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古代話本(完)
一接到大皇子和駙馬被刺喪命的消息,皇帝就急急招了永安公主入宮。
永安公主穿着彩蝶穿花的宮裙,打扮得光彩照人的去了皇宮,給他行了禮之後,理所當然的上前抱住了他的手臂。“父皇今天這麼想我?是不是知道女兒前些日子譜了一首新曲子,正好拿給父皇看看?”
“永安怎麼又喜歡上了譜曲?”皇帝不動聲色的打量着她的神色,卻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對。永安公主仰着臉和他對視,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柔甜蜜。“這不是閑着無聊嘛,駙馬不在,女兒我也要找點事做啊!再說,駙馬還說,要為我的新曲作詞呢。”
她一面說,臉頰微微泛起暈紅,眼睛裏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新婚燕爾的歡喜與期待,怎麼看都是一副深陷愛戀中的小女兒模樣。皇帝心頭一酸,連忙移開眼睛,不敢對上她那雙快樂的明眸,竟難得愧疚起來。
這是他的女兒啊!如珠如寶的寵愛了那麼多年,一朝嫁做他人婦,為了他那點不可告人的懷疑,還給她許了那樣一個丈夫,除了才識以外一無所有,家裏竟然還有糟糠妻子。
原是想着,如果今後永安又有了動作,就拿駙馬的這些事毀了她的名聲。可是她出嫁后除了入宮,再沒出過公主府,偶爾在府內擺宴請人,也沒什麼獨特之處。
說到底,她不過是個小女孩罷了,便是一時不服氣,那又怎麼樣呢?女人終究不可能為帝,嫁人之後,她自會蛻變為賢妻良母,又怎麼會對她的丈夫動手呢!
還有皇兒……和她一起長大,孩提時時常一起在御花園裏玩耍,雖不是同母親生,但這麼多年的感情,難道做得了假?再說,若真是她動手,她又哪來的人脈呢?
他心裏越想越疑惑,再看永安公主遞過來的不明所以的關切眼神,心裏越發沒底,沉默半晌,只低低說了一句:“駙馬和皇兒在郊外遇刺……已是去了。”言罷,竟然止不住的落下淚來。
永安公主的微笑僵在嘴邊。片刻之後,她閉上眼睛,輕飄飄的倒了下去。
*
永安公主這一倒,足足病了大半個月才回到公主府。在此期間,皇帝大發雷霆,再三勒令大理寺並皇城軍儘快找出兇手,以告慰大皇子和駙馬的在天之靈。
一時間,整個京城人心惶惶,入夜以後,家家門戶緊閉,竟是連門也不敢出。偶爾一家人被官兵帶走,凄絕的慘叫能響徹一整條街。
永安公主回到府邸,睜開眼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楊桃叫到身邊。她握着她的手,什麼也沒有說,但想說的話已經透過那雙神采奕奕的眸子傳了過來,楊桃點了點頭,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永安公主笑了。她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看上去着實有些憔悴;然而這眼角眉梢的憔悴加上一身素凈衣服,竟讓她猶如蓮花一般清純俊俏。
楊桃明白她的意思,她絕沒留下什麼把柄。兇器就只有兩支她自己削好的箭,弓被她帶了回來。在山上的那幾天,她帶足了乾糧和水,連火也不敢生,睡覺只能待在樹上,等回到公主府,當即燒了身上的所有衣物。
偏是這樣簡單的計劃,最是難以查詢蹤跡。皇帝心裏發火,夜裏還看着大皇子的佩劍垂淚,卻不料沒過幾天,竟然接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雨,黃河沿岸處處洪澇,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好幾個村子一夕之間毀於一旦,甚至包括駙馬呂翔的故鄉。
他只能強行抑制喪子之痛,派了官員治理水患,又開倉救災,讓地方官府注意打壓藉機抬價的奸商。好不容易壓下民怨,寫了罪己詔表明自己誠心悔過,向天公請願收回天災,還沒鬆一口氣,好些年沒動靜的敵國竟然派來百萬大軍壓至邊疆。不得已,他只能請早早交了兵權的齊將軍再次領軍,去對付敵國。
等到敵國同意和談的消息傳過來,他一下子就病倒了。永安公主急急忙忙進宮給他侍疾,哭着求他珍重身體。他先還感動,等到得知齊將軍班師回朝,不僅沒有上交兵符,還讓親兵把京城團團包圍,這才覺出不對來。
再看伺候在床邊的女兒,這哪是他以為的百無一害的嬌女,分明是只蛇蠍心腸的毒蛇!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和齊將軍勾搭上的。可這個時候,大勢已去,他不得不向親女兒低頭:“我死以後,會留下詔書,讓你繼位,你……你能不能,善待你的弟弟妹妹?”
永安公主一隻手端着葯碗,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父皇真會說笑,我還會跟小孩子計較?再說,我要的可不是詔書,父皇若憐惜女兒,還是把大臣叫來,直接說給他們聽吧。”
便是遺詔也有作假,少不得會讓世人懷疑她是弒父殺弟,只有皇帝的口諭能洗脫這項罪名。皇帝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早知道她是這樣心狠手辣又小心謹慎的一個人,當初她出生的時候,他就該親手扼死她!
永安公主卻還是溫聲細語:“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若是父皇一開始就決定傳位於我,二弟又何須為此丟了性命。”
皇帝猛的睜開眼睛:“他是你親弟弟!”
永安公主不為所動:“反正遲早有這一場皇位之爭,父皇難道以為,他日後會放過我嗎?”
她頓了頓,笑道:“不過若是二弟殺了我,父皇只會為他喝彩,斷然不會像教訓我一樣教訓他吧?”
皇帝只是別過頭不再看她:“他斷然不會如此。”卻也不知道是嘲諷永安公主,還是安慰自己。
永安公主才懶得理他呢,事已至此,反正已經撕破臉,她便重新露出燦爛的笑臉,留下藥碗就走了。
第二天,皇帝最寵愛的葉貴妃哭着闖進他的寢宮,懷裏抱着他的次子冰冷的屍體。皇帝只看了一眼,當場咳出血來,顫抖着大叫三聲:“逆女!逆女!逆女!”呵斥侍衛去把永安公主綁來,然而侍衛們紋絲不動,就像都沒聽到他說話一樣。
當天晚上,皇帝和葉貴妃抱着愛子的屍身哭了一夜。直到第三天早上,永安公主才施施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她還是那副嬌嬌俏俏,蓮花一般清純可人的模樣,手裏卻提着一把雪亮長劍,毫不遲疑,一劍就刺穿了葉貴妃的心口!
皇帝幾乎被她驚得呆住,便是他也是從小習武,也沒見過她如此殺伐果斷的模樣,根本不像個嬌生慣養的公主,反而是個快意恩仇的殺神!
等他抱着愛妃的屍體想要發怒,就聽永安公主笑道:“父皇,你還有幾個愛子?幾個愛女?幾個愛妃?”
——你要看着他們一個個死在你面前嗎?
皇帝哽住了。那一天以後,他像是驟然老了十歲,烏髮甚至染上了霜華。第四天,他就召來了朝中幾位重臣,當眾宣佈要讓長女永安公主繼承他的皇位——更讓他吐血的是,幾位重臣元老臉上的表情,根本就不見驚訝,反而是理所當然一般。他們向新君行了一禮,就退了下去。
皇帝氣得渾身發抖,永安公主卻跟個沒事人一樣,還幫他拉了拉被子,臉上是一貫的笑容,卻也看不出有多高興。
這皇位來得太容易,反而讓人興緻缺缺。她心裏剛轉過這個念頭,就被皇帝狠狠拍開了手。
“這下,你滿意了?”皇帝惡狠狠的瞪着她,再沒有往日的慈愛,她才十六歲,十六歲啊!就算……就算要爭皇位,怎麼能那麼早!
永安公主卻不這麼想。在她看來,若不是在最好的年華登上峰頂,那以後也沒什麼意思,她可不想七老八十還握着這皇位不放,也沒有那個必要。
皇帝的脾氣卻越發差,不僅見到她就罵,還反覆問她有什麼同黨。永安公主任由他罵,卻不肯在此多說:“既然他們助我成功,自然是我的夥伴,父皇真的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然而有時心血來潮,她也願意把皇帝打暈過去,再跟他多說幾句話。“我出生時,就長得和母妃父皇都不相似,父皇為此不再親近母妃,可一直對我很好。後來,母妃病逝,祖父提出辭官,父皇你就一口答應了。是因為我是個女兒,所以你從不擔心祖父嗎?”
她的祖父,是前朝宰相,卻在她小的時候就急流勇退。他是當世大儒,門生眾多,即使不在朝中,也頗有人脈,給了永安公主很多助力。
“還有齊將軍,不管怎麼說,他也是皇爺爺的心腹愛將,父皇你一登基,就迫不及待的削了人家的兵權,還想要人家的命,逼得他不得不跟我合作,父皇難道都不覺得奇怪?”
齊將軍是老將了,曾和先帝一起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幾個兒子也都死在戰場上——齊沐之所以是三少爺,其實不是序齒第三,而是他在活着的孩子中排第三罷了。
祖父在文,齊將軍在武,再加上她這些年陸陸續續勾搭上的一些大臣,甚至不乏她安排才能升到如今位置的重臣,要是這樣還奪不了位,她還不如死了算了。
“從小到大,無論我想要什麼,就沒有我得不到的,父皇你還沒有意識到嗎?而本來已經一切就緒,我完全有把握在你給我賜婚以前就能成事,卻偏偏被你發現端倪。事後我反覆想過,也不覺得我會出那樣的過錯。”
從小到大,永安公主都知道自己的不同尋常。
這不同當然不僅僅是她的美貌,還有她從來都異於常人的思維、超強的能力、過分的好運、好像所有男人都會對她有意思。
然而順風順水了那麼多年,臨了臨了,居然出了指婚這樁烏龍事!
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操縱着她的命運一般。
“本來我還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現在,我明白了。”永安公主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不嫁給呂翔,怎麼可能遇到“李梅”。不過這李梅也絕對不是真正的那個李梅了,她看呂翔的眼神完全是看着一隻豬或一條狗,那樣的身手和脾氣,也根本不是別人欺負得了的,她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甚至她的見識和決斷,也絕非一個普通村婦。
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借屍還魂,還是妖魔化身?不過無論是哪一樣,她總歸不是她的敵人就是了。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對方的到來鋪路,她就覺得心頭沉重。
所以雖然計劃順利完成,但永安公主還是不怎麼高興。
她的心高氣傲,絕不會比楊桃少,只是脾氣沒有那麼壞,也更能忍耐罷了。可是,就算再能忍耐,畢竟一山不容二虎,她怎麼對待李梅呢?
幸好這個時候,楊妹妹就來跟她道別了。
這段時間,永安公主一直待在宮裏,楊妹妹卻跟着齊將軍去了戰場。她雖然心裏告訴自己絕不可能忍得了當什麼鬼將軍,偏又忍不下這口氣,非要證明自己能做到不可。
當然,主要也是系統給她的任務,就是促成與敵國和談,她總要在場才行。
在軍營里,有齊將軍和齊沐照顧着,便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女人,也沒人敢招惹她——唯一一個喝醉了酒口花花調戲了她兩句,就被她一隻手抓到齊將軍面前,讓他處罰他喝酒的重罪。
軍中禁酒,按令要罰五十軍棍。楊桃主動請纓,齊將軍勸了兩句,勸不住她,只能嘆着氣任她親自動手。圍觀的士兵們心裏還想這女人能打得多重,就看到楊妹妹手起棍落,啪啪兩棍下去,只聽那士兵一聲慘叫,頓時癱倒在地,那背古怪的扭曲着,眼看背脊就這麼斷了。
軍帳里一片鴉雀無聲。齊沐不忍目睹的扭過頭,心說招惹誰不好,偏要招惹這個活閻羅。她連射箭都能活生生釘穿一棵大樹,更別說打斷人的骨頭了。
立了威,又收不住力,楊桃就沒了繼續下去的衝動,隨手把軍棍一扔,指了兩個士兵繼續打。可憐這人挨滿了五十軍棍,氣都快沒了,立刻送去醫官處,也只留下一條命來。
從此所有人看到楊桃都繞路走。
楊桃自己倒沒感覺,她本來就嫌其他人太煩人,只想清清靜靜的看會兒兵書,有問題就去找齊將軍討教,連齊沐有時候來找她,也被她不高興的推了。
直到上了戰場,其他人才知道為什麼齊將軍對她那麼容忍。兩軍相對,雙方叫陣,她騎着馬立在軍中,一箭就能射穿對面叫陣的敵將的腦袋。
那張重弓有半個人那麼高,有些箭還要特別製造,幾乎已經成了她的象徵。至於有沒有人藉此懷疑到大皇子的死,反正猜到了消息也傳不出去。
齊將軍不愧是沙場老將很快就打敗了敵國大軍,然後就商談起和談的事情,楊桃當然又主動要求幫忙。
說到底打打殺殺不過是她的愛好,討價還價才是她的本職。光是在己方陣營,她就力壓一眾認為敵國認栽就什麼都不用付出的將軍,強烈要求戰爭賠款!賠錢賠人賠牲畜賠糧食,不然就繼續打,直接把敵國打成附屬國更好。
齊將軍簡直頭痛,怎麼也想不到對方居然是個戰爭瘋子!偏偏他的下屬里也有主戰派贊成,跟着楊桃一起起鬨。
他寫了信八百里加急送回去給公主,意思意思順便給皇帝帶了封捷報。公主回復有錢收也不錯,齊將軍只能認命跟敵國邊打邊談,等到最後討論完,感覺敵國以後再挑釁本國,也要掂量掂量輸的代價。
等到班師回朝,又圍城半個多月。好不容易塵埃落定,楊桃約了公主單獨見面,永安公主欣然應允,特意抽了時間在御花園見她。
她一見面就直接說了自己要走了的事情,畢竟系統已經告訴了她日子,而她唯一想要與之道別的人,就是永安公主。
“什麼?你要走?”永安公主微微一愣。“……我還以為你可以留下來繼續幫我。”
“抱歉,可我非走不可。”楊桃沒心沒肺的回答,心裏其實還有些雀躍。因為系統答應馬上帶她去見哥哥,什麼事情都阻止不了她離開的腳步!
“是這樣啊……”永安公主心裏湧起淡淡的惆悵。若說她不放心李梅,那是理所當然的,可李梅一走,她再想找一個這樣有趣又有默契的朋友,只怕不會再有。
“既然要分開了,那就告訴你我的名字吧,相識一場,總不能讓你連我的真名也不知道。”永安公主輕聲說。“永安是我的封號,至於我的名字,應該叫靈犀。”
要說皇家親情淡薄,莫過於此。這個皇帝親口取的名字,他自己也沒叫過幾聲。
“靈犀。”楊桃咀嚼着這個名字,有些猶豫。
她有點想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反正自己都要走了,也不怕她知道自己不是李梅。但是楊桃太土,尤金妮婭太奇怪,根本說不出口啊!
“……其實,我叫楊桃。”她最終還是老實說了。“不是李梅。”
“……我知道了。”
也許是離別在即,永安公主也沒有再戴上偽裝,臉上只帶着淡淡的恬靜微笑。她沒有多問,楊桃也沒有多說,只安靜的享受這寧靜的一刻。
御花園裏花團錦簇,鳥語花香,正是一派人間仙境。她們肩並着肩走在小路上,迎面而來的微風,帶來一陣泠泠香氣。
有那麼一瞬間,楊桃突然希望,這條小路能長一點,再長一點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