勢不會現身奪劍,陽擎天不再傻等,飄然離去。黛綺絲竟也一聲不響,跟着離開。
連續三晚,滅絕師太都沒有現身,期間黛綺絲曾經冷冷問過:是否兩人來的遲了?當時陽擎天微微搖頭,對她道:“掌門師叔絕對還未奪劍。”黛綺絲自然不知他為何這般篤定,不過也沒再表示過懷疑。
第四晚二更時分,兩人又一次如期而至,只見正房內燈火通明,人影閃耀,院內守衛的家將護院也比平時森嚴的多。陽擎天向黛綺絲悄悄打了個手勢,輕輕退身離開,繞了一大圈,前往對面另一重院落。未幾,由對面院牆露出一雙眼睛。
黛綺絲乃是老江湖,聞弦歌而知雅意,隨手丟出一粒小石子,打在院外高樹的枝幹上。僅是這一細微聲響,護院武士們立時驚覺,各個如臨大敵,全神戒備。同時分出兩人躍上牆頭探查。殊不知另一邊,陽擎天已神不知,鬼不覺溜下牆頭,潛伏在靠近正房的奇花異草叢中。
整個過程中,站立在正房附近的那名老者僅是略一轉頭,眸內精光一閃,就又不言不動,抱劍傲立。此人生的精幹枯瘦,身材其實很高,不過全身上下沒有幾兩肉,臉上遍佈皺紋,神情苦口苦面,仿若剛死了爹娘,又或是拖欠旁人幾萬兩銀子無法償還。
負責探查的兩名蒙古武士罵罵咧咧兩句,復又各歸本位。黛綺絲悄悄望向對面那片或盆栽,或土植的花草叢,竟沒發現任何異常,不由得暗自納悶:“那裏固然不容易被注意到,可按理花草都太過低矮,藏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倒還可以......那小子是怎麼隱藏形跡的?”
轉眼已近三更,黛綺絲忽有所覺,移目望向正房房頂,不知何時,那裏已出現一名不速之客。該人窺見院中老者懷裏抱着的那柄長劍,略略一滯,再又伏下身子,側耳傾聽。
稍臾,此人似對屋內諸人的談話並不怎麼感興趣,忽地騰身而起,宛若一隻矯健的蒼鷹,直撲向那名抱劍老者。破空聲音剛起,老者就已警覺,轉身,拔劍,出招,整個過程乾淨利落,直如行雲流水。
面對挑向自己手掌的利刃,空中那人突然化掌為爪,長臂急伸,叼向對方持劍手腕。老者變招也自迅捷,舉劍橫削對方手肘,以攻代守,凌厲至極。空中那人一直收在胸前的右掌“呼”的一聲擊出,威不可擋。老者怡然無懼,捏着劍訣的左手同樣一掌擊出,“嘭”的一聲響,罡風四溢。
空中那人被震飛前,不知怎地,左手如鉤似爪的五指忽而化作蘭花形狀,這下由至剛化作極柔,輕描淡寫的一拂,老者登時中招,再也拿捏不住手中寶劍,同時因受掌力反震,身子飄向後方,只能眼睜睜看着寶劍離己而去。
整個過程兔起鶻落,快若閃電。黛綺絲在暗處瞧個悶真,一個“好”字自然而然浮上心頭。同時她也知曉奪劍那人為誰?無論是尼姑特色的衣着,還是那招她曾由某男處多次領教過的蘭花拂穴手,無不昭示着此人正是峨嵋掌門親臨。
滅絕師太被反震而起,借勢一個倒翻,兩腳就輕鬆夾住那柄比尋常寶劍長出一尺的利刃,當她落地時,倚天神兵已然在握,長眉倒豎,端的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黛綺絲這下知道陽擎天早前為什麼會那般肯定了,在第二晚時兩人就曾看到過這名抱劍老者,後者識得倚天劍,自然......其實,她所猜測的稍有誤差,陽擎天也沒見過真劍,只是在峨嵋時看到過圖譜罷了。
“抱劍老者”向來自負,而今一個照面,神兵就被奪去,哪肯善罷甘休,喝道:“滅絕老尼,還我劍來。”同時疾步搶上,打算去拾最先被他丟在地下的劍鞘。猛然間,只見眼前精芒閃動,滅絕師太竟是二話不說,唰唰唰就是三劍,招招奪命,老者大駭,忙使個千金墜,飛速飄退。下一刻,劍鞘也已然完璧歸趙,被峨嵋掌門輕鬆套上劍刃。
此時,屋內諸人方才呼啦啦,魚貫衝出房門。可見當時奪劍,取鞘的過程有多麼迅捷!
最先由正房衝出的是名精壯結實,肌肉虯扎的大漢,左頰上有顆黑痣,痣上生着一叢長毛,使他看起來又增三分兇惡與威猛。緊隨其後的是名禿頂老者,身材也是枯瘦,比“抱劍老者”略矮,兩邊太陽穴深凹下去足有半寸,形容十分怪誕。
再后是八名身穿大紅袈裟的番僧,中間護持着一名年約十六、七歲的青年,身着錦袍,長身玉立,面容白凈,瞳仁閃亮,一副精明強幹,英氣勃勃的樣子。
滅絕師太瞥了青年一眼,冷哼一聲,拔地而起,騰空橫移,向牆頭掠去。眾人眼看追之不及,正自懊惱,猛然間,牆頭方向金花閃耀,異變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