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 66 章
這正是這座城市一年中最好的季節。
陽光透過一個個墓碑形成大小不一的影子,高高矮矮,就算日照逐漸增強,直射在面容上開始晃眼,也無法取代墓地中天然形成的惆悵。
人死了總會去一個地方吧。
秦長平最近時常在想,長眠在這裏的逝者是不是還會關心生者的人生,還會在意生前的遺願,每年有親人來訪,逝者聽到遺願正在按部就班的實施會不會欣慰,還是會一笑了之,反而笑言着,呦,這事兒你們還記得啊?
太多的墓碑聚集在一起,被侵蝕風化,被灰塵覆蓋,到頭來真正支撐着墓碑矗立不到的恐怕只有生者的精神力了,而心中的那座墓碑已經成為了自己的血肉,和逝者本身沒有關係了。
他走到墓地旁,白色的墓碑圍着一排石欄,它莊嚴肅穆,平靜地等待着生者的緬懷。
一束白菊花放在石階上,花束並不張揚,卻帶着一個人的款款心意。秦長平蹲在墓碑前,雙手合併,閉目祈禱,以往每次踏進墓地,他都是忙於悲傷和懷念,這次靜下心來竟然有了別樣的感覺,心裏的一根弦悄然彈撥了一下,發出輕微清脆的響聲,在心房裏悠悠地回蕩。
他心裏藏着一個墓碑,同樣也藏着一根蠟燭,他以前不知道可以用這根蠟燭照亮生命的意義,獲得解脫,就算火光再微弱,也能燒光了所有的剪不斷理還亂,燒斷身上的枷鎖,獲得一條生路,
繁華落盡,看破一切才知道,原來放棄既是開始。
他放下了從前,更是放過了自己。
“天氣還有點涼,您把這件衣服披上吧。”秦長平脫下了外衣罩在了老人的身上,為了配合輪椅的高度,他再次單膝跪在老人面前,幫她緊了緊領口。
老人的眼淚沿着面頰滑落,無意識地掉個不停,有點像是小孩子的哭法,即沒有抽咽聲,又不會喘不過氣。
他幫老人拭去了眼淚,展開懷抱把她擁進懷裏,在耳邊輕聲說著:“對不起了奶奶,現在才讓您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錯。”
淚水就像自來水,從兩個一模一樣的水龍頭流下。
秦長平撿起地上的手杖,用力撐着地面才勉強站了起來,臨走的時候他被拽住了衣角,乾枯的手在微風中顫抖着。
“你回去把腿養好了,別到處走了,我不能再沒了孫子。”老人低着頭,口齒還算清楚,“我受不了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秦長平撐着手杖再次鞠躬,時間持續了許久。
回到車上,他依然回望着父親的墓地,鬱積在心裏的各種沉澱物在不知不覺地流淌出去,心裏變得寬敞。
“秦總,咱們去哪裏啊?”
“回家,他們大概已經開始了。”他說著,然後提醒道,“以後不用叫我秦總了,叫秦先生就好。”
……
秦家宅子裏聚集了不少人,今天是個特別重要的日子,家裏的利益分配要重新洗牌了。
風頭正勁的秦家大少爺竟然要急流勇退了,而且還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凈身出戶,屋子裏的人竊竊私語,不過比起扒一扒其中的原因,大家還是更關心利益分配的問題。眾人之中秦長平的二叔就按兵不動,他也知道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到要看看這位大侄子還有什麼手段。
屋門打開,秦長平拄着手杖到場,各相關人士就坐,律師宣佈了他的決定。
秦長平放棄了他的所有,他至今為止辛勤耕耘爭取來的東西說不要就不要了,會場裏有掌聲,也有唏噓聲,當要宣佈分配問題的時候,又變得鴉雀無聲。
“我的弟弟秦長安將接任我在公司的職位。”
這是首先宣佈的,大家紛紛點頭表示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二叔也隨之眯起了眼睛,估量着形式,長安不過是個半路出家的商人,沒資源,沒經驗,對他夠不上威脅。他們家族的構成從來都是很平衡的,現在秦長平的一邊塌了,正是二叔一家獨大的好時機呀。
秦長平示意大家安靜一下,從屋外又請進來一個人,這個人是他的助理吳超,吳超不再是站在秦長平的後方,而是和他肩並肩站在了一起,再開口的時候,如同在屋裏丟下了一枚重磅炸彈。
他將部分產業交給了吳超,一個區區的助理,職員,跑腿的,但是吳超所獲得的並不比他的弟弟長安少。
四下里瞬間炸了鍋,眾人面面相視,毫無頭緒,二叔也懵了,他氣急敗壞地質疑着:“長平,你瘋了!把產業交給一個外人!”
“他不是外人。”旁邊的三叔打斷了眾人的猜測,他起身宣佈着。
“吳超是我的兒子。”
會場裏才安靜了兩秒,馬上又重新炸開了,可謂高|潮迭起,在座的一時間都搞不清狀況了,三叔不是沒有子女嗎?難道這是……私生子?
三叔看向秦長平的方向,兩個人點頭示意,這一步總算是走出來了。
其實在很早以前,吳超就是三叔推薦給秦長平的,還囑咐讓他跟着秦總長點本事,後來秦長平發現了他們的關係,吳超竟然是三叔的私生子,是他在年輕的時候留下的,之後生了病便不能生育了。
知道真相后,秦長平不但沒有嚴加防範,反而對吳超委以重任,讓他跟在身邊。
這件事三個人都心知肚明,三叔讓兒子跟着秦長平最大限度的接近秦家,而秦長平則給三叔個人情,不至於兩位叔叔都針對於他。他們都沒有挑破,似乎都在等着一個合適的時機。
秦長平的退出就是最好時機了。吳超名不正言不順,強行回到家裏不會有任何好處,三叔也會非常難辦,現在秦長平讓出了部分產業給他,情況就大不一樣了,等於是助他在秦家立足,讓他與長安聯手,再加上三叔的這層父子關係,基本上重新建立的利益集團足以和二叔抗衡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着三方聯手,二叔臉上的表情漸漸扭曲,臉色變得異常難看,現在的局面還不如之前呢。
“秦長平,你挺狠嘛!”二叔瞪着他。
“不。”秦長平展開了笑顏,“我始終把您當我的叔叔,和您比起來,我這些都不算什麼的。”
他看了眼時間,微微皺了下眉頭。
“不好意思了,我到了探病的時間,先失陪了。”
臨走前他朝着長安招手,說著:以後就靠你了。
丟下了會場裏所有人,丟下他曾經擁有的,秦長平獨自離開了。
……
一路上電話不斷,他一個接一個掛斷了,有個人卻沒完沒打過來,契而不舍,直到把秦長平煩的不行了才勉強接起來。
“平哥!我就知道你最後一定會接我電話的。”宋淳在電話一邊得意洋洋。
“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特別好的消息,你要先聽哪個?”他賤賤地問着。
秦長平真是沒脾氣了,就隨便說著:“先說特別好的消息吧。”
電話里宋淳的聲音都洪亮了。
“卧槽,簡直大快人心啊!案件有進展了,那幫孫子統統拿下,一個也跑不了!”
宋淳口中的案件就是那場槍擊報復事件,當時季沨為秦長平擋下了最關鍵的子彈,第二發子彈打到了他的腿上並不致命,而兇犯被正好開車前來的長安和杜恆撞飛了,此事已經立案調查,被列為特大刑事案件得到多方關注。
后經調查,此事正是曾經迷醉季沨的那家人所為,那家隱藏的很深,他們外表光鮮其實背景並不幹凈,再加上是地方勢力膽大妄為,兒子被秦長平施壓入獄后便動了殺念,他們暗中計劃周全,卻沒想到季沨會為秦長平擋下那一槍,更失策的是兇手被長安開車撞翻,當場人贓並獲。
現在多方機構介入,秦家傾注全力調查此事,真相漸漸水落石出,勢必要糾察到底,一家人等着在牢獄裏相會吧,秦家會讓他們幾輩子也翻不了身的。
“您二叔恐怕也脫不開關係,至少他可沒起什麼好的作用。”宋淳憤憤地哼了聲。
秦長平很平靜,他回答:“二叔自己釀的因果,理應自食。說說另一件好事吧。”
“平哥!”宋淳的情緒無縫隙轉變,又變回了狂犬病的狀態。
“咱們的新公司下個月就運營了!您說慶祝會上請什麼明星助陣好呢,找本土的,還是找幾個韓國美眉,還是說乾脆一水的洋妞帶感啊!”
一說到這個話題,秦長平就下意識的看看四周,宋淳那急不可耐的口吻也是真夠丟人了。
“還是問問策劃公司的意見吧。”他嫌棄地說著,“你以後穩重一點,還有別什麼都問我。”
“別啊平哥,你可是我高薪挖過來的總經理,我不過是個挂名的董事長而已,這公司的底子都是你搭起來的。”
“不過你也是真夠陰險的,對外凈身出戶,其實早就留了這條退路,老早就把資源轉到我名下,你就不怕我捲款跑了啊?”
秦長平苦笑了下,用宋淳的名義保留資產是他做的最壞的打算,結果卻是合適的方法了。
“你要是跑了那些就都當送你了。”他說的很釋然,宋淳和長安都是他一生中最值得信賴的人。
“哎呦,我就受不了你這樣不懂得開玩笑的人。”宋淳咯咯地笑着。
“到時候您,我,長安,再加上吳超那匹黑馬,咱們四兄弟再戰江湖,殺他個乾乾淨淨,先把害我季沨妹妹的那混蛋家裏全鏟了!替我季沨妹妹報仇。”
秦長平只是笑了笑,他告訴宋淳到地方了,道別後就掛上了電話。從車子裏下來,對面是一棟醫院。
走廊上很空曠,正是午休時間人比較少,秦長平加快腳步經過一間又一間病房。說來也奇怪,醫院這種地方,無論往牆壁上塗多麼明亮的乳白色,空氣也總讓人有些陰鬱。
一間獨立病房前,秦長平叫住了看護的護士。
“今天的情況怎麼樣了?”他問着。
小護士似乎對這位天天都來訪的帥大叔失去了興趣,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和之前一樣,還沒醒呢。”
秦長平點點頭,幾乎每天都是這個答案,但是他每天依舊會同一個時間來探訪。
病房裏空空蕩蕩,只有幾台醫療儀器,探望的鮮花和禮品都被他轉去另一個屋子了,這裏他只希望給戀人最乾淨的環境。
病床在儀器的後面,需要走近幾步才能看見,他拄着手杖輕輕前往,潔白的床單微微鼓起,最愛的戀人就躺在上面,她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自然捲起,白皙的臉龐垂下黑髮,流淌在枕縫間,幾縷陽光罩在她身上分外美麗。
秦長平悄然站在窗邊,手肘支撐在窗台上,窗外銀杏樹的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葉子上泛着點點光彩。這一生,看似漫漫長路,然而剎那間的選擇也許就是終點,當我們都還未能賞盡風光一生就結束的時候,會油然而生出人生苦短。
這裏是他每次來探望的專屬位置,面對着病床,上面看的一清二楚,小季沨是那麼安然美麗,她平和的呼吸彷彿讓時間轉慢,無論看多久秦長平都願意。
“小季沨,事情都辦的差不多了。”他慢慢闡述着。
“我把產業給予了長安和吳超,雖然長安才接觸公司的業務,但是他適應的很快,進展的比預想的要順利,再加上吳超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積累經驗,他們兩個人相互輔佐,公司的未來一定會更好的。”
“我和宋淳的公司下個月也會運營,本來我是不想再參與了,但是宋淳一個人的話太困難了,所以把公司帶上軌道后我準備休息一段時間。”
他來到小季沨的身邊,俯下身子靜靜卧在她的枕邊,仔細看着她的容顏,滿懷愛憐,依依不捨。
“從今以後,我的心裏不需要被佔據的太多,有你就足夠了。”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說我就像是晚秋中葉落飄零的時代,而我是其中的枯葉,現在我覺得人生如秋葉般平靜安詳也很美。”
“季沨……”
“我愛你。”
……
……
……
……
……
……
……
……
“平叔……您這樣每次在我病床前抒發感情,我都有種自己變成了植物人的錯覺啊。”
病床上的精靈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氣。
“晚秋的枯葉先生,咱們什麼時候出院啊?”
秦長平抿着一字型的笑容,他吻在了水潤的嘴唇上。
“小季沨,我們今天就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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