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進了南京,吃喝住都變得容易了。駱十佳出發的時間晚了一些,此時見天色也不早了,她找了個小酒店住下,準備休整一夜再走。
一路都有點心煩氣躁,把車開走的時候,駱十佳強迫自己不去看沈巡的表情。可她還是忍不住一直在想着他。
進房間裏洗了把臉,稍微休息了一會兒才起來,準備找地方去吃晚飯。
從入住到出去,前後都不到半小時,房間門縫的地板上已經被丟了好幾張小卡片。
駱十佳把那些小卡片一一撿起來,認真看完后撇了撇嘴。
只有給男人的,沒有給女人的。
她從電梯裏出來,一眼就看見同來住店的沈巡。他提着一個不大的行李箱,正在前台辦入住手續。駱十佳站在酒店大堂的角落許久,眼睛盯着沈巡,腦子裏卻是空空蕩蕩的。直到背後的電梯“叮”地一聲開門聲,才讓駱十佳回到現實。她繞開前台,走了比較不起眼的方向。
“等等。”
駱十佳剛要出去,就被沈巡叫住。
“我住804。”他規矩地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駱十佳:“我看你也是深城車牌,是還在深城吧?回深城了,我找個地方給你修車。”
找他?駱十佳想,這一世也許就那麼一點回憶了,她實在不想去破壞。
她隨手把他的名片塞進口袋。然後抿唇微笑,笑得很假。
沈巡洞察地看了她一眼,眉頭皺了皺。那樣濃的眉毛,配上他現在結實高大的身材,看上去顯得有些凶。眼前這高大的身影逼得駱十佳不得不抬頭,駱十佳也有些不耐煩了:“還有事?不是互不相欠了?”
“你的聯繫方式。”沈巡仍舊執着:“我回深城好找你。”
“找我做什麼?”
“修車。”
駱十佳抬起頭:“你到底是想給我修車,還是想要我的聯繫方式?”
沈巡居高臨下看着她,眸色沉沉。
駱十佳被他的眼神刺痛,捏了捏手中的卡片,半晌才做出反應。她向前了一步,隨便從手中的一堆卡片里捻了一張出來,緩緩插/進沈巡的夾克口袋,故作輕鬆地說:“也對,不管你是哪一種理由,作為老同學,我都該給你留個聯繫方式。”
沈巡冷冷瞥了她一眼,一句話都沒有再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駱十佳看着他離開的背影,不知為何,心頭緊了緊。
**
駱十佳以前來過南京,當時還是學生,和程池一起把中山陵、夫子廟、秦淮河等景點都玩了一遍。那時候窮,並沒有什麼高級享受,但和程池都還年輕,走到哪兒都覺得是天堂。
說起來也奇怪,在一起多年,駱十佳和程池幾乎沒怎麼吵過架。大約也正是這個原因,才讓駱十佳以為這個人是對的。
這一路首站就遇到沈巡,駱十佳心情實在不佳。一個人在酒店附近的燒烤攤吃晚飯,點了點烤串,要了碗炒麵,就着點啤酒就把晚飯對付了。
坐她旁邊的一桌年輕人喝酒喝得酣暢,大聲說著方言,聽着不是那麼像南京話。大約是來這座城市打工的,穿得奇奇怪怪的,看人的眼神也不是那麼單純。
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那桌突然來了一個男人,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在駱十佳對面坐下。來人身上穿着一件牛仔外套,脖子上戴着一條俗氣的金鏈子,長相連中等都算不上,一笑起來就顯得有點猥瑣。
他手上握着一瓶金陵啤酒,推到駱十佳面前:“美女,一個人啊?”
駱十佳喝着自己的啤酒,不想理他。
“我們兄弟幾個想請美女喝瓶酒,不知道美女肯不肯賞臉。”
像這樣的年輕小流氓,越是不理他們越是來勁。越是表現得良家好欺負,越是容易讓自己陷入危險境地。駱十佳不喜歡和這些人糾纏,一把拿過男人遞過來的酒瓶,一口氣就咕嚕咕嚕灌了下去。半晌,眾人皆因她的豪爽鼓掌起鬨。
“嘭”一聲,駱十佳重重把已經空了的啤酒瓶推到那個小流氓眼前。她擦了擦嘴角的啤酒沫,鄙夷睨了那人一眼,口中只吐出冷冷的一個字。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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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了敲804的房門。駱十佳整個人靠在門框上,沒有多醉,但酒精的勁兒總歸是有一些。頭腦微微有些發脹,臉頰也熱得緋紅。
一個獨身女人在外就是麻煩。什麼阿貓阿狗都能盯上。
那群小流氓從她吃完晚飯離開,跟了一路,都跟進酒店來了。
這郊區的酒店不比市中心,安全這玩意兒,只有出了事追責的時候才記起應該要給住客保障。
過了大約兩分鐘,804的門才被裏面的人打開。
裏面的男人剛剛洗過澡,身上囫圇穿着t恤和短褲。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都顯得孔武有力。他濕漉漉的頭髮軟軟耷拉在額頭上,將稜角分明的臉龐修飾得柔和了許多。還未擦乾的水滴自他耳後滑下,滑過脖頸,洇濕了t恤的衣領處,充滿了男性荷爾蒙的誘惑。
“是你?”見來人是她,沈巡有些驚訝,但很快又恢復了古井無波的眼神。
駱十佳藉著幾分醉意,點了點沈巡硬挺的胸膛,用低啞而性感的聲音說著:“是我。”
沈巡勾着唇笑了笑,臉上略帶諷刺:“你的名片我認真研究了一下。佳人休閑,24小時上門/服務。”他挑了挑眉:“怎麼,來服務?”
駱十佳不理會他的諷刺,手指扔在他胸膛打圈,這動作既挑逗又親昵:“不歡迎?”
一聲冷笑自頭頂傳來:“溫柔靚麗白領麗人,姿態萬千多情少婦,青春浪漫學生妹。你是哪一種?”
駱十佳抬起頭,直勾勾看着他。意味深長一笑,手下稍一用力,就將他推進房裏。她也順勢跟了進去。
“我么?”駱十佳眼眸流轉:“你很多年前認識的,資深神經病。”
“咔噠”一聲曖昧的關門聲徹底隔絕了門內的香艷,和門外的尾隨。
駱十佳安全了,站在房間的玄關處沒動。她方一低頭,人已經被架了起來。
她的後背咚一聲撞到牆上,那聲悶響如同一道咒語。沈巡有力的手臂困住她的手腳,帶着不容質疑的力道。他一隻腿微微曲起,卡在她兩腿之間,使得她整個人不得不微微墊腳,因為站不穩,只能依靠着他提供的支撐。
“既然是上門/服務,我豈有不從的道理?”
說著,沈巡一隻手就撫上了駱十佳盈盈一握的細腰。那樣霸道,絲毫沒有當年的青澀。只有男女之間最原始的欲/望展現。
駱十佳也不甘示弱,大大方方摸上他的胸肌,又緩緩向下滑,按向那一塊塊叫囂的腹肌。
她四處點火的靈巧小手最後被沈巡準確無誤地抓住。
沈巡身子一轉,輕輕將她一推,她整個人就倒進了柔軟的床里。
她仰着頭看着天花板,一聲不吭,房間裏安靜得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駱十佳覺得自己好像踩在雲端,她一動都不敢動,只是靜靜等着他接下來的動作。心裏有一團糾結已久的愁緒慢慢彌散開來,她覺得眼前開始有些朦朧。
然而沈巡卻沒有了接下來的動作。駱十佳一直砰砰砰緊張跳個不停的心臟終於恢復了正常的跳動韻律。
駱十佳平息了一下呼吸,掙扎着坐起,自然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閑適翹起了二郎腿。
沈巡迴身從搭在椅背上的褲子口袋裏拿出香煙,取了一根叼在嘴裏。
他低着頭點煙,燈光只照到他半邊臉,另外半邊隱在光影的暗色里。那畫面,像一幅靜默的攝影作品。殘缺而唯美,唯美卻又冷漠。
“說說,發生了什麼事?”
駱十佳聳了聳肩:“被人跟。”
沈巡沒有評價,也沒有詢問,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他沉默了一會兒,只是將煙盒遞給駱十佳:“來一根?”
沈巡抽煙的動作熟稔,口鼻自然吞雲吐霧,煙草熟悉的味道勾起了駱十佳竭力剋制的煙癮。
駱十佳推開了他遞來的煙,拒絕道:“戒了。”
沈巡看了駱十佳一眼,勾唇笑了笑:“你眼睛裏不像寫着戒了。”
駱十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難戒嗎?”沈巡輕輕吐着煙圈,稍稍仰起了頭,喉結滑動,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誘惑。
駱十佳獃獃看了他一眼,許久才回答:“忘了。”
沈巡笑了笑,沒有聲音,只是勾了勾嘴唇。
應對沈巡的眼光真是一種考驗,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眼神里總帶着一種洞察一切的篤定,讓人有種不安全感。
“不說欠不欠的,我們還是能好好說話的。”駱十佳自嘲一笑。她聳聳肩,用隨意的口氣掩蓋她此刻的心事:“你要去哪兒?”
沈巡按滅了煙頭,簡潔明了地回答:“寧夏。”
駱十佳看了他一眼:“好巧。”
“怎麼?要一起?”
駱十佳敬謝不敏:“不用了,謝謝。”
沈巡又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駱十佳撩了撩自己的頭髮,吹走了飄到自己面前的煙,淡淡一笑:“二手煙比一手煙更毒,我走了。”
出了他的房間,鬼祟跟着她的幾個男孩已經不見了蹤影。
駱十佳捋了捋自己的頭髮,手指上留下了沈巡的煙味。
回到房間裏洗了個澡。脫/光了衣服才想起洗髮水沐浴乳這些跟着護膚品都在了車後座。酒店的洗髮水洗完頭髮又干又澀。駱十佳捋了捋濕頭髮,一捋就是好幾根斷髮。她短髮多年,一直養得很好,有點不習慣這樣。
坐在床上,一邊聽着電視一邊擦頭。腦海里一團亂糟糟的。
想起出發前師傅許律師的欲言又止。他終究還是擔心駱十佳。
在深城,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又沒有了愛人的女人,想想就挺可憐的。
許律師斟酌再三才說:“……佳佳,前幾天我碰到程檢察官了。”
彼時駱十佳正在整理文件,手上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程檢察官讓我幫他說幾句好話。”許律師輕嘆了一口氣:“你這次去寧夏,真的只是為了你爸爸的事嗎?哎,感情的事,靠逃避是沒有用的。”
駱十佳是怎麼回答的來着?
她好像笑了笑,調侃了一句:“師傅,又跟師母一起看偶像劇了吧?”
……
想起這些事,駱十佳煙癮又犯了。
煙真是個好東西,所有的困擾、傷心、難過,都可以被吸進肺里,最後又吐出。
為什麼戒煙?因為想給程池生個健康的孩子。
頭髮上的水被駱十佳囫圇擦進了眼睛,她難受地閉上了眼睛。
駱十佳一貫獨來獨往,當年她剛進學校就被評為校花。一頭及腰長發迎風飄飄,五官倒不是那麼精緻無雙,可氣質卻是獨一無二。文文靜靜的,也非常高傲。
駱十佳從高中就被人傳流言,說她專搶閨蜜的男朋友。
這在女生圈裏很嚴重的指控。可駱十佳卻從來沒有辦法為自己辯駁。
讀大學后,她本無意再交朋友,女生的友情太脆弱了。她只想安靜地讀完大學,在深城找到一席之地。
回憶起那些過去,最後只化作那人的臉。那樣憤怒地質問她:“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只有我不可以?駱十佳,你要逃到什麼時候?”
……
當年的駱十佳無言以對,因為沈巡永遠不會知道,有一種逃避叫“落荒而逃”。
為了逃避他,駱十佳跌破眾人眼鏡選了程池,法學院裏很普通的路人甲,除了成績好一無所長。
畢業后他順利考入公檢法系統,成了一名基層檢察官。收入低但穩定。
為了和他結婚,駱十佳在深城奮鬥了好幾年。她拚命求的一份安穩,是程池永遠也不會懂的未來。
離開深城,駱十佳覺得一切都好了許多。這幾年,她已經被城市的喧囂吵到快要失去冷靜思考的能力。
為什麼去寧夏?駱十佳其實並沒有想到能徹底說服自己的理由。唯一的後路,是這車開來,要是反悔了,隨時可以原路返回。
隨手把擦頭髮的浴巾搭在椅背上,就着空調風吹乾。
明早要退房,駱十佳提前開始收行李。她利落地把穿過的衣服收了起來,疊外套前,駱十佳習慣性在口袋裏摸了摸,把零錢和紙巾都拿了出來。
一起被摸出來的,還有兩張名片。一模一樣的兩張名片。
思遠運輸公司,沈巡。
駱十佳盯着上面的字有些失神,良久才笑了笑。
這世界可真小,原來她認識的沈巡真是周思媛的前夫。
思遠,思媛。
駱十佳將名片塞進了背包。
靠在窗邊看了看窗外並沒有什麼亮點的風景。心裏想着許多許多從前。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想把最好的都給他。離開他以後,她卑微地想了許多年,以期命運垂憐,能與他再見。
如今終於再見,她卻再也沒有什麼最好的可以給他了。
時光留下的,只有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