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擦肩而過
最終,鑒真還是收下了那群孩子。
搞定他的過程很簡單,商慈將懷中的魯班書掏出來,遞到他面前:“既是機緣,住持還是自己留着罷,商慈福薄,消受不了,什麼鰥寡孤獨殘,我一個也不想沾,住持大師,您收好……”
鑒真眼神一觸到那魯班書的封皮,就像看到什麼蛇蠍蟲蟻,連忙以手擋眼,嚇得身子後仰:“既送了人,哪有再收回的道理,姑娘快把它收好,其他什麼事……什麼事都好說!”
商慈好笑地將魯班書收入懷中,同時心下腹誹,像他這樣自制力這麼差還吝嗇的老和尚,是怎樣當上一寺住持的?
鑒真平了平呼吸,喚來門口候着的僧人,通傳下去,集合寺內弟子,要為這些孩子們授戒。
商慈擅自為他們剃了度,已是壞了規矩,白馬寺好歹也是京城第一古剎,要入寺門,自有一套完整的流程要走。
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點戒疤。
初入佛門,老和尚會用線香為他們點上僧侶生涯的第一顆戒疤,稱之為“清心”。再過兩三年,如果表現的好,會得到第二個戒疤,名為“樂福”。
線香頂在光溜溜的腦袋上,孩子們被燙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想哭又不敢哭,只能憋着嘴強忍着。
能有戒疤,對於佛門弟子來說,是一種榮耀,可在商慈看來,這未必不是一種身體上的殘害,雖然心疼這些孩子,但佛門的規矩不得不遵守,只得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不住地低聲安慰。
小孩子們忘性大,短暫的灼痛過後,抹抹眼淚,又重新活蹦亂跳了起來,或許是被人販子關在地窖、動不動就拳打腳踢的經歷,讓他們對於疼痛已經有了很好的抵抗力,環顧着周圍描金繪彩的殿堂廟宇,孩子們眼中皆是閃動着好奇和對未來的希冀。
鑒真將這些孩子分別派給門下的幾個弟子,令他們好好教導。
白馬寺因佔地廣而僧人稀少,平日裏很是冷清,而這些孩子似乎給寺廟注入了一絲鮮活之氣,久違地熱鬧起來,前來上香的香客乍見寺內多了那麼多半大的小沙彌,詫異之餘,也是被這些乖巧的小和尚萌得不要不要的,有些女客按捺不住,直接對那顆圓溜溜的小腦袋上下其手。
負責接引的小沙彌每天都要被迫接受不同的香客對自己腦袋的洗禮。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晃又是三月。
嚴冬過去,迎來春分,萬物伊始復蘇的季節,似乎預示着嶄新的開始。
對於日益湧向京都的流民,朝廷採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如開倉放糧、將流民收編入兵、對於在街頭鬧事的流民,碰見一次抓一次,絕不手軟,安撫與鎮壓并行,似乎也初見成效。商慈整日在路邊擺攤,確切感受到這段日子以來,在街上遊手好閒的流民已明顯少了許多。
商慈在京城的生活,從陌生到習慣,從剛開始日日盼着師兄來尋她,到現在已徹底融入了京城的生活,朝九晚五,和街坊四鄰打成了一片。
沈家的綉坊和她的算命攤子就隔了兩條街,商慈有時會去看看那幫女孩們。
三個月的時間,足夠這些女孩們學會簡單的縫製花樣,何況女紅這項,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農家女都是從小必學的技能,女孩們都有底子在,外加手腳勤快,很快手藝就和普通的綉工一樣了。
令商慈映象最深刻的、也就是這群女童中年紀最大的女孩名叫彩螢,在她最近一次來綉坊時,彩螢紅着臉,往她和流光手中一人塞了一隻親手綉制的荷包。
這是商慈第一次收到禮物性質的物件——她絕不承認那坑爹的魯班書是禮物,也絕不承認師兄曾給她的一塊褪了色的龜殼(雖然他說那龜殼占卜很靈驗)算禮物——欣喜之餘,注意到流光手裏那隻荷包明顯比自己要鼓鼓囊囊,顯然裏面裝着什麼東西,才知自己原是沾了他的光。
流光不知是真未開竅或是裝傻,那荷包自他收下后直接掛在了腰間,似乎從來沒有拆開過,每次商慈看到他那圓滾滾的荷包,都想提醒他一下,但是想到流光靦腆愛臉紅的性子,就沒好意思當面告訴他荷包中的秘密,只道時間一長,他自己總會發現的,自己何必摻一腳。
這三個月期間又發生了兩樁大事。
一是御史中丞的千金、也就是她那便宜妹妹姜琉下嫁給了一名落魄秀才。其實說來何止是下嫁,簡直是屈嫁了,聽說連二人的新宅子,都是姜府出銀子操辦的,其中緣由,眾人細想也能明白,大抵是那千金有什麼隱疾,或是作風不檢點,破了身子什麼的也未可知,一時間關於姜府的風言風語倒傳了不少。
而上清道觀里的李贄,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麼牽連波及,姜府遮醜事的功夫一向做得很好。
這第二件事,便是二王爺喜獲麟兒,在王府大擺滿月酒。
商慈自然受邀前去,不為別的,王爺還欠着她百兩金子的酬金呢。
宴席間,肅王妃懷抱着小世子,可謂是滿面春風,好好地揚眉吐氣了一把。襁褓中的小世子白白胖胖,活脫脫一枚粉雕玉琢的雪糰子,不哭也不鬧,秉承王妃和王爺良好的基因,小世子不像尋常初生嬰兒一般皺皺小小,有着烏黑清亮的大眼睛,小扇子一樣的睫毛,藕節似的小白胳膊不安分地伸着,惹得一乾女眷母性泛濫,紛紛搶着逗弄,肅王妃對這遲來了十年的孩子是寶貝得緊,且孩子還小,經不起這麼熱鬧的場合,便早早讓侍女抱回了屋裏。
待席罷,女眷散去之後,王妃將她引到內室,這回體貼地給了她面值相等的銀票,又是一番感激道謝的話,不消多說。
商慈以為取完了剩下的酬金,就與這王爺府不會再有什麼瓜葛,未料,沒過幾日,她再一次被請到了王爺府。
當時她正在街上擺攤,陡然出現一夥侍衛兵把她團團圍住,着實把她嚇了一跳,為首的侍衛說是王爺有請,半請半脅迫地把她送上了馬車。流光不放心,執意要跟去,侍衛說只請她一人,硬是把他攔在了馬車外。
商慈琢磨着她好歹也是那混蛋王爺的恩人吧,生了娃就忘了恩人,這臉變得也忒快了吧,然而到了地方,才知這次請她的不是肅王蕭懷崇,而是他一母同胞的六弟,端王蕭懷錦。
乍見六王爺,商慈有些吃驚於他的樣貌,因為在她十七年的生命中從未遇見過和他類似樣貌的男子,想了想,還是雌雄莫辯這個詞最為合適。
一雙標準嫵媚的桃花眼,眼尾自然上挑,似是見人便帶着三分笑,桃花眼主淫,有這種眼型的人通常都很愛尋歡作樂。唇紅似抹丹,十指曼若蔥尖,綢緞似的墨發鬆松地束在腦後,斜插着一根墨色翡翠釵子,唇形狀似上弦月,配上那雙迷醉的桃花眼,即是他在板著臉,也有種脈脈含情的意味。
商慈不用靈眼便知,這也是個桃花運極旺的主。
這六王爺請她來的目的,她能猜到許是會與肅王府的滿月酒有關,未料六王爺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商慈瞬間黑線。
“不錯,果然是個美人。”
蕭懷錦懶懶地以手撐額,眸子裏清光流轉,不加掩飾的放肆目光在她面上身上游移了個遍,同時手指撫上下巴,嘴唇微微勾起:“可惜不及本王十分之一。”
“……”
敢情這貨叫十幾個侍衛把她從大街上截來,就是來和她比美的嗎?
商慈深呼吸了兩下,心裏雖氣,面上到底咬牙恭謹道:“那是自然,王爺的美貌無人能及,民女今日一見驚為天人,早已自慚形穢,哪還敢同王爺相比相較……”
蕭懷錦似乎對她這恭維得不能再明顯的奉承話很受用,稍稍坐正了身子,一縷碎發滑過肩頭:“聽說你破了我二哥府里的煞局,解決了困擾他十年的子嗣問題,我原以為是我那二哥身子不中用,這下算還了他老人家一個清白名聲。”
這六王爺說話可真損,肅王才三十餘歲,正當壯年,叫他老人家……你哥知道嗎?
商慈眉頭微蹙,似有不解:“不知王爺找我來,是為了何事?莫不是……王爺也有子嗣上的問題?”
面前的人一派無辜安然,好似全然不知說出來的話實是暗嘲,蕭懷錦玩味地在她淡定的面頰上掃來掃去,嗓音帶着笑意和淡淡的不屑:“本王若是想要子嗣,如今早遍地打醬油了,只是本王還未立妃,那些個沒身份的賤婢,怎麼配有本王的孩子?”
“……”商慈又被他噎了一噎,越聊越覺着這六王爺的性情很是古怪,她正躊躇着怎麼接這話時,只聞他又道:
“本王請你來,是想讓你堪查龍脈,尋一處安放陵墓的寶地,”頓了頓,“嗤”地低笑一聲,“本王的墓。”
商慈微睜大了眼,心裏對這王爺奇葩度的認知又加深了一層,別人都是在四五十歲的時候再開始考慮死後陰宅一事,他看起來不過二十齣頭,便已開始琢磨這種事么,是說他太會未雨綢繆,還是另有什麼隱情?
三年尋龍,十年點穴,尋找一處風水俱佳的陰宅,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搞不好,她餘下一生的時間都要為這王爺的陵墓的選址而奔波,她不缺銀子,亦不稀罕地位,怎麼會閑着沒事攔這種活計?
正欲開口拒絕,那六王爺彷彿看穿了她的心事,“這具體的龍脈,我已請高人選好,就在琅琊山上,你只需點穴便好,若事成,你要什麼,本王便能允你什麼。”
蕭懷錦笑吟吟地開着誘人的空頭支票。
商慈則認真琢磨着他的話,如果只是點穴的話,已是省事了很多,那琅琊山也不算遠,坐馬車來回不過三日的車程,自己又有靈眼傍身,五日之內便可解決,並算不上一樁大麻煩。
若是不接……商慈抬頭望去,比起樣貌硬朗、脾氣火爆的肅王,這位六王爺仿若是從脂粉堆里泡大的,然而不知為何,她總隱隱有種錯覺,這六王爺並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場遠比蕭懷崇更讓她感覺到危險!
商慈一點也不想得罪他。
蕭懷錦揮揮手,一位侍女端着一隻細長的檀木錦盒走了過來,錦盒打開,裏面放着一隻銀頭羽箭,箭羽是油光瓦亮的蒼隼之羽,銀制箭頭閃出颯颯寒光。
商慈接過盒子,蕭懷錦撐着下頜,斜睨着她:“你若找到龍穴,便將此箭插在穴點之上,我自會派人去尋。”
*
商慈被侍女引着出了大堂,全然沒有注意到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廊亭里,走出來一位身穿白衣長衫、頭戴黑紗斗笠的男子。
男子的目光擦過商慈的背影,沒有絲毫的停頓,就這麼平淡地掠了過去。
蕭懷錦一掃方才的慵懶,當下起身笑着相迎:“先生。”
白衣男子撩起衣擺,方落座,便徑直開口道:“關於陵墓……”
蕭懷錦適時截斷他的話:“尋龍穴的事我方才已交託了另外的人去辦,現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拜託先生……”
他的語氣很恭敬,雙眸微眯,絲毫不放過面前人的任何細小的反應。
黑紗遮擋住了男子的神情,只能看出大體的輪廓,果然,不出蕭懷錦所料,短暫的靜窒過後,黑紗之下傳來的嗓音微沉,帶着稍縱即逝的寒意:“當初約定的是,我替王爺堪處龍脈,王爺替我找一個人,如今龍脈已尋到,王爺是準備反悔?”
蕭懷錦面上笑意不減,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本王一向一言九鼎,即使先生不幫我這個忙,我也一定會替先生找到那人,請先生安心。”
茶盞抵在唇邊,一雙桃花眼略帶為難地眨啊眨,“只是,先生提供的線索未免太寬泛,須是庚午年酉月酉日出生的少女,又要在去年未月初三罹患重病或身亡的,你可知這京城有多少人家,哪怕挨家挨戶去查去問,少不得要個三五月,這事呢急不得,本王一直在派暗衛打聽着,還請先生稍安勿躁。”
巽方聽出了他話中的拖延之意,換做從前,他可能會直接拂袖離開,不會給這出爾反爾的王爺留一分一毫的情面,然而現在,他不得不按捺住,他別無選擇。
關於師妹現在的身份,唯有這兩條模糊的線索,一是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命格有一定的關聯,還有就是在布下七星北斗陣續命的那天,原主的魂魄一定是瀕死或者遭受重創,才會讓師妹成功附魂續命。
想要在這偌大的京城這這樣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他不得不藉助端王的勢力,才能儘快找到商慈。
巽方垂下眸子,語氣已恢復往日淡若秋水的模樣:“什麼事,說吧。”
蕭懷錦放下茶盞,收起了玩世不恭,緩緩道:“本王剛得到消息,聖上不日將降旨,在各地張貼皇榜,從民間廣選奇人異士,取其中最堪當大任者,授其國師之位……”見面前的人沒有絲毫的反應,蕭懷錦嘆了口氣,他難得換上這麼一副嚴肅認真的口吻,對面的人竟然不買賬,於是繼續勸說,“想必先生也清楚,尊師辭官歸隱之後,欽天監再無出色的後生,就拿今年讓百姓們怨聲載道的澇災來說,若有人提前窺得天象,令朝廷早早地做下部署,損失必不至於此。”
對面的人依舊沒有任何起伏波動,蕭懷崇等了半天不見回應,眉梢染上不豫,直接問道:“先生難道就沒有意願入欽天監,繼承尊師的衣缽,為這黎民百姓造福?”
“拜入師門之時,師父曾定下師門規矩,其中便有一條不得入仕……”冰雕一般的人終於動了,他倏地站起身來,竟是要告辭。
“師命不可為。”繫緊了下巴上的緞帶,巽方丟下一句,轉身便要離開。
蕭懷錦眉頭緊皺,聲量拔高:“你不想找到那位女子了?”
巽方頓了頓,清越的嗓音擲地有聲:“王爺既然答應了,巽方相信王爺會做到,三五個月么,等得起。”說罷,不等他回應,直接大步離去。
蕭懷錦看着面前人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屋檐下,姣如冠玉的容顏上漸漸籠罩起一層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