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誠實
正如凌三秋的假設,如果青龍王確實被域外天魔奪舍,再加上余璉的“魔界擴張”的聽聞,確實能解釋很多情況。若不是青龍王本身體質特殊,能夠化卵重生,恐怕現在所有人都還對此一無所知。陸塵瀟想了想後果,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
陸塵瀟的反應,讓余璉和凌三秋不約而同地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陸塵瀟也被他們弄得愣了一下:“怎麼了?”
凌三秋扭開臉,余璉倒是沒有迴避:“我以為,你並不討厭這樣的……情況呢?”
陸塵瀟被這兩人弄的一頭霧水:“什麼情況。”
“這個世界徹底成為魔界的一份子。”余璉言簡意賅地說。
要不要這麼無知好么,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成為了魔界的一份子,那麼,用不了多久,整個正道就會覆滅,人族和妖族都會產生變異,兇殘嗜殺,修鍊成魔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出路,當然是……不……好了……
陸塵瀟呆住了。
那麼,到底有什麼不好呢?
正道,他一直在嫌棄裏面都是一群老不死,半分好感也欠佳。相反的是,陸塵瀟對魔道的歸屬感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困惑。他堅持自己不擅長修鍊其他道法(而太衡劍派的功法毫無疑問驗證了這一點),如果不是魔道給了他一條路,他大概會和凡人一樣困惑於生老病死。雖然世界淪為魔界會多出很多像他一樣卑鄙無恥的人,可陸塵瀟怕這個嗎?不怕,相反,這樣的社會法則他如魚得水。
陸塵瀟不擅長的是,有人對他好,有人對他溫柔。
他最不擅長也最害怕的,是欠人人情。
既然如此,那麼世界淪為魔界的一份子,對於陸塵瀟而言,到底,到底有什麼不好呢?
陸塵瀟思來想去,也沒有一個答案。
他給了自己一千個一萬個理由說服自己,那很好。但這些理由最終也沒能堅定他內心裏的想法,相反,反倒是“絕對不能這樣”的想法落地生根。陸塵瀟糾結半天,也沒能為自己的反常找一個理由,最後只好一臉“我的心思你們不要猜”的表情開口:“我想什麼,非要給你們一個解釋不成?”
陸塵瀟這麼色厲內荏的一說,余璉又忍不住笑了,惹得陸塵瀟惡狠狠地瞪了他好幾眼——笑,笑,笑個毛線啊!莫名其妙地窮開心!然而,下一秒余璉的手又輕容地放在了陸塵瀟的肩膀上,他很輕地嘆息一聲:“這樣真是再好不過了。”
陸塵瀟的心弦猛然一顫。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好的現象,但他確定的是,現在的自己越來越容易被外物拉動心情起伏了,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然越來越遠。這是好現象嗎?陸塵瀟不知道,但他的感覺並不是那麼糟糕……似乎很小很遙遠的時候,他被母親牽着手走過漫長的台階行道,回首就能看到二十三十個孩子在蹦蹦跳跳地跳花繩,熱熱鬧鬧,歡聲笑語。而年幼的陸塵瀟心底,竟然依稀浮現了一點羨慕。
喜歡。
想要靠近。
但歡笑和熱鬧始終都是別人的,和他無關。
陸塵瀟定了定神,側臉瞥了一眼余璉,他身上的白衣和白髮清凈無暇,像是落滿了潔凈如霜花的陽光。有那麼一瞬間,陸塵瀟險些脫口而出——如果他選擇站在魔道那一邊,余璉你會陪他嗎?
幸好他沒有問出這樣的話。陸塵瀟想。
正如余璉從來都不會逼陸塵瀟表態,相應的,陸塵瀟也應當對一些事情抱以寬容。畢竟,對於這兩人微妙的關係來說,有些事情如果不說,還有迴旋的餘地,一旦斬釘截鐵地下了定義,那才是半點希望都沒有了。
余璉很敏銳地意識到了其中的微妙的處境,不得不說,在這方面也只有他才能處理得這麼漂亮。
余璉想了想說:“這樣的話,我們恐怕需要調查更多情況。”
他的話語剛落,凌三秋尾巴上的白毛盡數炸起來,他舉起雙手打斷余璉:“我先事先說明,我現在正在避風頭,而且還受了傷,調查情況不要找我。”
余璉十分無言地看着他:“讓開,沒說要找你。”
他抬起手,招來筆墨,雪白的宣紙嘩啦一聲盡數展開,因為太長,尾端翻卷摺疊而起,像是瀑布浪花一樣從桌邊傾瀉而下,堆疊如雪沫。余璉用舌尖舔濕筆尖,然後沾了沾墨水,便在紙頭上寫下了一行字:
可能的線索,蘇嬰。
看到這個名字,陸塵瀟眼角就是一跳。
然而余璉寫的一點也沒錯,蘇嬰確確實實是出現的很詭異,這個世界上修為越高,就代表着修行越長,時間越久,在世間留下的痕迹也更多,哪怕是天縱奇才橫空出世的太史飛鴻,那也是所有的功法都有來歷出處,這個世界不存在生而知之,所有人都是在漫長的求知之路上上下求索的人。但蘇嬰真正意義上的橫空出世,他沒有過去,所有人知道的只有他接替大自在天的魔主之位時的驚艷無雙。
他的法術前所未有,前所未聞。
從這個角度而言,如果說蘇嬰身上沒有一點蹊蹺之處,那才是不可想像的。
余璉隨後寫下了第二個名字:
東海青龍王。
暫且不論當年的如何,而凌三秋這個膽小的傢伙,從始至終都沒有和“青龍王”正面面對過,如今的青龍王到底是一個什麼情況,註定是要親眼驗證一下的。
寫完這個名字之後,余璉停頓了一下,沒有再寫下去。
他抬起頭注視着陸塵瀟,滿眼都是詢問之意。
陸塵瀟從他手中拿過筆來,寫下了第三個名字:謝廬溪。
是的,謝廬溪,當年事情一共四個當事人,余璉,嗯,正在陸塵瀟面前,陸塵瀟猜他知道的其實並不比自己多多少,可以說是所有當事人中間最一頭霧水的傢伙了;東海龍王……正在呼呼大睡呢,陸塵瀟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能醒來;素素,這位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而最後一位……金鵬……
對於普通人而言,人死如燈滅,輪迴之後的人也只是另外一個人。
但對於修真者,前世並不是不能夠追溯的。
陸塵瀟看了余璉一眼:“你在遲疑什麼?”
余璉放下筆,圓圓的筆桿在桌面上滾過,留下了老長一段的墨痕。他確實在遲疑,語氣也十分的不肯定,他說:“謝廬溪能夠被看做金鵬,但金鵬可不僅僅是謝廬溪啊。”他說完,就忍不住苦笑起來。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因為,金鵬的魂魄還有一部分,被當年滿腦子都是“我死了你也別想好過”的陸塵瀟吃掉了。陸塵瀟想了想自己曾經吃掉過的那麼多魂魄,不由感覺到眼前一黑——不提把謝廬溪的魂魄剝離出來的痛苦,就是確定那到底是哪一條都夠讓人糾結了好么!
論當年腦子進水做過的壞事……都是他如今要流的血淚。
陸塵瀟猶豫了又糾結,糾結了又猶豫,最終也沒有下定決心。在魂魄上動手腳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陸塵瀟親自操刀,其中的痛苦也和凌遲沒什麼差別。然而,現在要從他魂魄里剝離東西出來,那肯定手藝還不如他。
……怕疼。因為真的很疼。
余璉誤解了陸塵瀟的猶豫,開導道:“如果你是害怕有人會在你魂魄上動手腳的話,我會全程盯着的。”他最終也沒有直截了當地說,請相信他,讓余璉來做這個剝離魂魄的操刀手。
陸塵瀟忍不住斜了他一眼:“你好像很希望這麼做?”
……剝離魂魄是能隨隨便便做決定的事情嗎?
“因為這件事情對你也有好處。”余璉的語氣竟然是不可思議地嚴肅,“魔祖留下的那六部功法根本就是不安好心,你以前身處魔道也許還不覺得,現在換了太衡的功法,應該感覺很明顯了吧——劍台上面儘是裂痕,這就是你魂魄斑駁不純的後果,再往後走,每一步都會更加艱辛的。”
這個說法倒讓陸塵瀟愣了一下:“不是因為我天賦差嗎?”
余璉很是無語地看着他:“你以為正道的功法都是講究天賦的嗎?天賦好,一日千里,天賦差,永遠修不成?那麼還看性格品質做什麼,直接鑒定一下天賦即可,剩下的就別浪費別人時間了。”
哦,好像道理也是這樣。
陸塵瀟認認真真地想了想,似乎真沒有哪個正派的人特別講究天賦的,大多都是看道是否相同,道不同則路殊。當然,也不是說一點影響都沒有,但是因為天賦太差到像是陸塵瀟這樣,倒好像真的前所未聞。
……所以,其實並不是他真的不擅長練劍嗎?
陸塵瀟忍不住扯住了衣角。
媽的,心好痛。
他倒是沒有懷疑余璉現在說出這個事實的用心,陸塵瀟清楚自己是一個什麼貨色,如果不是這個契機恰到好處,陸塵瀟只會懷疑余璉心懷歹意,最終鬧得不歡而散。但是……但是……陸塵瀟糾結地看着余璉:“沒得商量?”
“沒有。”
“沒有其他辦法?”
“沒有。”
“這樣吧我們把這件事情交給太史飛鴻吧……然後撒手再也不管了如何?”
“就算是太史飛鴻來做,也繞不開的。”
陸塵瀟第一次發現他這麼討厭別人誠實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