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尋親
戚王走後,阿追一連多日鬱鬱寡歡。
大抵跟數日來的陰雨連綿有些關係,更主要的,是她實在想不到什麼樂事讓自己開心。不止是樂事,就算傷心事都想不到什麼。滿心滿腦全是空的,想思索都無從思起,偏偏又身在異國他鄉,連個能幫她的熟人都沒有。
好在戚王還給她留了個婢子,名喚雲琅。雲琅偶爾會同她說說話,讓她勉勉強強知道了一些目下的情狀。比如她現在住的地方是戚王的別院,緊鄰戚國的稷下學宮,離戚王宮也不遠。
不過她也只能沉默着聽,要發問就有些無從問起了。這感覺,就好像自己是一張未沾滴墨的縑帛,別人要寫什麼就是什麼,但讓她主動呈現出什麼來給旁人看,她就無計可施。
時間久了,連阿追自己都覺得日子了無生氣,被陰雨一壓,覺得自己遲早要變成一片青苔!
這樣又過了好幾天,阿追大半時間都是抱着雲琅從稷下學宮尋來的書,坐在榻上、頭倚着牆,有一搭沒一搭地看,不論是竹的、木的,還是帛的都不挑。這日又讀了五六卷,雲琅端葯進來時告訴她:“主上差人傳了話,說請女郎明日去王宮一趟。”
“去王宮作甚?”阿追放下書抬眸瞧她,眨了幾下眼睛才讓眼中有了些光彩。
雲琅坐在榻邊粗木凳上給她吹着葯:“說是東榮有戶人家尋來了,道前陣子班國進犯時丟了女兒,家人一路尋到戚國,主上說讓女郎去見見。”
阿追心頭一閃而過的陽光帶得雙眸都一亮,就着心底初生的希望,痛痛快快地喝完葯,好像連心跳都變得更有勁了些。
幾乎一個徹夜都沒怎麼睡着。翌日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阿追就逕自下榻更衣了。雲琅進來時她已穿戴整齊的樣子直弄得雲琅一怔:“女郎?”
“沒事,快些吧。”阿追頷首。
其實激動的心情中,對家人的想念只是小半——長相過往皆記不住,想念實在難以太深。但她實在太想儘快弄清楚自己的是誰了,何況回家之後,一切都熟悉,想起從前的事也會更容易些。
進了王宮,有僕婦過來引着她們直接到戚王的書房,雲琅按規矩候在了外面,阿追便獨自進去。
小院裏一面是牆、三面是屋,阿追走進正屋甫抬頭,便見戚王一笑:“坐。”
側旁為客而設的木案上已沏好熱茶,黑釉陶杯杯壁光滑,杯口一圈暗紅。阿追捧起陶盞來嗅了會兒茶香,聽到戚王笑說:“還道你遲些才會來,竟這麼早?”
阿追抿笑低了低頭,又繼續聞茶香,戚王就繼續說了下去:“這戶人家姓覃,府中夫人算是榮皇室的人,走丟的是府上三娘。家人大是着急,此番雖然家主未到,但長子卻是來了。”
他一壁說,一壁睇着阿追的神色。見她頭也不抬一下地靜靜坐着,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問:“你可有印象?”
“嗯?”阿追仿似突然回了神,抬眸望一望他,又低頭搖搖,“沒有……”
其實,說不好。
在她為數不多的記憶里,自己好像是有個哥哥的,名字裏似乎有個信字,又或是什麼發音類似的字。
但她並不敢隨口說來,一是因並不知自己記得對是不對,二是她現在心下的恐懼涌得太烈,防心似乎也跟着高了。連日來她都是聽得多、說得少,使得她愈發不敢向旁人說自己僅僅知道的事。
在找到家人之前,還是不要對旁人多言吧。
阿追這樣想着,繼續以沉默應對眼前的種種紛爭。
過了小一刻,外面響了聲音:“殿下,覃公子到。”
嬴煥揚音道了聲“請”,書房門便打了開來。進來的陣仗不小,為首的是一年輕公子,後面還跟着三五個隨從。
他們的目光在阿追面上定了定,而後向嬴煥一揖:“殿下。”
“不必多禮。”嬴煥笑笑,睇一眼阿追,“你們且認認。”
為首那人的目光便又看向阿追,眉間輕顫着,好似有萬千情緒克制在其中。良久,還是喚了出來:“阿芷……”
阿追淺怔,愣愣地看了他好一會兒仍無任何印象,正欲發問,他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阿芷,我知道你什麼都不記得了。不礙的,阿兄帶你回家去,你慢慢想。”
她看得出眼前男子的激動,但一時很回不過神來。
“阿追”這名字,確是她根據玉佩自己猜的,具體是不是名字她自己也不知。可“阿芷”這兩個字……
她好生想了想,仍是半點印象都沒有。
“我叫阿芷嗎?”她神色迷茫地問出來,仍握着她手的男子苦笑:“你……連名字都不記得了?你單名一個芷字,你長姐單名為‘菀’,可想起來了?”
阿追苦惱地搖頭。
“那……阿兄叫覃珀、弟弟阿琨,你可有記得?”
阿追看着他的激動,想搖頭,又怕他會更激動。
“那阿父阿母的……”
“好了。”嬴煥適當制止了這番無甚大用的追問,寬慰覃珀說,“令妹着實是什麼也記不得了,你這般催於她有害無益。還是回府後請大夫,邊診邊想才好。”
“是是是。”覃珀連應了三聲,為自己的急躁而窘迫得漲紅了臉,復向嬴煥揖道,“殿下說的是。這些日子多謝殿下肯照顧小妹,在下先護送小妹回東榮,來日再攜厚禮登門道謝。”
嬴煥淡笑着嗯了一聲,靜了靜,忽問阿追:“那日遇險,女郎看出宦侍袖中形狀覺得不對,可還記得是左袖還是右袖?”
“那天……”阿追語中一滯,嬴煥似是隨意:“近來在審,可此人不老實,我想從細節虛實來斷他有多少真話。”
於是阿追假作細想了會兒,一聲笑喟:“那天我嚇得腦子也懵了,現在竟想不清。但該是左袖吧,放在左袖裏,右手才好拔刀。”
“哦……”嬴煥神色微凝,帶着笑的目光送她面上收回,點頭說,“說的是,我會再審。”
他說罷,差人送他們離開。沉容靜想着,他知道那柄刀放在袖中看不出什麼痕迹,何況放得那麼深,也難拔出。他為此好奇了些時日,只是正事還多便姑且擱下,倒就這麼拖到她走了。
她倒是防心重得很,對答間眼底的提防讓那份故作輕鬆形同虛設。
嬴煥不自覺地一笑,再抬頭時,已看不見她的人影了。他喟一聲靜下神,繼續看手裏未讀完的一卷縑帛。
班王將女兒下嫁給褚公為妻了。近一兩年,各國聯姻聯得真是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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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阿追來的僕婦和雲琅一道將他們送至府門口,覃珀便要扶阿追上馬車。
不知怎的,阿追心裏空得發慌,甚至比沒見到家人時還要慌些。
她不由自主地回頭去看戚王宮。
覃珀銜着笑催促:“小妹快些,我們這便出城,緊趕幾日路,免得耽擱太久。”
“好……”阿追輕輕點頭,被覃珀扶着的胳膊借力一撐,便上了馬車,覃珀也隨了上來。
馬車慢慢駛了起來,車輪偶爾壓過不太平的地面,響得咯噔咯噔。阿追抱膝坐了會兒,問覃珀:“阿兄,我們家裏……是做什麼的?”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覃珀,覃珀臉上一閃而過的遲疑,旋即笑道:“讀書人多,也做些小生意。你不需現在費神想這些,回到東榮,自然慢慢就懂了。”
“哦,好。”她點點頭,下頜擱在膝蓋上,閉目養神。
馬車顛簸得厲害,偶有那麼一下更明顯的,她的膝蓋就會撞得下巴生疼。稍抬起頭嘖嘖嘴,口中被牙磕出了一片腥甜,她好像都能看見血色漫開了……
想像中的血色褪盡后卻是一片迷霧,阿追不禁一驚,想睜眼卻睜不開,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
迷霧裏,她下了馬車,眼前是一座三層高的小樓,有幾個壯漢氣勢洶洶地出來,綁着她就往裏去。
“啊——”她想喊,但喉中噎得發不出聲,轉瞬間已被帶進了一樓廳里。廳中放着木桌木椅似是茶肆酒樓,但光線昏暗,顯是未開門迎客。
坐在正當中的一個高挑婦人瞧瞧她,向覃珀笑得滿意:“這個長得不錯,必能賣個好價錢。”
畫面驟收,阿追猛地睜眼,渾身一個哆嗦!
“小妹?”覃珀關切地看向她,她暗一攥拳收住了滿身的顫抖。
她平靜地回看過去,道了聲“沒事”,又挑簾看向窗外。
似正路過一條商號齊聚的老巷子,大多房舍低矮、門面殘破斑駁,但鋪子的種類倒全。
“停一下。”阿追揚音喊了一聲,馬車沒停,倒是覃珀笑問,“怎麼了?”
“哦,阿兄你看……”阿追指向外面正路過的一間粥鋪,“這家粥鋪頗不錯,我吃過幾次便總想着,怕是回東榮就吃不到了。恰我現在也餓了,我們先去吃一些再趕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