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九十九 王見
若是她沒看錯的話,這裏居然是皇宮大內。
更準確地說,是劉太后的寢宮。
明明是她低頭不見抬頭見了十幾年的地方,此刻看來竟忽然如此的陌生。
太后喜愛修佛,原本算得上是靜謐肅穆的宮室之中,卻忽然多了一片蕭殺之氣。
一切都彷彿因着那個男人的存在,而讓人覺得不同了。
而他甚至只是斜倚在坐榻之上,不但連一絲殺氣都沒有散發出來,甚至還在悠閑地喝着茶。
他穿着的也是件看上去並不出奇的紫色常服,衣襟半敞,神色閑適,加上他面如白玉手指纖白修長,看上去頗有魏晉之風,完全不似個守株待兔的殺神,倒像是個開門待客的雅緻主人而這個宮室真正的主人,卻不知道哪裏去了。
莫非他們已經遭了毒手了?
想到這個,葉顏平素鮮少有表情的臉終於變了顏色。
快活王看着她的神色,卻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淡淡道:“你終於來了,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葉顏很快便冷靜了下來,淡淡道:“但你卻很讓我失望。”
快活王一怔,繼而大笑道:“哦?不知道本王有何讓葉姑娘不,或者本王該叫你定國大長公主殿下失望之處,本王願聞其詳。”
葉顏冷聲道:“我原本以為閣下身為一介平民,既然敢自稱為王,做了一方霸主,至少也會是條堂堂正正的漢子。卻不料,所謂的快活王,竟是個不敢同人當面對決只知道用些旁門左道的法子專門欺負不懂武功的孤兒寡母的東西。如此之王,倒也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饒是再好脾氣的人,聽得葉顏這一番冷冰冰直刺刺毫不留情的諷刺之語,也難免會心生不快,更何況,這位快活王的脾氣,原本就不怎麼好。
聽得她這話,他險些忍不住勃然大怒,葉顏甚至已經看見了他頭上暴起的青筋,但,他畢竟也是一代梟雄,這“忍”的功夫,實在是常人所不能及。
在就要暴怒而起恨不得把葉顏掐死在當場的時刻,他居然忍下來了。
不但忍下來了,還居然笑了出來。
“好,好,好好厲的一張口,真不愧是九天玄女。看你這丫頭,小小年紀,居然能說出這一番話來,也真是不簡單。”
葉顏見他居然沒有中計出手,雖然面色仍很是平靜,心中卻不免也有些發緊,同時對這快活王也愈發戒備了起來。有那樣的氣勢,再加上如此忍得的心性,也就難怪,他能成為一方主宰了。
想想從上次與冷血等人分別,也不過就是數日之前的事。
那個時候冷血既然還能出來,想必宮中還是無事的。也不知道在這短短的幾日之內,這快活王到底是怎麼得手的,不過,此人既然不受言語所激,想來也是問不出什麼來的。
何況,她本來也並非那種擅長“唇槍舌戰”之人。
堂堂正正地交手,才是她所擅長的事兒。
正所謂,擒賊先擒王,她對自己的武功,還是很有自信的。
心念轉動間,她已經開始暗暗打量場內形式,仔細籌劃要如何才能一擊即中,將那快活王一舉拿下。誰料,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快活王卻忽然拍了拍手,頃刻之間,宮室外面便有一隊人馬魚貫而入。
葉顏定睛看去,這來的卻是一群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俱都披着綉着金花的藏青斗篷,穿着織錦勁裝,每個人胸前都掛着一面紫銅護心鏡,打扮得一模一樣,只有那鏡面之上刻着的字不同。
葉顏的目力本就不差,此刻,映照着室內明亮的珠光,那些字落入她的眼中更是分外清晰。但見上面寫的不是什麼名字,卻是從“一”至“三十六”的數字,倒像是每個人都有一個編號。
整整三十六個人,從裝束到身形,幾乎一模一樣,年紀也都正值年輕力壯之時,表情肅穆動作整齊,晃眼看上去同皇家禁軍有些相似之處,甚至,都有些像昔年天策府中人。
只不過,他們用的兵器不是長槍,而是長劍而已。
那三十六人進得宮殿,便即單膝跪倒,朝着那快活王行禮。雖然人數不少,卻並無人多言,甚至連咳嗽聲都不聞一聲。
快活王對他們顯然很是滿意,也不多說,只抬手招呼道:“急風第一騎何在?”
他話音方落,那編號為“一”的青年便上前了半步,垂首施禮道:“弟子在。”
快活王轉了轉手上的紫金扳指,微笑着道:“旁邊那位是咱們大宋的定國大長公主,據聞一對輕重雙劍使得出神入化,現下公主殿下火氣可是不小,不如你帶着急風三十六騎,陪公主殿下過幾招解解悶?”
看出這快活王沒有親自同她動手的意思,葉顏對此有些嗤之以鼻。
說得再好聽,這也就是自己沒有必勝她的把握,所以準備讓底下人先試試深淺的意思了。
不管是想先看看她的武功路數,還是單純地想要消耗她的氣力,這位快活王都是夠無恥的。看來,他即便是個人物,也是個心思狡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東西。
好在,打架這種事,不管什麼時候,都難不倒她。
不管他有多少手下,一概收拾了不就完了。
葉顏當下也不多言,對迎着她走過來抱劍施禮的那些所謂的什麼“急風三十六騎”也還了一禮,便就拉開了戰鬥的序幕。
這些“急風騎士”,顯然是快活王層層選拔精心培養的精英,雖然使的劍法不過只有十三式,卻是能同華山派那“清風十三式”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驚絕劍招,甚至在對敵時這“急風十三式”的威力似乎更大。
但是劍法已經很是難纏,再加上這些人同吃同住時刻形影不離地一起長大,配合的默契程度自然也非尋常人可比。三十六個人,三十六柄劍,七十二條手臂,竟似組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劍陣。但聞劍風颼颼只見劍影幢幢,葉顏身在劍陣中心,恰如一隻落入銀色蛛網中的玄黃雙色fèng蝶,似乎頃刻之間就會被吞噬得連渣都不剩。
在一旁觀戰的快活城眾人包括快活王本人都是如此想的,直到葉顏拔了劍。
金色的劍光蔓延開來,瞬間就在那銀色的劍網中殺出一個缺口來。
然而同以往一招解決戰鬥不同的是,這一次,葉顏幾乎把山居劍意和問水訣每一個招式都用了一遍。到最後照例用“風來吳山”解決戰鬥的時候,“急風三十六騎”中還能站着的已經不足十個人。
而這一招出手之後,地上便躺滿了三十六個無法再動的人。
不到一個時辰,“急風三十六騎”全軍覆沒。
而再看葉顏,卻彷彿同開始時並沒有什麼區別。
到了此時,快活王的面色,也終於變了。
其實,這種全滅的結果,本就在他意料之中,但卻沒想到,葉顏居然是用的這種方式。以他掌握的情報來看,這丫頭平素的戰鬥風格一向簡單粗暴,除了遇到江湖中最頂尖的那一批高手,其他所有人,她基本都會在十招甚至一招之內就能解決掉。
那最後那招像是風車轉動一般的招式,是她最常用的,也是最能一擊致命的招式。他本以為這一次也是一樣,卻不料這一次,她居然最後才用出來。
這樣的感覺,就好像是她已經看透了他方才叫屬下先上的用意,所以故意將所有招式用出來給他看似的。不過一番折騰,但最後偏偏才用最致命的絕招,這就表示她本也是有“一擊致命”的實力,卻故意拖延了這麼許久。
而她這麼做的意思,他也再明白不過。
這小丫頭果然是真的瞧不起他。
居然敢瞧不起他這個快活王。
還是在猜到她的母親和弟弟落在自己手裏生死未卜的時候?
如此看來,除了武功了得之外,這丫頭也並未過人之處。
不過是有勇無謀罷了。
想到這裏,他忽然高興了起來,好像此刻他面對得不是他最重視的三十六個愛徒的屍體,而只是看着滿山春花一般。
他微笑着看向葉顏,撫掌笑道:“不愧是大長公主,難得殿下在深宮之中,也能習得如此高深之武功,不知道公主師承何處?想必那一定是位高人,不知道本王可有沒有機會一見。”
葉顏冷冷道:“閣下不必再多言,既然你不敢親自出手,那麼還有什麼人要派來送死,便只管來罷。”
這一次,那快活王卻是連生氣都不生氣了,他又輕輕地拍了拍手,門外便又走進了幾個人來。
卻是幾個身着錦衣的少女。
她們一行大約七八個人,花朵一般簇擁着一個一身白衣的女子,一進門便也盈盈朝着快活王施禮。
葉顏初時沒有在意,等到看清楚那個白衣女子的臉的時候,她卻又一次地愣住了。
只因,她再也沒想到,這女子,居然是劉太后。
而她身上的白衣,也根本不是什麼體面的衣服,居然只是件中衣。
她的頭髮也已經披散了下來,卻仍然遮不住她面上的惶恐與眼中的絕望。
葉顏印象之中,她的這位養母無論何時都是衣着光鮮的,何時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候。
不過,見到了她也在場之後,劉太后那絕望的眼睛卻忽然亮了,當下也不顧着其他,立刻嗚嗚咽咽地喊道:“顏兒……快救救母后,救救我啊……”
葉顏沒有動,但是手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劍。
雖然說劉太后不過只是她們姐弟的養母,但她對自己那位皇帝弟弟卻的確是好的沒的說的。自己那位不明真相的皇帝弟弟對這位母后也是滿腔的孺慕之情。而平心而論,這位養母太后就算一直對她葉顏這個不算聽話的公主有些敬畏厭惡,但此前也從未真正虧待過她。
她到底是養大了她們姐弟的人。
如果可以,葉顏實在不想她受這種罪,更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傷了她。
更不要說,以皇帝弟弟對她的重視和保護程度來看,既然她都已經落在快活王手裏,那麼他自己更是已經凶多吉少了。
那一瞬間,葉顏幾乎忍不住要衝上去將她搶下來。她的手已經握緊了劍柄,她的肌肉也已經繃緊。
只需要一個“踏雲”,只需要一劍,她就能救下她。
然而還沒有等她動作,那個離着劉太后最近打扮最為華麗而嬌美的侍女已經笑着開口道:“奴婢奉勸公主殿下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您的動作再快,也沒奴婢這匕首刺進太後娘娘的脖子快。”
她一面說,一面用匕首劃上了劉太后的脖子。鮮紅的血瞬間染紅了劉太后白色的中衣,她低呼了一聲,雖然險些暈了過去,卻仍是撐着看向了葉顏,滿眼都是恐懼和祈求。
被那樣的眼光注視,葉顏忍不住心中一顫,愈發用力地握緊了手中的劍,但,她的身體卻再也沒移動一步。
這種微小的情緒變化完完全全地落入了快活王的眼中,他看了看劉太后,又看了看葉顏,忽然大笑着道:“誰言天家無情,我看殿下和娘娘倒真箇是母女情深,本王實在是佩服。”
葉顏冷冷道:“以對手骨肉至親性命要挾之小人的佩服,我實在無福消受。”
她渾身上下每一處都透着對快活王的鄙視,而他卻竟似完全沒看見一般兀自笑得開懷:“殿下直爽豪邁,武功人品俱都是上乘更具傾城之美貌,殿下如此人才與本王為敵,實乃本王一大憾事。本王雖心懷天下,但也並非不能容人之人。只要殿下能夠臣服於本王,不說娘娘與皇帝性命無憂,殿下他日之前程,恐更勝昔日也不未可知。”
他一面說,一面轉動着他的戒指,看向葉顏的目光,不知不覺間,已經帶了些別的意味。
被他這樣的目光注視,葉顏只覺得如同吞了一百隻蒼蠅一般噁心,胸中登時熱血上涌,險些忍不住衝上去將他當場砍殺。
然則看着在那侍女匕首下哀哀哭泣的劉太后,她終究還是忍了下來。只淡淡道:“多謝閣下美意,只可惜這世上並非都是些貪生怕死的豬狗之輩,總有些人,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
快活王似乎對她這回答也不感覺意外,只是頗有些惋惜地道:“如此美玉,不能為本王所用,真是可惜。不過本王也並非不顧人倫濫造殺孽之人,既然殿下執意不肯,那麼也就只有請殿下自斷經脈,才好讓本王放心地讓你們母女姐弟團聚了。”
聽了這話,葉顏倒是微微一愣:“你要放了他們?”
快活王笑道:“本王大事既成,留下幾位不懂武功的皇室之人又有何妨礙?”
葉顏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說話可算話?”
快活王道:“本王自來一諾千金,既然開了這個口,自然定會做到。”他頓了頓,又笑道:“想必你自地宮來時已經見過沈浪,可知道我同他打賭之事?想必也見到那空無一人的宮殿了罷。本王說的你便是不信,他說的你總是該要信了罷。”
葉顏靜立沉思了片刻,終於點頭道:“好,既然如此,便如你所言,但願你不要失信於人。”
她說完,竟也不再遲疑,當真舉手朝着自己的經脈拍去。其動作之快速,出手之利落,連快活王看着都不免有些愣怔。
眼看着葉顏就要當場將她自己的經脈震斷,就在這個時候,變故陡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