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破面文曲
雖然是他們有求於自己,但讓兩個父母輩的長輩在烈日下等了自己快一天,商慈着實有些過意不去。
客棧門口人來人往,並不是一個適合談話的地方,商慈邀他們去了客棧旁的一家茶樓中落座。
且說昨日與商慈分開后,周芷清得到商慈會幫她治好病的允諾,如同吃了顆定心丸,回到翰林府,直奔娘親的住處,把費盡神思隱瞞了近一年的疾患抖落了出來。
當徐夫人看到女兒身上那片駭人的黑斑,當下嚇得砸破了茶盅,僵着舌頭半響說不出話來,緩過神后,紅着眼掉着淚把女兒摟在懷裏,心呀肝呀地一通哭天搶地,直埋怨她為什麼不早說。
等母親平靜下來后,周芷清說出今日碰見商慈的事,周芷清是被郎中們打擊的次數多了,陡然見有人說會治好她的病,立馬將其奉為了救星,但徐夫人到底是過來人,考慮得縝密,可不會像周芷清一樣冒失,全然地相信一個不知來歷的陌生女子。待老爺下朝後,徐氏將此事告訴了他,二人商定了一番,決定還是去請太醫。
太醫診完脈后,結果同醫館郎中所說差不多,只不過考慮到他夫妻二人的感受,說得委婉了些:“這病實在聞所未聞,這些黑斑既不痛也不癢,貴千金身旁的丫鬟也沒有被感染的跡象,想必沒什麼大礙,老爺夫人不必太過擔憂。”
徐夫人聽了,當下心如死灰,女兒家平白長了一身一層疊一層的黑斑,這還叫她不必擔憂?況且僅僅一年的時間,從黃豆大小蔓延了全身,說放任下去沒有性命之憂,打死她都不信!
夫妻二人自太醫走後便惶惶不安,一夜無眠,第二日早早地遣人備了馬車,直奔福臨客棧而來。
茶樓雅間裏,茶霧裊裊升騰在鼻尖,幾人面對面在一張八仙桌前,氣氛有些微妙的凝重。
周老爺年過半百,精神卻是極好,一雙鶴眼黑白分明,灼灼有神,眼紋綿長直達天倉,雖然因為上了年紀,眼角下垂,但仍掩不住其天生仕途順遂、福壽綿綿的面相。
徐夫人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雙一字眉,眉尖眉尾都像傘蓋,臉盤圓潤,雙唇豐滿潤紅,這種面相的人夫妻間往往和睦恩愛、舉案齊眉。
商慈頂着對面二老凄哀殷切的目光,“要去掉貴千金身上的黑斑,只有一個辦法……”
見徐夫人張口就要允諾什麼,商慈搶先道:“這方法聽起來可能有些聳人聽聞,所以我今日只是先提出來,到底要不要採用,還請老爺夫人好好思量再定奪。”
“姑娘但說無妨,只要能去掉清兒身上的黑斑,什麼事我們能都答應。”
周老爺和夫人對視一眼,徐夫人跟着點頭附和,原本想要維持住端莊的形象,看到一旁靜靜不發一言的女兒,眼眶捺不住又是一陣濕潤,從袖中抽出帕子輕沾淚水。
商慈一字一頓道:“開棺撿骨,重遷祖墳。”
徐夫人以帕拭淚的動作驟然停在眼角,周老爺以為是自己耳背聽岔了,又認真地像商慈確認了一遍,看到後者再次點頭,周老爺往椅背上一靠,有些納罕有些猶豫:“這……這與清兒身上的黑斑有什麼干係?”
商慈喝了口茶:“那不是普通的黑斑,準確地是叫砂斑,先是以不起眼的大小生在掌心,一年後遍佈全身,再半年侵入筋骨,不消月余便會暴斃身亡。”
聽她以平淡的語調道出自家女兒將不久病亡的事,夫妻二人心頭劇顫,但卻沒有當場應下。
遷墳動土確實不是一件小事,往往需要族裏人一同商量才能決定,若僅僅是遷棺倒也罷了,還要開棺撿骨,這若打擾到先人英魂,引得先人不滿,不再庇佑他們這些後代,那罪過可就大了。
商慈將他二人糾結之色盡收眼底:“老爺夫人還請考慮了清楚再來找我罷,貴千金的病情還只是剛過第一階段,離暴斃身亡還早着呢,你們有足夠的考慮時間。”
該說的都說了,是擾了先人的清凈重要還是女兒的性命重要,這問題就拋給他們吧。
相較於流光一進茶樓,就兩耳不聞窗外事、悶頭吃茶的模樣,周芷清從始至終的目光都落在商慈的身上,裏面有探究有疑惑,在聽到自己命不久矣時,絲毫未有動容,一雙杏眼直往商慈那白紗之下露出的尖尖的下巴上瞟。
她究竟是不是姜家小姐呢,周芷清心裏泛癢,越發想要知曉。
*
和商慈預料的一樣,沒過三天,周老爺攜妻女再次求上門來,這次已是拿定了主意,甭管天大地大,都沒自家女兒活生生的性命金貴啊。
周老爺有三個不成器的兒子,女兒就周芷清一個,從小伶俐聰穎,在京城貴族未出閣的小姐中頗為出挑,是他夫妻二人的掌上明珠,自幼嬌生慣養,抱在懷裏怕摔了,含在口裏怕化了,如今出了這樁子事,周老爺回家細細思度,修書一封寄給了族中宗長,沒提及砂斑的事,只單講了要遷墳,未等及宗長回信,便使了出先斬後奏。
商慈卜了個吉日,與周家人一起去往其祖宗墳地,開棺揀骨。
有句俗話說,七分相術家中坐,三分風水敢出門。
商慈沒想到自己這三撇子風水真有排上用場的時候,技多不壓身這話還是很有道理的,商慈沒指着風水這碗吃飯,這三分伎倆足夠使了。
顛顛坐了一個時辰的馬車,出了京郊,沿着山間小路又駛了近一個時辰,阡陌不比官道平敞,車軲轆碾上碎石子,咯吱的脆響與顛簸伴行了一路。
終於馬車在靠近一座山腳下的時候停了,幾人掀簾下車,撲面而來的是久違的田園氣息。
浮雲逐日,暖陽融融,碧霞與天青色的遠山似成一色,涇渭分明的稻田上插滿了綠秧,北邊是一條如翡翠飄帶似的長河,金色的碎光映澈在河面上,風一吹,波紋卷着金光蕩漾開來,河岸上停靠着兩隻木舟,周圍只有寥寥幾戶燃着炊煙的人家。
環顧一圈,商慈在心中暗嘆,確實是一處背山環水的風水寶地。
除了商慈、流光、周家老爺夫人,周芷清和其丫鬟祿兒,周老爺還帶着六位身強力壯、負責開棺的家丁,一行十幾人沿着山腳向山上走去。
周芷清身染砂斑,本來不利來這種地方,但商慈和周家老爺夫人都架不住這位大小姐的軟磨硬泡——她哪怕死也要弄明白害了她的罪魁禍首是個什麼東西。
想比於陽宅,人們更注重死後的風水,只因選了好的墓地,會造福於子孫,世世代代受其蒙蔭,反之則有可能降禍於後人。周家是江南的名門氏族,族裏的人死後葬在哪兒都有考究,但周老爺這一支,因他祖父當年科舉高中,而遷至京都,於是便在這京郊新買了塊地定作祖墳。
據周老爺說,這塊地也是請當時有名的風水先生來相看的,他的祖父祖母及父親都葬在這兒。
山上的林木鬱鬱蔥蔥,有一條規整的羊腸小道直通山頂,應是他們周家的人開闢出來的。所謂三年尋龍,十年點穴,是用來形容好的陰宅福地可遇不可求,許多山脈都長得相像,遠遠地看上去,看不出什麼分別,這就需要真功夫了,一座山脈你可能需要來來回回跑上幾十遍,才能斷定它是吉還是不吉。
點穴則是指山脈中可以下葬的穴點,需是山脈中能量堆積交匯的地方,這便更需要眼力和經驗了。
走至半山腰,有一處平地,幾塊石碑立在一顆參天的歪脖子松樹下,分外打眼。
那是周老爺祖父一輩的先人,商慈環顧一圈,並未發現異樣,於是打算趁夜色未臨,繼續往山裡走。
仰頭看向高聳入天的山頭,心裏有些惆悵,若是小師兄庚明在這,肯定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端倪了吧。
沒走多遠,又是一處平地,但這處平地是嵌在山體裏的,算是半個天然溶洞,因為被上方的山頭遮擋住,常年照不見陽光,地處潮濕,螭首龜趺的碑面上生了些許青苔,碑文已隱約看不太清楚了。
商慈停下腳步,問周老爺:“這處是……?”
周老爺望着那石碑,語氣頗為感慨:“這是家父的墓,家父去世的早,已有二十餘年了。”
商慈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這裏的氣場與周圍似乎有些不一樣,商慈想起了在王爺府破煞那回,似有一股子潮濕的陰氣從黑青色的泥土中散出,在小腿間繚繞。
這裏是墓地,有這種感覺是正常的,畢竟是死人住的地方,沒有陰氣才是怪事。
生長在石碑周圍的花草似乎格外的茂盛,商慈辨認出是桑寄生與菟絲子,兩種寄生依存於松柏的植物,桑寄生開出的小花如血般鮮紅欲滴,菟絲子蓬蓬鬆鬆地覆蓋上了山石,似乎極力在朝墳頭的方向生長着,要將整個墓地吞沒。
“你們先在這站着,不要動。”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商慈想到了什麼,迅速地轉身,撒腿往山下跑。流光緊緊跟着她,而周家人雖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聽從她的話老老實實地呆在原地。
一溜煙跑到了山下,額上出了一層薄汗,雙頰亦染上酡紅,商慈平息了片刻,站定,再次抬頭舉目看整個山的山形。
整個山形狀有些不規則,彎彎曲曲,狹長蜿蜒,山腰處的松柏支楞着斜伸出來,商慈遙遙盯着周家人站定的那塊方位,身子往其相反的方向移動。
流光見她看得出神,雖然心裏好奇的很,但忍住沒有出聲打擾,默默地跟着她走在後面。
反向走了約一刻鐘,因為商慈的身子一直保持平穩,在她的眼中,倒像是山體緩慢地轉動,隨着另一面的消失,方才隱在背光面的山形曝露在視野之中,山體的輪廓漸漸分明起來。
整座山右邊的輪廓就像是一張褶皺叢生、滿是蒼涼與憂患的老者的臉,那張老人的臉好似被人打了一拳,鼻底處有塊深深的凹陷,商慈的雙眼漸漸睜大,那塊凹陷處正是周家人所站的平地,即周老爺父親的墳頭所在。
這種山形又叫破面文曲,正是傳說中極易形成的養屍地的脈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