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第112章:分梨酒,分離久
正月的日子過得既忙碌又新鮮,請菩薩、迎紫姑、祭天官、吃元宵……陸小鹿頭一回知道傳統春節有這麼多講究。
元宵一過,石清和陸銘之就一齊參軍去了,至今已有兩月余,頻傳佳訊,青雲直上。秦氏父女則回了老家,聽說是回去籌備師兄和秦姑娘的婚事。而賢士閣也正式開始招攬門客,歐陽先生整日忙得腳不沾地。
最有趣的林徹那邊,聽說杜家姑娘從揚州追了來,日日跟着守着他,勸不回也罵不走。饒是林徹這般手腕了得的人也被纏得怕了,乾脆不再搭理她,徹底將她當成了透明人。
這麼一來,沐陽侯府倒成了最清靜的所在。
於淳名下的產業漸漸上了正軌,陸小鹿除了每隔幾天對個帳就沒別的事要忙的了。她本以為這種清閑的日子怎麼也能維持個小半年,但沒想到前腳剛將接了圍剿七曜門任務的沈氏兄弟送走,後腳外頭就開始鬧騰了起來。
安邦候沒有死的消息不知從哪裏流了出去,鬧得民心惶惶。好在賢士閣里的門客們個個巧舌如簧,在街坊酒肆里同那些“好事者”們唇槍舌戰,頌明帝之功德,貶安邦之險惡,牢牢地把控了輿論,平定了民心。
只是還沒有尋到放出此消息的幕後指使,西疆邊線的戰報便先一步遞到了明帝手裏。
金殿之上鴉雀無聲,明帝冷着臉將戰報擲到地上,“慕容,給眾卿們念念!”
“臣遵旨——”
“稟吾聖君:開春以來,西疆屢屢犯境,似有大動干戈之勢。近半月,大動亂三次,小動亂十餘次,西疆皆以民間爭端搪塞之。然臣認為,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不加以教訓,恐失我朝體面;但若貿然出兵,也非良策。特請示陛下,該如何應對之。叩謝聖裁,微臣石震敬上。”
丞相的尾音在大殿裏繞了個彎,消失了。
“都聽清楚了?”明帝威嚴的目光在眾臣的臉上逡巡了一番,“都說說吧,你們有什麼看法?”
朝臣們開始竊竊私語,有說“以靜制動”的,也有說“出兵打擊”的,甚至還有說“減貢懷柔”的,聽得明帝漸漸黑了臉。
方才慕容念得還不夠清楚嗎?置之不理不可,貿然出兵更不可,這群老迂腐居然還在爭論“懷柔”、“出兵”的事,當真是耳聾眼花了嗎?!
他下意識將目光轉到右首位的兩個年輕人身上。
此題並不難解,於淳卻不想太出風頭,只垂着頭假裝不知。顧遜以為他是真的束手無策,冷笑着將話題引到他的身上。
“沐陽侯聰慧過人,足智多謀,不知有何高見?”
明帝對自家兒子這種咄咄逼人的態度有些不贊同,但又忍不住期待於淳的回答,因此並沒有出言阻止。
滿朝文武側耳傾聽,於淳騎虎難下,只好嘆了口氣:“陛下,邊關是否許久沒有進行大規模的練兵了?”
這話問得莫名其妙,明帝的眉頭一蹙,又驀地舒展開來,眉宇間滿是喜色:“就按沐陽侯的意思辦!傳令給石震,命他立即舉行練兵大典,陣勢越大越好!”
百官們也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過來,西疆正是因為對二十年前的兵敗有所忌憚,又摸不清煌朝如今的實力,才沒有下定開戰的決心,只鬧些不大不小的亂子。
而舉行練兵大典卻能清楚地告知這群嘍嘍:煌朝的軍隊強盛如昔,甚至強於當年!向來膽小的西疆自然不敢再有異心。
既能不撕破臉皮,又能震懾西疆,的確是兩全之策。
接了命令的石震協同義子石清立即組織了規模空前的練兵大典,將士們操練的聲音日日聲震霄漢、氣勢如虹,沒過幾日西疆果然安分了下來。
明帝龍心大悅,對獻了良策的於淳大肆封賞了一番。沐陽侯府上下喜氣洋洋,唯獨於淳臉上憂心忡忡,接了旨就轉身往房裏走。
“把賞賜的東西先擱到庫房裏去。”
陸小鹿瞧出了他的不高興,簡單地吩咐了下人幾句,自個兒快步跟了上去。
“淳哥兒——”她追上他,並肩走了幾步才小聲問道,“你在擔心什麼呢?”
“小鹿……”於淳欲言又止,停下來握住她的雙手,“我若是上戰場,你會不高興嗎?”
“你又戲耍我。”陸小鹿將手從他的手中掙脫出來,竭力維持臉上的笑容,“西疆不是安定了嗎?你能上哪個戰場去?”
“西疆不足為懼。”於淳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我擔心的是北淵……天氣漸漸暖了,北淵恐怕等不及……”
“北淵又怎樣!”陸小鹿的眼淚涌了出來,“你為這個國家做得還不夠多嗎?你有九條命是不是?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
“小鹿……”他無措地伸手想要幫她擦眼淚。
“煌朝這麼多將軍,還差你一個?”陸小鹿哭着拍開他的手,“這不是五千人的叛亂,這是幾十萬柄刀劍的戰爭!你怎麼就這麼不惜命呢!怎麼就不為自己想想呢!”
“你要是死了——”她恨恨地抹了一把眼淚,“我就……”
“不要說了!是我錯了。”於淳沒有勇氣聽她的賭咒,驚惶地將她摟進懷裏,“我答應你,我不去戰場。”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
可就連他也沒有想到,這個“萬不得已”來得這麼快。
如他預料的那般,春末夏初的時候北方燃起了戰火。北淵士兵對溫暖與糧食的渴望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北淵老邁的君主御駕親征,傾全國之力南征。任誰都看得出,北淵這是破釜沉舟了。
要麼勝。
要麼亡。
煌朝不敢小覷,派了老將在邊關嚴陣以待,卻仍被瘋狂的北淵將士硬生生撕開了一條口子。不過七天的時日,北淵連破三城,直到石清被調到北境才堪堪止住了攻勢。
明帝心中的大石還沒落下,南溟卻突然發難,一支羽箭攜着戰書深深釘入南孤城的城門。當天夜裏,陸銘之臨危受命,領着五千神箭營將士和三萬步兵赴南支援。
早已蠢蠢欲動的西疆又怎麼會放過這個趁火打劫的好機會。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狡猾的西疆人爬上城樓收割了守城士兵的性命。石震大怒,領兵迎擊,卻落入西疆人的陷阱中。西境無主,戰況危急。
那天夜裏,刑戰在房裏獨自坐到天明。第二日一早,他命下屬強行將夫人綁回於家庄,自己則站在鏡前,一件件穿好昔日的戰袍。
金殿之上爭吵不斷。
“臣刑戰,請命赴西。”他直直在金殿上單膝跪下。
明帝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頭,眼底通紅:“朕准——”
“臣於淳,請命替父西征!”
一襲素袍的沐陽侯雙膝跪在冰涼的金磚上,深深伏下挺直的背脊,聲音平穩堅定。
“請陛下應允——”
朝陽從殿外穿了進來,靜靜地落在他的背脊上。滿朝文武鴉雀無聲。
“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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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初上,夜色漸濃。
“少爺,你回來了?”阿楠迎上前去,替他換上便服。
“嗯。”於淳手裏緊緊攥着聖旨,眼神卻閃爍不定,“小鹿呢?”
“在房裏呢。”阿楠抖抖朝服上的灰塵,小心翼翼地答道,“今天就沒出過房門,連晚飯都沒有用。我去備點兒,您陪她一起吃?”
“也好。”於淳隨口答應。
手裏的聖旨重若千鈞,他心若擂鼓,艱難地提步向她的房間走去。
——於家莊裏,她神秘兮兮地湊近他:“其實我是天上來的仙女,下界來報你的恩的!”
——林府門外,她舍了金縷鞋委屈地撲進他的懷裏:“淳哥兒,我腳疼。”
——碼頭大雨磅礴,她幫他將一袋大米扶到肩上:“行李有阿楠和班爺看着,我也來幫忙。”
手中的聖旨被握得更緊,內疚和害怕磨得他的心一陣陣地抽痛。
她會離開嗎?他不敢去猜。他可以冒世間所有的險,卻唯獨不敢賭她的心。
屋裏點着燈,她還在。
房門就在眼前,他猶豫地伸出手。
“吱呀——”
房門緩緩打開,露出床邊少女蒼白的容顏,也露出少女手上一閃而過的寒光。
“什麼時候走?”
陸小鹿機械地擦着手中的劍,彷彿開口的人並不是她。
於淳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聲音有些哽咽:“衛隊已經在外頭等着了,今夜就動身。”
“同我想的一樣。”她準確無誤地將劍拋回吊在床頭的劍鞘中,表情平靜地站起身,“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的睫毛顫了顫。
“我陪你去。”
聖旨“啪嗒”落在地上。
陸小鹿將床上的盔甲披在身上,將桌上的弓箭背在背上,又將床頭的劍配在腰上,定定地看着他重複道:“我陪你一起去。”
“你要是僥倖活着,我們就回來麻溜地把婚結了。”
“你要是死了——”
“我就陪你去另一個世界。”
“你別想擺脫……”
未完的字句被吞進滾燙的雙唇中。
“我不會放開你的。”他捧着她的臉,胡亂地尋着她的唇,“這輩子、下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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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送晚飯的阿楠滿臉通紅地逃開了,狂奔到一棵梨樹下拍着胸口直喘氣。皎潔的月光透過枝葉落在他身上,映得他的雙頰愈發嫣紅。
少兒不宜……少兒不宜……
“什麼不宜?”梨樹上突然跳下一個人來,帶着滿身的梨花香。
“啊——”阿楠被唬了一跳,等看清來人的臉后才放下心來:“你怎麼在這兒啊?”
魯小班抬抬右手,把裝得滿滿的布兜給他看:“有客人說想喝梨花酒,我就來侯府里摘一些。”
“魯老闆倒是越來越精打細算了。”阿楠生氣地拍落身上的梨花,“連梨花都要從府里摘。”
“我這不是為了給少爺多多創收嘛。”魯小班討好地幫忙取下他頭頂的落花,“等我釀好酒,也分給你喝!”
“這酒我怕是喝不到了。”
“啊?為什麼啊?”
阿楠的眼圈有些紅:“少爺要西征了,今夜就走。”
“這麼急?”魯小班愣住了,半晌才訥訥道,“那你也走?”
阿楠瞪他一眼:“少爺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比不得魯掌柜沒心沒肺!”
“誰說我沒心沒肺!”魯小班有些惱,“我也要跟着去的啊!”
“你去做什麼?”
“我……我可以畫圖紙做兵器啊!”魯小班一拍腦袋,“你等着!”說完一溜煙跑了。
“莫名其妙……”阿楠抱着餐匣站在梨樹下,雖然有些不高興但卻沒有走開。
“來了來了——”魯小班抱着一壇東西跑了過來。
“這是什麼?”
“酒啊。”魯小班捲起袖子,臉上笑得開朗,“咱們現在就把梨花給釀了,就埋在這梨樹底下。等少爺平定了西疆歸來,咱倆再把酒挖出來分着喝!”
“可是……”阿楠一邊幫他釀酒一邊嘀嘀咕咕。
“可是什麼?”魯小班抹了把汗好奇地問。
“可是‘分梨酒’就是‘分離久’啊……”
“什麼分不分的,不是都一樣嗎?”魯小班向來弄不懂這些。
“算了算了。”阿楠氣鼓鼓地將梨花往罈子裏塞,“說了你也不懂。”
魯小班嘿嘿一笑,繼續着手上的動作。
庭內颳起一陣風,枝葉發出好聽的聲音,潔白的梨花紛紛揚揚地落在樹下兩個少年的身上、溪上。
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明年今夜,此情此景屬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