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入了冬的早晨寒風凜凜,自習室的座位變得搶手,朱鳴文早起困難,拜託柏子仁幫忙佔座位,開始的幾天沒有問題,後面就有人明確地在自習室貼了一張紙,寫明為求公平,禁止佔座,朱鳴文暗地抱怨了幾句,卻也拿出了一股毅力,每天六點多一點,睡眼惺忪地走進自習室,往柏子仁的旁邊坐下。
“你的睫毛掉了。”某天,柏子仁提醒朱鳴文。
朱鳴文趕緊拿出小鏡子,對着重新貼好,然後看着柏子仁笑了一下:“沒見過你化妝。”
柏子仁搖頭:“對我來說太複雜了。”
朱鳴文索性托腮打量起她的臉,嘖嘖稱讚:“你皮膚真好,不抹任何東西就這樣凈白,只是兩頰有點干,應該換滋潤型的保濕霜。”
柏子仁疑惑:“是嗎?”
“算了,女為悅己者容,等你有了喜歡的對象就會注意這些問題。”朱鳴文知道她不感興趣,也不多費口舌。
“那你有推薦的嗎?”
“保濕霜的牌子?”
“對。”柏子仁從便簽本上扯下一張,“請你幫忙寫一下。”
朱鳴文一口氣寫了好幾個,包括系列和價格,柏子仁收過後說了聲謝謝。
“對了,你是不是哪裏得罪方正了?他最近越來越過分,總在說你的不好。”
“沒有,我和他不熟悉。”
“方正那種男生,乍看挺友好的,喜歡和女同學套近乎,幫各種小忙,但骨子裏自卑,心眼小,可能因為一句話就耿耿於懷,對了,他考研純粹是為了逃避現實,之前在某家公司和客戶鬧了不愉快,發詛咒的短訊過去,後來客戶投訴他,他沒辦法再做下去。”
朱鳴文繼續說:“他這樣的性格,難怪找不到女朋友。”
柏子仁一直聽,但沒開口。
“說實話,他是不是已經向你示好過,但被拒絕了,所以對你懷恨在心?”
柏子仁沒有回答,她已經把方正和那張紙條的事都在記憶庫里刪除了,此後都不願回想和這個人有關的任何一個細節。
只是,她不願意去回想,偏偏當事人記得很清楚。
接連幾天,方正的影子近距離出現在柏子仁的視野範圍內,像是在學校便利店買東西,方正站在她旁邊,陰測測地自言自語,像是在食堂打飯的時候,方正會突然閃現,飛速和她擦肩而過,又像是在公共課上,老師點名她發言,她剛起身,方正桌角的保溫壺會很不巧地落在地板上,發出重響。
方正像是在不停地用小動作引起柏子仁的注意,讓她沒法完全忽略他。
直到有一次,柏子仁在食堂和方正迎面碰上,方正低頭飛快繞過她,卻在湊近她肩膀的瞬間,說了一句很有情緒的話:“你有什麼好裝的?”
等柏子仁打完飯,下了一個決心,她端着餐盤徑直來到方正那桌前,語調平靜地直說:“請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方正和其他兩個男同學坐一桌,他們點了啤酒和炒菜,正吃得開心,冷不丁聽見柏子仁的聲音,都詫異地停了筷子。
“這位女同學你有問題吧?請問食堂是你家開的嗎?學校是你一個人住的嗎?你怎麼不說讓我以後別出現在地球上啊?”方正早準備好反擊的台詞。
出於他意料的是,柏子仁沒有發怒,只是沉默了片刻再說話:“如果是這樣,我只希望以後我們偶遇的次數越來越少。”
她轉身走的時候,方正依舊在冷笑。
“我是招她惹她了?都沒怎麼說過話,就跑過來警告,真是公主病……”
雖然方正抵死不承認自己是故意的,但柏子仁的警告還是有了作用,後面幾天她發現他消停了,她的生活又恢復到以往的寧靜。
晚上洗好澡,正準備看書的時候,柏子仁收到了沐子北的短訊。
“這是你人見人愛,車見車載,萬物見了都喜歡的弟弟的號碼,趕緊記下。”
柏子仁保存了他的號碼后又收到一條:“再把程大哥的號碼傳給我。”
“你要他的號碼做什麼?”柏子仁心裏有點怕沐子北會打擾到他。
“上次說好了,以後要繼續做朋友的,我很喜歡他,他對我也有好感,當然要多多聯繫了。”
柏子仁覺得很奇怪:“你哪裏看出他對你有好感了?”
“他會和我聊天,很少有大人願意和我聊那麼久。”
“我給你號碼,但你盡量別在晚上打擾他,有事情白天說。”
“好啦,我知道,瓜子仁,快點。”
柏子仁把程靜泊的號碼傳給沐子北,然後一直安靜地看着聯繫人一欄中的名字,感慨自己還不如沐子北,他好歹有勇氣發短訊給程靜泊,她呢?常常是拿出來看一下,然後放下。
始終不敢去打擾他,除了在咖啡館的短暫時光,他對她來說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是謹慎謙虛,充滿學識的,是會尊重禮讓你,但也會和你保持距離的人。
她對他的欣賞很可能從第一眼就產生了,在他彎下腰動手處理沾上水漬的書籍時,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心的角落生起。
她之前絕沒有遇見過他,但那種熟悉的錯覺很真實。
只要閉上眼睛去回想,他眉眼,鼻樑的輪廓,垂在身側的手臂,邁開步伐的長腿,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清晰可見,她第一次由衷地感謝自己的記憶力。
睡之前照例閱讀了一會他推薦的書籍,正準備閉上眼睛又收到沐子北的短訊。
“我和程大哥聊到現在。”
柏子仁無奈了,不是叮囑過他別在大晚上去打擾人家嗎?
“他答應送我禮物,還給我講了一個笑話,但我笑不出來。”
“什麼笑話?”
“一個有錢的骷髏走進一家酒吧,對服務員說我要一杯威士忌和一塊抹布,我看不懂,但他不肯告訴我哪裏好笑。”
柏子仁盯着這行字,試着破解笑點:“因為要一邊喝一邊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程大哥的笑話太欺負人了,我的肚子好疼。”
“……”柏子仁更無語,好冷的笑話。
只不過在她回味了這個笑話十二遍后,嘴角也不知不覺地扯動了一下。
好像的確有點搞笑。
周三傍晚,柏子仁留在導師傅禾的辦公室幫他做課件,結束時已經晚了,她肚子餓,走去學校後巷的一條街打包了一份飯,很不巧地遇到了方正和一個外校人員從鄰邊攤位出來。
大冷天,他們兩個人穿得卻很單薄,其中一個連外套都沒穿,身着一件光溜溜的汗衫,還撩起了袖子。
柏子仁走了一段路,發現他們一直在身後說說笑笑,還發出腳踢易拉罐的聲音。
很奇怪,那種笑聲很刻意,像是就在她耳邊。
意識到有點不對勁,柏子仁加快了腳步,但無濟於事,他們很快追了上來,兩個影子像是永遠尾隨,沒法甩掉,到了路口,她下意識往燈火通明,喧鬧的那個方向走。
“你站住。”
柏子仁羽絨衣的帽子被粗魯地往後拉,她被迫停下,方正一個閃身就和她面對面。
方正顯然喝了酒,兩頰紅紅的,盯着柏子仁,沒好氣道:“那天在食堂你憑什麼給我難堪?就因為我塞過你紙條,你覺得我到現在還喜歡你?少自作多情了,你這樣的女人,我見多了,最懂得裝,喜歡擺高姿態,對看不上眼的男生連話都懶得說,你以為你是誰,還真把自己當女神了?”
柏子仁聽不懂他的胡言亂語,第一時間去找口袋的手機,卻被旁邊的男生按住手腕,他湊近她的臉,聲音很輕:“別擔心,沒有人要傷害你,只是給你兩個選擇,要麼和我小兄弟交一個朋友,要麼向他道歉。”
柏子仁貼着手機屏幕的手微微冒出冷汗,心想該如何擺脫他們。
“快點選擇,我們時間有限。”那個男生加重力道按住她的手腕。
“別碰我。”柏子仁厲聲道。
“誰要碰你?別拿自己是一回事。”說話間,離柏子仁更近了一點。
就一兩秒的時間,柏子仁抬起腳,朝他的小腿踢過去,對方矮了矮身體,但沒鬆開手,凶道:“女人動手就一點也不可愛了,我說看你這細胳膊細腿還挺有力……”
“柏子仁。”
柏子仁太陽穴嗡嗡響,正是血液急速流淌的徵兆,本來非常的緊張,卻在聽到熟悉的聲音時靜止了片刻,整顆懸着的心很快挪回原位。
程靜泊走過來,眼睛只看着她:“你有麻煩嗎?”
本來抓着柏子仁手腕的男生看清來者,明顯一愣:“程老師。”
程靜泊這才正視他,聲音不緊不慢,說的內容很重:“羅河,你再惹事真別想畢業了。”
叫羅河的男生立刻鬆開手,辯解:“我沒惹事,只是和她說話,最多態度急了點。”
程靜泊把柏子仁拉到身邊,低頭問她:“他們有沒有傷害你?”
“我們沒傷害她。”羅河急聲,“你看她衣服都穿得好好的。”
柏子仁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羅河,再老實地對程靜泊說:“除了威脅我,他們沒做其他的。”
“他們威脅你什麼?”
“威脅我做出選擇,是要做朋友,還是道歉。”
程靜泊掃了眼兩人,目光落在方正的臉上:“你要和她做朋友?”
方正冷哼:“誰稀罕,我只是要她道歉。”
“我不需要對你道歉。”柏子仁一字字地說,“我什麼都不欠你。”
“事情是這樣的。”羅河開始解釋,“這個女……女同學拒絕了我朋友的示好,到處說他的壞話,還當眾給他難堪,太囂張了,我們過來只是想討個公道,僅此而已。”
程靜泊聞言輕輕地笑了,只不過笑容稍縱即逝,墨色的瞳孔映着月光的涼意:“她不可能這麼做,顯然是你朋友在撒謊,羅河,以後不要亂用仗義兩字,尤其是對女生,你這樣的行為真的算不上是男人。”
羅河噤聲。
程靜泊轉而對方正說:“如果你用這種方式對她示好,她這輩子都不會和你做朋友。”
“都說了誰稀罕。”方正低下頭,“女人那麼多,找誰不好,幹嘛找她。”
“那還浪費什麼時間,你還不快消失在她眼前。”程靜泊下令。
羅河按了按方正的肩膀:“我送你回去。”
方正不肯走,羅河情急之下推了他一把,兩人才離開。
等他們走了,程靜泊回頭對柏子仁說:“女孩子要學會自保,以後拒絕男生最好講究方式。”
柏子仁思考他的話。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很自然地說。
一路并行。
“你怎麼會突然出現?”柏子仁問。
“今晚在咖啡館,出來后在附近走了一圈,一眼就看見你。”
“這麼明顯?”
“你個子高,又背一個藍色的書包,很好認。”
她點了點頭,心裏暖暖的。
“你每天都這麼晚回宿舍?”
“不,今天是在幫導師做課件,所以留到很晚,平時不會。”
“以後如果晚回去,可以找一個伴,這樣安全。”
“我朋友很少,基本上沒有。”
“社交障礙?”
“嗯,之前想過看心理醫生,但沒敢去,想來想去,打算找個渠道和陌生人聊聊天,看看能否改善。”
“我覺得你的癥狀不算嚴重,我倒遇過很嚴重的,和人說話不敢對視,出門要穿雨衣,把整個腦袋都遮起來。”
“我知道這些癥狀,所以不想發展成那樣。”
程靜泊減緩步伐,靠近了她一些:“我和你這個距離,你會覺得不舒服嗎?”
“不會。”如果是你就不會。
“這樣呢?反感嗎?”他伸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她的手臂。
“不會。”只是有些緊張。
“你想過沒有,你可能是有個心結沒打開,習慣一個人消化情緒,久而久之就不願意和人多說話,只是這麼簡單。”
柏子仁停下腳步,抬眸看他,開口:“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
“其實看心理醫生沒想像中的嚴重,做一個心理諮詢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他對她說,“我恰好認識一個口碑不錯的心理醫生,如果需要,我幫你介紹。”
“我考慮一下。”
“當然,看你自己的選擇,你也可以先嘗試參加一些業餘活動,交幾個朋友。”
“包括你?”
“我?”他淺笑,“我指的是可以和你一起逛街,看電影,聊電視劇的朋友,要是我,對你而言就太無趣了,最多推薦一些書給你。”
“不,我喜歡聽你說話,你推薦的書也很好。”她又想起一件事,補充道,“你給沐子北講的笑話也很好玩。”
“他告訴你那個骷髏的玩笑了?”他說,“那是我同事和我說的,他每次說都要捧腹大笑,而我一次都沒笑過,他不服,讓我多說給別人聽,看看效果。”
“我覺得很有趣,你還有其他笑話嗎?”
“沒有了,我從小到大愛玩的是字謎。”
“能說一個讓我猜嗎?”
他看着她思考了一會,而後說:“林邊泉水流,猜一個字。”
“林邊,泉水流?”她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對你來說不難。”
“是嗎?我猜不到。”
他聞言拉過她的手,在她手背上畫了一個字。
她恍然大悟,原來答案就在自己名字裏。
林邊泉水流,是柏。
“很簡單的,其實字謎就是拆解,很容易找到規律。”
他送她到了宿舍門口,臨別前說:“放輕鬆一點,別太有負擔了,順便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她走進大門,直到一幢樓前又停下,回頭看門外的人,他還在,似乎在低頭接電話,路燈下頎長的身影無止境地蔓延開去,她就那樣看着他,直到他大衣的一角微微移動,像是某隻鳥類的翅膀,從水面掠過,靜止的畫面隨着影子的前進而流動起來,他慢慢往回走。
怪的是,他消失在遠處的時候,原來為他停留的那盞路燈突然滅了,顯得無比清冷。
“你的應該是泉水向西流。”她在睡前鼓起勇氣給他發了一條短訊。
泉水向西流,打一個字,是泊,她自己想出來的。
很快,收到他的回信:“聰明,就是這樣。”
這一刻,她覺得平生所有閃耀的總和,也不如他的讚揚來的自豪。