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番一】歸棲雲夢澤(1):你好哇,我叫華棲
“葉將軍回來了!葉將軍回來了!”
“真的真的?在哪兒呢?”
“就在城外,這會兒快要入城了吧!”
“葉將軍又打了勝戰回來,我們快去看看!”
“好好好,走!齪”
“……”
連川城的街頭巷尾,人們紛紛帶着興奮之色,三兩結伴,往北門涌去件。
茶肆上一模樣俊俏的少年聽得別人的話,噌一下站起來,滿面欣喜難掩,黑眸轉動兩下,已拿定一個主意,拔腿就跑。
“誒……小……公子!你這是又要去哪兒,等下琳兒啊!”本與他隔坐而坐的另一少年,被他反應嚇一跳,急忙忙扔下兩個銅板,跟上去。
少年走進了一家成衣店,在店內轉了兩圈,店老闆亦是慧眼識人,見他衣着光鮮,定是出身富貴,於是耐心在一旁介紹。
“公子,中意哪種款式的衣服呢?我們這兒有……”
“就它了!”少年揚手一指,白生生若新擇的蔥段,指向的牆面正掛着一套鵝黃羅裙。
那老闆一愣,再轉頭將那少年一個細打量,膚白如雪,靈眸巧鼻,耳垂上細看又幾個小孔。
竟是姑娘家。
他拍了一下腦袋,暗罵自己老糊塗,於是連說:“小姐稍等,我這就給您取下!”
“這裙子可是我們新作的款,雖說無繁複花紋,但勝在素凈典雅,姑娘芙蓉之姿,穿這個再合適不過。可是要我幫姑娘包起來?”
那人擺手,說:“不用,我現在就穿!你們這可有試衣間?”
老闆說:“有有有!裏間請!”
好一會兒,少年打簾而出,仍是公子髻,但一身長裙,襯得她越發白皙動人,亭亭一立,已勝十里春色。
老闆連連讚歎。
這時,方才那少年隨侍喘着氣正好進了店來,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小姐……啊呸……公子……啊呸……小姐,你怎麼又穿回女裝了!”
少女提這裙子走出來,在她面前轉了轉:“好看否?”
那隨侍點點頭:“好……好看!”
少女咧嘴笑得開心,露出兩排皓石般的牙齒,說:“我也覺得挺好。琳兒付錢吧。”
琳兒本欣賞着,聞言一下子垮了臉,說:“小姐,今日出門沒備那麼多銀兩,方才吃了一條街,賞了幾個乞丐,現在沒剩下多少了!”
店鋪老闆臉上本有的諂媚頓時一收,語氣有些肅凜起來,說:“小姐,這衣服你還要不要?不要還是趕緊脫下來吧,不然穿皺了,我可賣不出了!”
少女凝眸想了下,說:“琳兒你現在還有多少錢,都給他先,不夠……我把我丫頭先壓在這裏,晚些時候拿錢來贖!”
“啊?”
“小姐,你可不能這樣丟下琳兒啊!”
少女卻已不等他們同意,一邊說著:“放心,我不會食言的!我有急事,先走!很快就回來哈!”轉眼已消失在門外。
“誒,你別跑!你把衣服還我!”
“小姐,你等等琳兒!小姐!”
“誒,你也別跑,你跑了,我拿什麼做人質啊!”
“……小姐,你一定記得回來贖琳兒啊……”
“……”
三四月風光正佳,陽光暖而不烈,雨季剛過,山色青玉綴綠般蒼翠。
葉廣澤身後跟着自己的得力屬下,一路人馬勞頓,卻半點不見疲憊倦怠之色,個個腰背板直,目光灼厲,英姿颯然。
未見連川城門,卻已聞桐花芳香,蕩滌在四月暖風中,紓人乏累,一倔而振。
連川北門相接,是一條桐木林,樹木蔥蘢,中間掩映着一條三丈寬的大道。
林下道路蜿蜒,拐過道,城門便郝然現於眼前。
城門前眾人擁擠推攘,遙遙向他們這邊望着。
萬人相迎,這樣的場面他已司空見慣,並未挑起多大情緒。
……
華棲快哭了,人太多,她氣力太小,來得遲了些,被擠在人群外,壓根進不去。她個頭又小,只能憑人們呼聲來判斷葉廣澤他們是否出現,走近。
再一次被人擠出來后,她絕望地望天,收羅頭頂蔥鬱枝葉中點綴的白色桐花,忽然靈光一閃,勾唇一笑,便往那樹底走去……
人群呼聲愈來愈大,葉廣澤領着眾人已快到城門前。
眾人爭相獻賀,一時將道路堵塞,人馬進不得城,葉廣澤微微皺了下眉,副將捕捉,忙走上前,同眾人說:“鄉親們,葉將軍方從章臨回來,兼程趕路,行馬勞頓,大家有話來日再說,現下,先讓將軍回去休……”
副將話沒說完,忽然聽聞一聲驚呼,伴隨雪白桐花紛揚而下,一旁葉廣澤已飛身而起。
眾人皆是詫異,競相望去。
只見一女子正從頭頂的泡
桐枝幹墜下,一身嫩黃裙裳若展翅的黃蝶,不見容顏,只覺身姿嬌小。而葉廣澤遒勁墨衣加身,身快如電,眨眼已將那女子接入懷中。
華棲方才爬上樹,想將葉廣澤看得清楚些。往日她身手靈敏,多高的樹都爬過,從未失手,奈何今日這一身裙裝太過繁複,限制了她行動,一個不小心,沒踩准,便失衡落下。
但預想中的落地疼痛並未到來,她才掉下枝幹沒多久,腰背上一緊,已被人攬住,緊接着,入鼻是陌生的強硬的氣息,伴隨着桐花芳香,她不明所以地睜眼,便看到那張日思夜想的俊朗面容,在枝葉疏漏的暮春斑駁明光中,眸色暗邃,將她望着。
“葉……廣……澤!”她驚喜萬分地喚,胸口心跳已紊亂。
葉廣澤未做回應,轉頭看向別處,輕功暗使,兩人穩穩落地。
眾人看着這一幕,不自覺地拍手鼓掌。華棲立於人群中,一張臉已漲得通紅,卻非丟了大臉,而是身邊的這個人。
葉廣澤放開攬在她腰上的手,面無表情地轉身向馬走去。
華棲一愣,急忙跟上。
“那個……謝謝你!”
他動作毫無停滯,翻身上馬。
華棲到了他馬前,抬頭看他,眸子睜得大大的,咬着唇,說:“我說,謝謝你!”
葉廣澤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點了個頭,手握上韁繩,眼見就要離開。
華棲趕忙又說:“葉廣澤,你可還記得我,我是華棲……苒苒物華休,白首共棲遲的華棲!”
葉廣澤垂眸看她,表情依舊淡漠,她心焦如焚,他卻不動聲色。
離去三年,他已然將自己全然忘卻了嗎?
華棲眼眶一紅,眼角已水光熒熒。
葉廣澤握着韁繩的五指微微攢緊,終於出聲:“嗯。”
那般簡單不帶情緒的一個字,卻已讓華棲轉悲為喜,她一抹眼淚,臉上瞬即綻放霽色,對他笑開。
清風緩過,帶落幾瓣花葉,一片桐花正正落於她額頭,華棲怔了下,眨了眨眼,花瓣順着臉滑下,她視線追隨着花瓣,待花瓣徹底落地,她才咯咯笑出聲,瞥了眼葉廣澤,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
低頭的瞬間,葉廣澤已偏轉了馬頭,從她身旁打馬而過,人群為他讓開了一條道。待華棲反應過來要去追,已來不及。
**
是夜。
華棲披散着長長的頭髮,倚在窗前,看着天空的圓月,怔怔出神,頭髮未乾,琳兒在她身後拿着熱爐烘乾。
“小姐,你下次可不能這樣扔下琳兒不管了,你可知琳兒多害怕小姐把我忘了。”
“嗯。”
“那成衣店掌柜雙眼帶刀一樣看着我,好像要我千刀萬剮一樣,可凶了!我們下次別去那兒買衣服了!”
“嗯。”
“還有下次出門可多帶些銀兩,不然要是再院上這樣的情況,琳兒可不願再做抵押了!”
“嗯……”
“還有還有……”
琳兒在華棲身後碎碎念,華棲的思緒卻已飄遠。
她是自小便聽說了葉廣澤這個名字的,一方勇將,戰功無數,年輕有為,相貌堂堂,仿若用盡時間最美好的詞來形容他都不為過。
只是初遇到他之時,她尚不知情為何物,只覺得他好似和傳聞中有些不一樣。
那時亦是暮春時節,明月夜,他立於橋頭,對月吹笛,沐着白月光,曲調幽轉,背影落寞。她知他是葉廣澤,她曾在畫攤上看到過他的畫像。他的畫像很受歡迎,男的崇敬他,女的仰慕他,老的將他畫像買回去當做子孫教育楷模,少的亦是將他當做自己的偶像。
只是,畫像上的他,或長槍白馬,一身戎裝,或墨衣翩然,俊朗倜儻,皆是英氣蓬勃的模樣,從未見過這般的他。
漫天辰光月色,披彌了他一身,桐花已過盛期,熟透了的花瓣,經夜風輕輕一撩,便窸窸窣窣細響着揚了滿天際。他笛聲止住很久,卻仍佇立橋頭,目光沉凝,望着橋下粼粼溪水。
華棲不擅於揣度人心,只是忽然覺得心疼,她想起府中的那隻小狐狸,無人關愛時,蜷在角落,煞是可憐。一如此刻的葉廣澤。
但是她只要抱抱它,同它說話,玩鬧,小狐狸立馬就開心了。於是她想,他可能是一個人寂寞了吧。
她走上前,同他說話。
一開始,他只是幾分莫名地看着她,她全然不在意。
她與他說:“你好哇,我叫華棲,苒苒物華休的華,白首共棲遲的棲,華棲!你叫什麼?”
他睇了她一眼,未答。
華棲嘿嘿乾笑兩聲,說:“好吧,我知道你叫什麼。你是葉廣澤,鼎鼎有名的大將軍。這裏的人都知道你。守景州五年,戰無不勝,無外敵敢犯。大家都說你是英雄。”
“我知道一句詩,廣澤生明月,蒼山夾亂流。你名字可取自這
里?”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你不開心嗎?”
“……”
他從未回答過她的問題,她天南地北地同他講着自己所聞所見的一些趣事,每每笑得自己前俯後仰,身旁的男子卻仍舊不動聲色。
不知為何,她從不懼怕,只覺得,定然是自己的笑話不好笑,或者,他那麼見多識廣,一定是聽過這些事了,下次要收羅一些更有趣更鮮聞的軼事來。
他從不曾開口趕她,以為只要是心智正常的人,他不理不會,該會有離開的自覺,卻頭疼地發現,她壓根沒有這方面的意識,一個人自言自語說得那般開心。他迴避過,更驚異地發現,會時不時在連川城中各處碰到她,遙遙地便聽得她脆生的喊叫:“葉廣澤!葉廣澤!”仿若他們已是熟識一般,但分明,他從未同她說過一句話。
仰慕他的人不在少數,他雖不在意,但也知曉。原以為,她也是其中一員,年少無知,情竇初開。卻發現,她同自己在一起時,不諂媚,不逢迎,不嬌羞,不做作,一點異樣的眼神都無,她的眸子,澄澈乾淨,喜怒哀樂一點遮掩都無。絕大時候,她是笑着的,雙眼流光漫漾。有時候不開心,也不遮掩,一屁股做到他身側,低着頭,說:“葉廣澤,我有點難過,今天沒辦法講笑話給你聽了,不好意思啊,來日我給你補一個。”
她想法匪夷所思,卻又簡單純粹,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他不禁開始多看兩眼她。
她有着無與倫比的美麗眼睛,睫毛密長,這樣微垂眸,眉睫半降,翩然若翼。
華棲忽然轉過頭來,卻發現葉廣澤再看她,兩人間隔着一臂的距離,這樣久久對視。
風中是馥郁的桐花清香,花期將過,繁盛之後,只留余香。
當葉廣澤意識到不妥,要收回目光之時,聽得她說:“你別擔心我,我沒事的。”
他語塞地看着她。
她真是會臆想,心下頓覺得好笑。
“我現在有些苦惱,是因為我還沒想到解決方法。”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煞有介事的一副心思凝重模樣,“就是我娘啊,她說整天往外頭跑,一點女孩子家的修養都無。她沒罵我,卻在那裏自責,沒將我教養好,說著說著就流淚了。我最見不得娘流淚了。是我害的她不開心了。”
“……”
“可是,要我整日呆在府中,那簡直比殺了我還難受。我不想自己難受,也不想我娘難受,你說,該怎麼辦才好呢?”
“……”
“琳兒說,若我嫁人了,娘就不會不開心了。可是,我還沒想好要嫁誰呢!”
葉廣澤瞥眼看她,她捧着自己的臉,五指按壓在臉頰的軟肉上,兩腮鼓鼓的,甚是可愛。
她長大,定然是個美麗的姑娘。
從前沒多注意,近來看得仔細些了,會發現她五官長得十分靈秀。她父親華薄言年輕時便是名噪一時的才俊,她母親是靖國的長公主,她得天獨厚生得這般好模樣倒是情理之中。
但,氣質習性上,她既沒有繼承華薄言的儒雅,亦沒有傅晴的端莊,顯然可見富貴人家的子女的不諳世事的單純,只是少了幾分嬌氣傲氣,多了幾分淘氣靈氣。
“葉廣澤,你可有喜歡的姑娘?”華棲驀然問道。
葉廣澤微愣片刻,未答,過不久起身離開。
他這般冷漠模樣,華棲已司空見慣,於是不甚在意地同他揮手道別:“天黑了,你慢些走哦,再見!”
葉廣澤卻加快了步伐。
華棲那時還未意識到自己問錯了問題,也沒想到她一如往日的隨意道別,竟是他們長年闊別的始端。
待她得知他走了的時候,還妄圖想去追。華薄言止住了她,說:“邊境不安寧,他是去打戰,你追去幹什麼?”
“打戰,那不是很危險?”
“那是自然,戰場上,刀劍無眼,豈是兒戲!”
華棲活那麼多年來,第一次覺得寢食難安,時常做夢夢到葉廣澤,白日亦不再有心思出去玩耍,在府中發獃,悶悶不樂。
傅晴還以為她學乖了,結果沒多久,她又不見了人影,一連消失了好幾天沒回來,華薄言派出了所有人出去找尋,終於在第四天趁早看到面容蒼白昏厥的華棲。
“小姐去了五福寺,說是在那裏求籤祈禱,跪了三天三夜,茶水未進,僧客相勸不退,直至今早昏厥過去。”
“……”
她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問葉廣澤的消息,華薄言夫婦相繼嘆氣。
而身在千山之外的葉廣澤打了戰後,便又被齊王派遣了其他任務,不得脫身。
桐花開謝三度,他終於歸來。
如今,她已長大,知曉了日夜輾轉的想念叫相思,明白了悲欣糾纏的情愫喚愛情,亦理解了“中心藏之,何日之忘”中的情由……
***
謝謝霽川,1581
085****親的月票,謝謝藤子的荷包~~
寫了點,先發上來。26號才恢復更新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