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自從程靜泊那裏借來《印度十日》這本書後,柏子仁每天都花一定的時間在閱讀上。
平心說,她對這本書並沒有很大的熱情,卻讀得非常認真,就像是在執行一項老師安排的任務,一頁一頁,一行一行,慢而細緻地讀,當翻到其中一頁,察覺左上角有一個摺痕,她就反覆閱讀那一頁,猜想是哪一段文字,哪一個詞彙打動了當時的他,讓他做下了記號?但又一想,也許只是他恰好讀完這一頁就放下了,沒有其他深意。
她想的有點多,事實是自從拿到這本書,就變得有點心神不寧,一邊讀一邊計算離約定好的交流日子還有幾天,有期待,也有緊張,就像是等待高考的學生,越是如此,越覺得時間過得比平常慢很多。
她還沒有真正意識到,這正是開始等待一個人的滋味。
周六早晨,柏子仁回了一趟家,說是“家”,其實不然,在她父母離異后,母親劉欣語有了第二次婚姻,嫁給一個小富的生意人,順利為丈夫生下一雙男寶寶,現居城中心繁華住宅德仁嘉園,安閑地做家庭主婦,將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照顧,培育兩個兒子身上。
柏子仁抵達德仁嘉園,年輕的家庭阿姨來開門,她還沒進屋就聽到客廳的嬉鬧聲,放眼過去,一胖乎乎的男孩握着一把閃光寶劍,沿着寬敞的地方疾跑,虎虎生風,正是她的大弟弟沐子東,劉欣語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後,溫柔叮囑:“東東,快停下來把襪子先穿上,地上很涼。”
沐子東不理會,雙手舉着心愛的寶劍在空中劈來揮去,忽地一個調轉方向,朝玄關衝過去,寶劍直指道:“來者是誰!快報上名來!”
柏子仁配合地舉起雙手,保持靜止不動。
“東東,是你姐姐來了。”劉欣語上前,抓住了大兒子,“可別再鬧了。”
“姐姐?”沐子東仰起圓圓的腦袋,十分迷糊地看着柏子仁,“我不記得她了。”
“不許淘氣。”劉欣語笑着指責,“才多久沒見就不認得了?”
“不認得就是不認得。”沐子東很固執地搖了搖頭,然後奮力轉身,掙脫媽媽的懷抱,舉着寶劍往客廳角落的博物架直衝過去,嚇得劉欣語立刻跟在他身後。
柏子仁默默地看着眼前這場鬧劇,視線沿着地毯上四處撒落的玩具,繪畫書和零食,直至另一個角落,另一個弟弟,乾淨白皙的沐子北坐在懶人沙發上,閑閑地翻着漫畫。
“小姐,你先坐下,我去幫你拿喝的,熱的橙汁可以嗎?”家庭阿姨過來問柏子仁。
“可以,謝謝。”柏子仁禮貌道。
沐子東嘴裏念着打打殺殺,聲音洪亮,不停地繞着客廳跑,柏子仁好不容易才避開他,找了長沙發的角落坐下,和沐子北面對面。
沐子北抬起頭,對她眨了眨長睫毛:“瓜子仁,好久不見了,我一直在想念你。”
柏子仁輕輕一笑:“嗯,好久不見了。”
要說起沐家雙胞胎,這兩個同是八歲的男孩,性格卻是大相逕庭,早出生三分鐘的沐子東頑皮搗蛋,性格莽撞卻沒什麼心眼,弟弟沐子北則聰慧早熟,擅長賣乖,籠絡人心,只不過當然也很懂得時不時地挖坑給人跳。
這不,沐子北的大眼睛久久凝視柏子仁,流露了關懷之意:“學校的伙食是不是很糟?你瘦了好多,讓我好心疼的。”
“是嗎?”柏子仁想了想,“大概是我最近在運動的緣故。”
“運動是為了減肥嗎?”
“不是,運動可以讓人提起精神,在學習上集中注意力。”
沐子北點了點圓圓的腦袋,諂媚地說:“那就好,你完全不需要考慮減肥哦,已經具備模特的身材了,再瘦的話讓別的女人怎麼活呢?”
柏子仁無語,每次和沐子北說話,都覺得他八歲的皮囊下是一個十八歲的智慧靈魂。
突地,客廳一角平地起了一聲巨響,隨即傳來沐子東的嚎啕大哭聲,他跌了個大跟頭,寶劍折戟,劉欣語急着抱起他檢查,發現他額頭已然隆起一個大包,趕緊叫阿姨去找藥箱,她自己抱着他匆匆上樓,沐子東趴在媽媽肩膀上哭嚷:“我的赤霄寶劍……”
沐子北合上漫畫,恥笑兄長:“真是一枚蠢貨。”
柏子仁有些憂心地看向二樓。
沐子北說:“不要緊的,他腦子笨到極限,再怎麼摔智商都不可能再降了。”
柏子仁皺眉:“不能這樣說你哥哥。”
“我是實話實說,他真的不聰明,連很簡單的古詩詞都記不住,常常寫錯別字,有一次還被語文老師當作範例貼在黑板上。”沐子北聳肩,“我在學校都懶得和他說話。”
柏子仁知道沐子北向來聰慧,骨子裏心高氣傲,常常以欺負兄長為樂。
“我和他不一樣,以後要考名牌大學,還要讀研究生和博士。”沐子北看向柏子仁的目光帶上了崇拜,“就像你一樣。”
“我?”柏子仁想到自己,誠懇地建議,“我覺得你可以定更高的目標,因為我在你這個年紀,真不如你聰明。”
“你別謙虛嘛,我在學校常常和同學說,我有一個漂亮又聰明的姐姐,他們聽了后都很羨慕。”畢竟是孩子,被恭維了的沐子北顯得很受用,眼神劃過一抹亮光,聲音也不由地輕揚了幾分。
柏子仁聽出他的嗓音有些啞,關心道:“對了,你身體怎麼樣了?還喘嗎?”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過今天下午還要去醫院配藥。”沐子北轉了轉眼睛,語氣略帶討好,“你有時間嗎?可以陪我去嗎?”
“我陪你?”
“是啊,媽媽好煩的,總和醫生說很多我的私事。”沐子北深深地皺眉,“我不想她帶我去。”
“我沒問題,不過要經過媽媽的同意才行。”柏子仁知道母親有多寶貝兩個兒子,凡事都親力親為,不放心讓別人介入。
圍着圓桌一起吃中飯的時候,沐子北鄭重地向媽媽提出這個要求,換作平日,劉欣語不見得會同意,但今天老公不在家,大兒子又摔了個大包,心情鬱悶,她不放心留他和阿姨單獨在家裏,考慮一會後答應了:“那你聽姐姐的話,乖乖的,別亂跑。”
沐子北爽快地說好,又對柏子仁擠眉弄眼:“我會聽話的。”
等柏子仁帶沐子北到了醫院,站在兒科樓前,沐子北卻有模有樣地向她提出個人要求:“等會美女醫生問你我有沒有乖乖吃藥,你要回答說有。”
“可是媽媽說你上周有一天將葯倒在馬桶里。”柏子仁講究事實。
“這個別說,你不能當醫生的面揭短。”
“怎麼你那麼在意醫生的想法嗎?”
“嗯,是的。”沐子北咳了咳,突然湊近柏子仁,“我很喜歡的她嘛。”
“啊?”柏子仁轉不過彎來,“你喜歡你的主治醫生?”
“對,她漂亮又溫柔,頭髮很長,披在肩膀上和瀑布一樣。”
“但算一算歲數,她已經是你的長輩了。”
“那又怎麼樣?”沐子北攤手,“莎士比亞說愛情的萌生和年齡無關。”
柏子仁無語。
“言歸正傳,如果你一定要在她面前揭我的短,我現在就回家。”
柏子仁懂了,拍了拍他腦袋,嘆息一聲:“好吧,我會說你按時吃藥的。”
沐子北很高興,蹦蹦跳跳地進門,路過樓梯拐彎處的一面大鏡子,還特地上前照了照自己的模樣,撥了撥頭髮,收放自如地練習抿嘴微笑,讓一旁的柏子仁看得啞口無言。
“好了,我們進去吧。”沐子北回過身,主動拉起柏子仁的手,一副很乖的模樣。
幸運的是,周六下午的兒科診室沒有其他病人,讓沐子北心動的女醫生正坐着讀報。
“程醫生。”沐子北有禮貌地叫人。
程醫生抬起頭,見到熟悉的小朋友,很快帶上微笑:“怎麼?今天是誰帶你來的?”
“她是我姐姐。”沐子北利落地坐上凳子,回答道。
柏子仁打了個招呼,然後瞟見她胸口的工作證,上面寫着“程靜婕”三個字。
程靜婕?這個名字好熟悉的感覺。
程醫生友善地對柏子仁點了點頭,然後取了壓舌板給沐子北檢查,沐子北一動不動地配合,當程醫生拿起聽診器,他還要求她多聽一下他的肚子,聲稱那裏最近總會發出一種小水泡破了的聲音,程醫生笑着說沒問題。
從柏子仁的角度看,程醫生姿容優雅,目光清澈,一舉一動都緩慢輕柔,沒有一般醫生的刻板嚴肅,的確受小朋友的喜愛。
“你的小肚子沒有問題。”程醫生挑眉,“你聽到的聲音估計是因為吃太多了。”
沐子北說:“老師說吃飽才能長高個。”
“但不能貪嘴。”
“嗯,我記住了。”
程醫生在病歷薄上寫了兩行字,順便抬頭詢問柏子仁:“上周的葯他都乖乖吃了嗎?”
“他都吃完了。”柏子仁配合地撒了個謊。
程醫生滿意地點頭,讚許地看向小病患:“看在你這麼聽話的份上,我把這次的葯變得甜一點。”
沐子北一臉勝利。
當程醫生開好藥方,沐子北從小書包里拿出早準備好的賀卡遞上去,甜甜地說道:“程醫生,這個是我送給你的。”
程醫生接過一看,很快笑得合不攏嘴:“哇,沐子北小朋友,你這字可比我寫的好看多了,平常一定在家勤練吧?”
沐子北連連謙虛:“誰讓我是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呢?我每周都要寫黑板報的,寫不好會出醜,所以很自覺地練字。”
“沐子北你很優秀啊,在學校是尖子生吧?”
“還好啦,目前為止,各科考試勉強滿分。”
“你這聰明的小傢伙。”程醫生收好賀卡,摸摸他的頭髮,“謝謝你的卡片,不過給你治病是我的責任,不用特地感謝,好好吃藥,多多鍛煉身體就行。”
“不,當然要感謝了,程醫生你可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最有愛心的醫生。”
他們之間的一來一往都把柏子仁看楞了,她唯有在心底默默佩服沐子北,小小年紀就展現出這般卓絕的交際能力,更厲害的是,和女醫生對話的時候,他會眨巴那雙黑葡萄一樣水靈的眼睛,長睫毛和蝴蝶的小翅膀一樣撲個不停,嫻熟地放電。
等一起走齣兒科門口,沐子北向柏子仁確認:“我表現得還不錯吧?”
“滿分。”柏子仁言簡意賅,忍不住好奇地問,“其實我想說,你是怎麼做到的?”
“什麼?”
“你一點也不怯場,可以和人滔滔不絕地說話,還說得人很開心。”
“這有什麼難的?多練練就行了,你是不是還沒有碰到自己喜歡的人?面對喜歡的人,很自然會說一些讓她開心的話……”沐子北說到一半奇怪地打住了,視線轉向不遠處。
“怎麼了?你看什麼?”柏子仁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我看見了我的情敵。”
“……”
“他正從停車庫出來,就是那個高高的,穿白襯衣的。”沐子北一邊勘察敵情,一邊摘下小書包,迅疾打開,翻出一塊用巧克力紙包的石子,一扭手腕,直接用力擲過去,“吃我一招。”
未等柏子仁反應過來,被石子丟中背脊的男人止步,轉過身來。
“快跑!”沐子北第一時間拉過姐姐的手,作勢狂跑。
就那麼幾秒鐘的功夫,柏子仁看清楚他是誰,心中一動,耳朵嗡嗡直響。
她看見他的目光望過來,但不清楚他有沒有認出她來,或者說都沒有時間去判斷,她已經被沐子北牽着跑了一大段路。
他們在某幢樓后停下,氣急地貼着牆面。
“沐子北,你瘋了嗎?”柏子仁批評他,“幹嘛無緣無故傷人?”
“傷人?沒有那麼嚴重,只不過是鬧他一下。”
柏子仁一把奪下他的小書包,打開一看,包里竟然還有好幾塊兇器,均是包着巧克力紙的石子,掂了掂分量,還真不輕,剝開巧克力紙一看,竟然是碎的小銅塊。
“你哪裏找來的?”
“學校後面的施工地啊,超級多的。”
“如果我拿這個砸你的腦袋,你痛嗎?”柏子仁無表情地問。
沐子北委屈地扁了扁嘴:“幹嘛突然這麼認真。”
“因為你這是非常不對的,你做錯了事情,現在必須跟我出去向他道歉。”
“可是他對程醫生有企圖,男人可以向任何人妥協,但不包括情敵。”沐子北倔強地表示,“再說他根本就沒看見我們,為什麼要多此一舉,不打自招?蠢人才會那麼做。”
“你……”柏子仁認為事態嚴重,正要糾正他的行為,耳邊忽然傳來一個清雅又從容的聲音。
“原來是你們落下的東西。”
沐子北和柏子仁同時回過頭,看見“情敵”姍姍來遲,出現在他們面前。
陽光下,程靜泊那雙漾開琥珀色光亮的眼眸看向他們,柏子仁頓時就怔住了。
“我還以為自己今天運氣好,接住了一塊從天而降的巧克力。”他看向沐子北,慢條斯理地說,“拆開后咬了一口,發現味道不怎麼對。”
饒是沐子北這樣的小人精,此刻也心虛地紅了臉,雙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放。
“你為什麼要打我?”他低下頭,認真地問沐子北。
“因為你和程醫生很親密,你對她有意思,總跟在她身邊,我覺得很討厭,哼。”
“哦,原來如此。”他看似明白了,“你喜歡她,不想讓我接近她。”
“對。”沐子北索性大膽承認了,“你是我的頭號情敵。”
“如果是情敵,客觀上應該公平競爭,而非暗地玩手段。”
沐子北語塞。
“又一旦下定決心要暗地襲擊,更應該調查清楚后一擊即中,不留後患。”
“……”
程靜泊把石子還給他:“可惜我不是你的情敵,只不過,我有權利檢查程醫生的交友情況。”
沐子北瞪大眼睛,詳細看他的臉,忽然察覺到一個潛在的可能:“近看你的臉,眼睛這裏和程醫生有點像,你不會是她的什麼遠方親戚吧……”
“答對了,我是她親生弟弟,她長我一歲。”
沐子北的臉在半分鐘內看似川劇變臉術,五顏六色,十分玄幻,最後換上此生最端莊的一幅面具,恭敬地欠了欠身,抱拳道:“程大哥,剛才的一切都是小弟的錯,若有冒犯,請多包涵,當然道歉是不夠的,為了表示我的誠意,請允許我請你吃飯。”
柏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