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回:道無憑
空氣中壓抑着噬人的可怕沉默,葉青籬把心一橫,正想將那天的事情主動攬下來,另一邊的齊宗明忽就單膝跪下。
“羅師兄!”他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是我前日嘴饞,違反了葯谷的規定,生火做飯。請你……處罰!”莫雪的上半身躺在他懷中,失神的雙目微微轉動,彷彿有些驚訝。
羅師兄卻依然是滿臉平靜,淡淡地道:“你請我處罰,我便要處罰你嗎?你當你是誰?我有那閑工夫來管你是不是做了一頓飯?”
這話大出所有人的意料,葉青籬完全無法理解這羅師兄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葯。
齊宗明卻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憋着股氣,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直是說不出話來。
“不過,這葯谷的規矩不能廢。你既然違反了規定,又請我處罰你。”羅師兄的面容蒼老冷酷,雙眸卻墨如星空。葉青籬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因為她似乎是在羅師兄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逝的笑意。
羅師兄又說:“你既然請我處罰你,我就勉為其難地罰你每日到十裡外的山澗處挑水十擔。如不能完成,你的辟穀丹就全都給我收回。可有問題?”他目光斜過,威勢十足。
齊宗明張大嘴巴,他本來是準備要挨上重重一拳,誰知道最後卻只接到輕飄飄一掌。這每日挑水十擔的懲罰看似很重,對一個修仙者而言,卻實在是算不得什麼。齊宗明想不到羅師兄會這樣“仁慈”,一時怔怔地沒有言語。
誰知道就在下一刻,羅師兄又丟出一句將人打落雲端的話來:“你每日出谷挑水之前,我會用秘法封住你的靈氣。”
他話音落下,輕拂袍袖,大步走出正堂。路過莫雪身邊時,他的袖中遺下一隻小小的玉瓶,恰恰滾落在莫雪身上。
“莫師姐。”葉青籬連忙跑過來蹲到莫雪身邊。她伸手撿起那隻玉瓶,打開了輕輕一嗅,聞到那股沁人香味之後,便輕輕鬆了口氣,“齊師兄,你看看,這玉瓶裏面的是不是回春丸?”
她遞過玉瓶,齊宗明接在手上,垂目一看,點頭道:“正是回春丸。”
回春丸是凡級二品靈丹,能夠治療低級修仙者的普通傷勢,對他們這種等級的雜役弟子而言,算得上珍貴。
齊宗明臉上火辣辣的,仍是有些難堪。他雖然憨厚,骨子裏卻有股血性。在他看來,羅師兄這種打一巴掌又給個甜棗的舉動,就彷彿是在調教路邊小狗一般,令他年輕的心中百般屈辱。
他沉默片刻,又將玉瓶塞到莫雪手裏,低聲道:“師妹,你拿着回房,好好療傷。”
莫雪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她不去接那玉瓶,反而握住齊宗明的手,吃力地問道:“齊……齊師兄,你要做什麼?”
齊宗明的目光透過正堂大門,落到小院之中,苦笑道:“我還能做什麼?我自然是去好好修鍊。”他的神色略微黯然。五系靈骨,縱使他修鍊得再過努力,若沒有什麼特殊際遇,也永遠都難成大器。
莫雪放開他的手,接過玉瓶,垂目道:“齊師兄,你、你今日的……情義,我記着了!”
齊宗明將她交到葉青籬身上,自己站起來,淡淡道:“我不過是在最底層掙扎的一隻小小螻蟻,你記着我做什麼?”
他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出門外,彷彿是要走出一片能容自己掌控的天地。
小院中平靜無風,齊宗明拉開長拳的架勢,一招一招緩慢地打了起來。
葉青籬隱約能感覺到他心中壓着的那股情緒,幾乎就要告訴他,讓我幫你強大。但她的心智經過昨日頓悟,已經在無形中成長了一截。她知道自己就算有心幫助齊宗明,現在也沒有那個力量。更何況乾坤簡與長生渡的秘密不能暴露,而一個人的強大,真的可以依靠他人幫助得來嗎?
齊宗明的一拳一腳都沉重凝滯,葯谷之中散亂的天地靈氣被他拳風帶起,彷彿都在隨他而轉。
葉青籬完全相信,若不是受到五系靈骨所限,齊宗明現在一定可以是個受到萬眾矚目的天才。然而天生的不公平,就是造物給予生靈最大的公平,這個世上沒有如果,齊宗明的一拳一腳打不出他飛天遁地之路。
“莫師姐,我扶你回房吧。”葉青籬偏過頭不忍再看他,轉而扶起莫雪。
莫雪握緊了手中玉瓶,身體的重量微微傾斜在葉青籬身上。她今年十四歲,身量差不多已經長成,要比葉青籬高出一個頭,這姿勢卻是有些不順。
幸好正堂離她的卧室很近,沒走幾步,兩人就推門進了房。
“葉師妹,你且出去,我自療傷。”
葉青籬點點頭,欲言又止,終還是默默退出。
她轉身走回自己房間,關上門又像個老大人似的嘆氣。仙道無憑,她卻有三系靈骨,還有乾坤簡和長生渡作為助力,真是莫大幸運。
“娘,我想你了……”她低頭喃喃,“我不會強求什麼,但我會珍惜所有。”
柳貞當日的教誨猶在葉青籬耳邊迴響,這個世界人人以修仙為目標,但卻不是人人都有靈骨。她那個時候只知道不修仙便可以不用離開母親,卻沒想到,她若是不能修仙,她們孤兒寡母,又怎麼能在葉家立足?
接下來的日子裏,齊宗明每天早上都擔著兩個沉重的鐵砂桶出谷挑水。那一對鐵桶被羅師兄煉製過,加起來竟有七十斤重,齊宗明靈力被封,每日單憑*力量,用這一對桶子走到十裡外挑水,十趟來回,縱使他是修仙者,剛開始也根本就吃不消。
第一日,莫雪卧床療傷,齊宗明挑水到子時方才完成任務,葉青籬便默默地幫他們把雜務一起做完。幸虧她的修為已經到了第五層,這才勉強完成這三倍量的雜務。
羅師兄冷眼旁觀,三不五時進入葯圃照料那些黃級靈藥,看到她幫另外兩人做事,也不多說什麼。
第二日,莫雪仍然未出房門,齊宗明肌肉勞傷,依然咬牙挑完那十趟水。葉青籬漸漸熟悉自己第五層的修為,靈氣運用稍有熟練,做起三份雜務來,速度也快了些。
到得第三日,莫雪終於慢吞吞地從房裏走出。她臉上掛着微笑,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恭敬地向羅師兄行禮,親切地跟葉青籬打招呼。葉青籬還想繼續幫她照料葯圃,被她拒絕了。
“我還能動,不到手腳殘廢的程度。”莫雪纖長的手指拂過鬢邊散發,那神態甚是嫵媚。
葉青籬總覺得她有些不對勁,卻又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莫雪又說:“齊師兄的那一份,倒是勞煩葉師妹了。”
“齊師兄被罰每日挑水,緩不過勁兒來,我應該幫他的。”葉青籬順口回了這句話,只見莫雪已經施施然走遠。她微皺眉頭,又覺得莫雪那話有些怪異。
接下來這十幾天,因為有羅師兄在,葉青籬也不敢再進入長生渡。她完全無法猜測羅師兄的修為境界,想不通他是用的什麼法子居然能察覺到他們在谷中生火做飯的事情。葉青籬總覺得這個羅師兄很不簡單,他表面上像是一個因為築基無望而性情乖僻的糟老頭子,但他的行事作風又隱約透露着難言的自信囂張。
是什麼讓他這個雜役弟子居然能擁有這般的氣勢和自傲?又是什麼讓他這個看似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有着那樣一雙與年齡極不相符的眼睛?
葉青籬對羅師兄的眼睛映像深刻,他的眼瞳好似是煙墨塗染的夜空,裏頭似乎隱藏着洪荒凶獸。這一切都不該出現在一個普通的練氣期修士身上,但作為雜役弟子,又有哪個的修為能夠跨越築基?
能夠築基的雜役弟子,也早就升為正式弟子了。
此外,葉青籬可以肯定,她雖然看不透羅師兄的修為,羅師兄卻定能看得出她修為的提升。按照常理,羅師兄就算不對此產生懷疑,也總會問上幾句。但他的反應卻是不聞不問,彷彿什麼都沒看到。
戰戰兢兢地過了一段時間,葉青籬別的沒練出來,警覺心和忍耐力倒是增長了不少。凡級一階的幾個初級法術里,她又練成了凝水術和火彈術,目前正在修鍊泥沼術。至於纏繞術,因為需要靈藤種子,而她暫時沒有那個東西,所以只能擱在一邊。
莫雪見到她修鍊凝水術的樣子,以為她是突破到了第四層,也淡淡地說了聲恭喜,又輕嘆:“三系靈骨,跟我們果然是不一樣的。”
從這以後,葉青籬修鍊火彈術的時候便注意隱藏,因為火彈術是練氣五層才能修鍊的法術。
一晃半年過去,時近深秋,天色比夏季時候要暗得早了些,而齊宗明終於可以趕在天黑之前挑完十趟水。他倒是鍛鍊出了一副好體魄,因為每日裏有大半時間靈力都被封住,所以他的*被打熬得高大精壯,流線型的肌肉內部充滿了爆發力,這使得半年前的憨厚少年平白多了一股彪悍氣息。
羅師兄沒再出谷,葉青籬心中記掛着自己的長生渡,卻也沒有絲毫法子。
這天下午,風吹了滿院子枯葉,葉青籬挽起袖子掃地,抬頭就看見齊宗明挑着擔水,腳步沉重地從籬笆牆外走進。
他眼角有些青紫,嘴角還破了塊皮,樣子甚是狼狽。
“齊師兄,你這是?”葉青籬張大眼睛。
齊宗明沉默片刻,咧嘴笑道:“沒什麼,只是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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