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越臨近過年,礦井事故的遇難者家屬就越是暴躁,沈巡在與他們溝通的時候也陷入了難題。雖難度大,但沈巡也在儘力理解他們。原本一年到頭也就春節求個團圓,這事故出了,家屬有情緒可以理解,作為責任方,他們一直在試圖安撫。
關於這類事故賠償談判,駱十佳遠比沈巡有經驗,她出面談妥了不少家庭,為沈巡解決了不少難題。礦井裏出事的人大多是中平村的村民,少數來自附近村子。自拿到了錢,他們幾個都沒閑過,一直都在幾處奔波。
經過不懈努力,解決了大部分家屬,在賠償協議簽訂以後,他們給遇難礦工家屬打去了賠償款。還有少部分家屬因為家族較大,鬧事能力強,在賠償金上喊出天價,他們實在不能讓步,就一直拖了下來,只能通過反覆談判來試圖解決問題。
大約是最近都太累了,駱十佳每天回旅館都是沾床就要睡,衣服都沒換,趴在床上就開始意識飄忽。
沈巡迴來,看見駱十佳呈大字狀趴在床上,心底一動。她的辛苦沈巡都看在眼裏,說不心疼是不可能的。雖說不希望她這麼拋頭露面辛苦奔波,但也明白她是想要幫他。這一路走來這樣不易,他不忍再說拒絕的話傷她的心。
坐在床邊替駱十佳脫外套和鞋子,拿着外套剛要去掛起來,駱十佳的手機就從口袋裏掉了出來。沈巡低頭一看,她手機屏幕居然裂了。
沈巡疑心她出了什麼意外,推了推她:“出什麼事了?你手機怎麼碎屏了?”
駱十佳累得不行,勉強睜眼看了沈巡一眼,傻傻一笑:“為了和你用情侶機。”
沈巡皺眉,將她拉了起來:“說實話,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駱十佳撇了撇嘴,知道沈巡是認了真,拿過手機,解釋道:“今天去談判,有個家屬有點激動,給我摔了。”駱十佳見沈巡還在皺眉,伸手捻了捻他的眉心:“別擔心,修個手機屏不貴的,兩三百就能搞定。”
“我不是說這個。”沈巡嚴肅地說:“下次我不在,你不準單獨去見這些家屬。今天能摔你手機,明天就能動你人。”
駱十佳知道他又要開始嘮叨,趕緊拂開他的手,又躺會床里,哈欠連天:“行了,人家動了我有什麼好處,還得賠錢,得不償失啊。別老擔心,我這不是好好在你面前么?我要睡覺了,困得不行了。”
……
駱十佳是被手機的震動聲吵醒的。迷迷糊糊地一陣亂抓才摸到了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手指劃過蛛網一樣的手機屏幕,也沒看清楚來電就接通了。
“你怎麼回事?”駱十佳還沒清醒過來,手機那端已經傳來不依不饒的質問。
駱十佳也有幾分起床氣,撇了撇嘴:“什麼怎麼回事?”
駱十佳的聲音一出,電話那頭的人也安靜了。許久,電話那端的人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駱律師?”
“嗯?”駱十佳從耳朵旁拿開了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的名字——“周思媛”。近來都沒接到過周思媛的電話,一心一意和沈巡在一起,駱十佳都快忘了這麼一號人了。駱十佳手心攥了攥,心裏生出了幾分微妙。
“周小姐,我正在休假,你的案子,等我回深城再和你談。”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駱十佳聽見周思媛說:“駱律師,你怎麼會接了沈巡的電話?你和沈巡,是什麼關係?”
周思媛的話像一塊冰丟入駱十佳的衣服,讓駱十佳脊椎骨都發涼了。她這才注意到,床頭柜上還有一個手機,雖然兩個手機都是現在年輕人用的最多的智能機,雖然都碎了屏,但碎裂的程度不一樣,縱橫交錯的形狀也不一樣。她半夢半醒的,接的是沈巡的電話。沈巡和她一樣,給周思媛備註的是全名,讓她一下子沒發覺不對勁。
這會兒周思媛這麼直接一問,一貫伶牙俐齒的駱十佳倒是無言以對了。過了幾秒鐘,駱十佳才十公式化地說:“等我回了深城,會把你的案子轉給我的同事,我將不會再插手,律師費我也會全額返還。如果你還是不放心,可以選擇別的律所。”
“你……”
周思媛正要說話,沈巡就推門進來了。
他無比自然地將剛買回來的吃食放在桌上,表情溫和:“餓了吧,起來吃點東西。真能睡,飯都不吃了。”
駱十佳無聲地看了沈巡一眼,指了指手機。
沈巡見她手上的手機,表情嚴肅了幾分:“誰?”
駱十佳咬了咬唇,低聲說:“周思媛。”
沈巡臉色一沉,接過了駱十佳手上的手機,直接出了房間去接,臨出去又提醒她一句:“起來吃點東西再睡。”
駱十佳推了推還裹在小腹上的被子,有點擔憂地看着沈巡,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最後只回答了一句:“知道了。”
那個電話沈巡打了很久,等沈巡迴來的時候,他對於電話的內容絕口不提。沈巡不想和她說,是不願一再把過去代入他們現在的生活。雖然他們都接受彼此有過去,卻不代表這過去可以在他們的相處中如影隨形。既然是過去,就讓它過去。駱十佳這樣對自己說。
時間一晃就過了兩周,進入臘月,律所給駱十佳打了好幾個電話催她回深城。許文律師以為駱十佳還在為與程池分手傷心,上次駱十佳讓他幫忙準備關於那套房子的聲明,許文就唉聲嘆氣了很久,他體恤駱十佳的個人特殊情況,又給她延長了假期,駱十佳也懶得解釋,只拜託他把手上的案子都接了過去。為了幫沈巡,駱十佳幾乎放棄了所有的自我生活,全身心撲進了沈巡礦井事故善後。
這個敏感關口,回深城過年也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事。其實對於這樣的節日,駱十佳也並沒有多期待,她家庭特殊,從小到大都沒體會過什麼家庭溫暖。不過是沈巡偶爾說起,駱十佳就希望兩人能一起回去過年。
臘八那天,按照傳統,本應一家人一起吃臘八粥,沈巡雖是個大老爺們,但沈母每年都過各種傳統節日,所以他也就記住了。
沈巡帶駱十佳去了縣裏新修的商業街,算是放了個假。現在全中國都在城市化,每個地區都有一個商業中心,修得齊整,和那些發達城市比也不算差。如今中國的商業模式,就是不管什麼節,只要是節就要過,促銷活動、推廣活動,一個接一個,說到底就是為了掙錢。大家也都吃這一套,平素工作辛苦,就希望多一些節日名義可以休息、放鬆。消費並不是目的,只是一種方式。
商業街里逛街的人不算少,和一般的情侶一樣,他們的第一選擇是看電影。沈巡和駱十佳站在影院售票窗口前看了很久電影場次的安排和電影介紹,都是沒什麼興趣的片子,最終二人決定逛逛就回去。
這一路而來,兩人都是灰頭土臉的樣子。駱十佳頭髮長得有點亂了,拉了沈巡一起去理髮。兩人從理髮店出來,精神奕奕,互看新鮮,拍照留念,湊在一起看彼此在鏡頭裏的拘束表情,倒是由衷笑了出來。
這一刻,駱十佳有種劫后重生的感覺。
路過一家珠寶店,沈巡拉了駱十佳進去。沈巡並不是什麼有巧心思的男人,甚至可以說有些過於耿直,他先帶着駱十佳看項鏈,然後又急吼吼扯到戒指的區域,駱十佳自然知道他想做什麼。縣城的珠寶店也沒有多少款式選擇,大部分是金飾,稍微有些俗氣,可駱十佳還是覺得感動。
他們相識於年少,卻用了多年才站到彼此身邊。不光鮮、不浪漫,甚至可以說有些落拓。所有的東西都是蒙了塵的,只有這份感情,日久彌新。
沈巡還在低着頭認真挑選着戒指,駱十佳看着他乾乾淨淨的側臉許久,最後感慨地握住了他的手,將他帶離了那家珠寶店。
“這些戒指都很一般,我喜歡特別的。”駱十佳挑了挑眉,用很倨傲的表情解釋着她的舉動。
“嗯。”沈巡認真地看着駱十佳:“那回深城我再帶你去買。”
駱十佳搖了搖頭,故作神秘地說:“不用回深城,這裏也有。”
拉着沈巡來到了一家刺青的店。小小的門面,牆上貼滿了刺青的圖案,駱十佳專註地看完了印有花樣的小冊子,開始和店主認真討論起來。
沈巡一直安靜地坐在駱十佳身邊,兩人如同年少愛得炙熱愛得沒頭沒腦的小年輕。只要是駱十佳想要的,他都選擇奉陪到底。
駱十佳最後定好了圖案xun&luoshijia,兩人的名字拼音,用藝術字體,繪成了一個圈,刺在了彼此的無名指上。疼得有些為愛痴狂,可兩人都沒有猶豫後悔。
刺青完成,手指上還有些紅腫。真正獨一無二的“對戒”,這是駱十佳想要的“特別”。師傅雖蝸居縣城小店,手藝卻很好,圖案刺得很完美,讓駱十佳愛不釋手。一貫不喜高調的她也忍不住拍了一張兩人手指交錯的照片,發在了朋友圈。
她配上的文字,是一句被人用爛了的詩詞。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也不知道為什麼,打完這幾個字,駱十佳忍不住紅了眼眶。
回旅館的路上,沈巡一直緊緊執着駱十佳的手,雖然一言不發,但駱十佳知道,他有話要說。他們之間的默契,是彼此眼神交匯時,都能讀懂對方難以啟口的為難。
華燈初上,路燈一盞盞點亮,路邊的店鋪紛紛開始閃爍,天幕成了一個天然的背景,籠罩着這人間繁華。沈巡走得很慢,配合著駱十佳的腳步,看上去是那麼契合。
駱十佳一直盯着兩人的腳,一步一步走着,彷彿腳下不是一塊塊拼合的地磚,而是這曲折離奇的漫漫人生路。
“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駱十佳言簡意賅地點破。
說實話話音剛落,沈巡的腳步就慢了一拍。
良久,他尷尬地笑了笑:“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
“出什麼事了?”
“我媽發病住院了。”沈巡沉默了兩秒,又道:“萌萌被帶走了。”
“周思媛?”駱十佳想到那天早上,因為她的失誤接了沈巡的電話。想必是她點燃了他和周思媛之間一直緊張的關係。
沈巡沒有沒有否認,只是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對不起,都怪我。”
“和你無關。”沈巡握緊了駱十佳的手,有些犯愁地抓了抓自己短短的頭髮:“其實我不想和你談這些。你沒有結過婚,更沒有孩子,我把你帶進這樣的生活真的很糟,我常常覺得沒法面對你,我甚至都沒有問過你,你是不是可以接受萌萌。”
沈巡苦惱的樣子落在駱十佳眼裏,她覺得心疼。他考慮的這些問題,她幾乎都沒有想過。對她來說,接受沈巡就等於接受沈巡的全部。這句話說起來確實簡單,帶着為了愛的一份孤勇,可是真的做呢?
她沒有見過萌萌,她不知道這個孩子會不會喜歡她,也不知道她和沈巡的家人是否能合得來。她是這樣一個孤僻的女人,她也和沈巡一樣,對自己沒有信心。
“你打算怎麼辦?”駱十佳沒有接沈巡的話茬,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回深城一趟。”
“需要我幫忙嗎?”駱十佳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我對這種官司,也算有些辦法。”
“你和我一起回深城吧,這邊你就不用再過來了,要過年了。”
駱十佳抬起頭看了看沈巡,沈巡依舊愁容滿面。她想為他做點什麼,可這一切都是她不了解的,是她沒有參與的一段沈巡的過去,她根本幫不上什麼。
她只能保持沉默。
***
離開柴河縣的那天,駱十佳在加油站碰到了閆涵。他那輛貴死人的suv也在那裏加油。
在柴河縣的這一段時間駱十佳曾三次碰到閆涵。他倒不是單純為駱十佳而來。他的度假村已經開挖,由他親自坐鎮。柴河縣也就那麼大,他這種不遠不近的監視駱十佳已經見怪不怪,偶爾碰到,駱十佳都當沒看到。
閆涵原本坐在車上沒下來,因為看見駱十佳,他才從車上下來。
沈巡去裏面交錢了,留下駱十佳一個人看着油表上的數字不斷攀升。閆涵走到她身邊來了,她當沒看到一樣別過臉去。
“去深城?”閆涵明明在問問題,口氣卻像是在陳述,對於她的行蹤,他瞭若指掌,這讓駱十佳十分厭惡。
閆涵微微低頭,恰巧看見駱十佳無名指上的新刺青,他扯着嘴角冷冷地笑了笑,出言諷刺:“決定去給人當后媽了?”
他一句話就能把駱十佳的怒氣點燃,她倏然扭過臉瞪着他,狠狠回敬:“總比被人關着、連情/婦都算不上的要強。”
駱十佳這一句反駁讓閆涵變了臉色,他逐漸深沉的瞳眸讓人不寒而慄。
他壓制着怒氣,對駱十佳說:“我說過,我會和你結婚。”
“呵。”彷彿聽了最好笑的笑話,駱十佳冷眼看他:“那我是不是該謝謝你肯給我名分?欒鳳真可憐,跟了你十幾年,什麼都沒得到。”
“駱十佳!”
駱十佳不想再和他廢話,拔了加油槍掛回去,正準備回車裏,就被閆涵一把抓住。
他臉色嚴峻,眼中有不容置喙的狠意。
“你和他久不了。”閆涵說:“十年之約已到,我說過,只有十年,我不會再讓你胡鬧。”
駱十佳必須承認,閆涵的注視會讓人感覺到壓力,他身上的戾氣也讓人害怕,可這十幾年過去,面對閆涵,她早已沒有了害怕,只有解不開化不去的恨和厭惡。
“我不記得和你有過什麼約定,難道不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嗎?”她一根一根掰開了閆涵的手指,用手拂了拂他留下的衣褶,不緊不慢地說:“我和他久不久得了,不是你能決定的。”
閆涵直直盯着她,嘴角勾起一絲讓人發顫的笑意。
“他上有母親,下有女兒,身背債務,未來不明。你從小到大橫衝直撞,自我至極,你們在一起,一路都靠你不斷犧牲,放棄自我。這樣的感情經不起風浪。”
閆涵轉身離開,聲音如同地底傳出一樣冰冷:“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現在追求的所謂愛情,其實不名一文。駱十佳,我等你來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